猎豹
一
老刁叼着烟蹲在一棵树上,这个季节,树上的叶子都落光了。好在这片林子树木密集高大,枝干交错杂乱,即便是白天下边儿有个大活人也不一定能发现头顶上的他,何况这是在夜里。
老刁的烟卷没有点燃,他只是叼着,作吸烟状,作为一个有十几年烟龄的老烟民,他奉行的准则就是,无论发生多大的事,都要先来一颗烟,烟可以让他安定,也可以让他兴奋,可以让他迷离,也可以让他清醒。他没有太多做人的信仰,如果非说有,烟就是他的耶稣。
这些日子,他每天都会给自己来一颗没点燃的烟,在嘴里咂么,好像干吸也能尝出味儿来。
老刁是在中学的时候学会的抽烟,那会儿有一个留级生每天在学校门口蹲着收保护费,老刁看不惯他,但也承认他蹲着的姿势挺潇洒,他总是一边儿叼着颗烟,眯着眼吞云吐雾,一边儿用余光瞄着他们这些刚入校的新生,哪个有希望发展成自己的同伙,哪个是他可以下手的目标,弥漫的烟雾里,总有一些人的人生因此发生了或大或小的改变,这里适用丛林法则,就像丛林里一样。
老刁那时候还不叫老刁,他的全名叫刁易民,他妈为了让他往后的生活容易一点儿,就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字,但活了三十多年,易这个字,他也就在名字里能经常见到。十五岁的时候,妈没了,没妈的孩子像根草,老刁又能怎么易呢?寄人篱下的滋味不好受,住在舅舅家的刁易民受舅妈的白眼儿是免不了的。缺吃少穿也正常。十六岁刚入高中的他,瘦得跟竹竿有一拼。
他走到校门口,可不就从那留级生眼前的烟雾里显出来了。刁易民当然不可能成为留级生同伙,只能是人家下手的目标。
开学一个月,刁易民被劫了四次,基本上一个礼拜就要交点儿钱,他一个礼拜能有几个零花钱,有一点儿也都是舅舅偷着给的。结果还尽数被劫了去。留级生嫌他身上的钱少,免不了就是一顿打。
舅舅发现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问他怎么回事儿,他支支吾吾不敢说,舅舅就以为是自己老婆下的手,他转过头二话没说,就给了老婆一耳光。这一耳光打下去,虽然打出了真相,但也让刁易民彻底在这个家里待不下去了。舅妈夜里哭着跟舅舅说,这个家里,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刁易民为了不让舅舅为难,主动提出要去学校住宿。头走的时候,舅舅给了他一把刀。
刁易民,舅舅很少叫他的大名,越是害怕,让你害怕的人就越多。你不害怕了,就没那么多歹人了,你明白吗?
刁易民不大明白,但他点了点头。舅舅把刀递给他,下次要是再有人敢打你,你一定要给我打回去,你明白也好不明白也罢,都得这么干。
刁易民接过那把刀,沉甸甸的,他使劲拔了拔,才刚拔出一点儿,就那一点儿白刃在他眼里已经闪烁出刺目的寒光了。他把刀插回原位。想了一会儿,对舅舅说,这刀要是砍死人了怎么办?
舅舅愣了一下,
砍了再说。
二
老刁在这片林子里蹲了好几天,这里有他的救命稻草,现在是他的对手,他得赢,为了赢,他把命赌上了。上一次这么赌还是跟那个校门口的老留级生拔刀的时候。
当年刁易民接过舅舅那把刀后想了一会儿,那一会儿不长,连一分钟都不到,但那短暂的几十秒让他下定了决心,他不打算上学了,像他这样的条件还指望学习改变命运那是不可能的了。从前他总是习惯在夜里想妈,他妈走之前跟他说过唯一的话就是,刁易民,你一定要好好读书,读出个模样来,苦日子早晚会过去的。他想听妈的话,他想有一天站在老娘的坟头上西装革履混出个人样儿交待,他也想倒霉日子熬一熬总会过去,所以,老留级生劫他的时候他一次没还过手,交钱走人,最坏挨顿打。不过现在他又想明白了一件事,这学,他肯定是上不下去了,既然学都不打算上了,还怕他个锤子。
他要找那个老留级生拼命。不过在这之前他觉得应该给对方一个机会,要是对方不再与他为难,他就手下留情。
老留级生看刁易民搬到学校,好像看到了更大的机会。他不在学校门口堵刁易民了,而是堵到了宿舍门口。
那天雪下得很大,刁易民正在宿舍吃饭,一个馒头一袋咸菜,舅妈不在他倒是能吃得顺畅。他吃得正香,门被踹开了,大风呼呼地灌进来,馒头的热气儿都被带跑了。
哟,您跟这儿吃上了,我可还没吃东西呢。
老留级生说罢就伸出一只手把刁易民的头按在了桌子上。
有钱吃饭没钱上交是不是?你个狗娘养的。
刁易民趴在桌子上没动弹,只问了一句,你说啥?
我说你有钱吃饭没钱上交?
还有呢?
留级生愣了一下,你个狗娘养的,咋的?你还来脾气了?
你再说一次。
留级生笑了笑,你,刁易民,你个狗娘养的。
刁易民趴着,看了看四周,确定老留级生是一个人来的。然后蹭的一下蹿了起来,把门一关,从背后拿出了刀,那刀就别在他后腰。他天天别的,好像就在等这一天。他想着,自己这一辈子从一开始就烂了,往后说不定会烂到底,既都已经这么烂,这命要不要也就那么回事儿,他跳起来用刀柄狠狠地朝老留级生的脑袋上砸了几下。动作流利迅速,对方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就倒在了地上。蔫人出豹子,老留级生看着他嗷嗷乱叫,嘴里还是不干不净,你他妈的给我等着,等下次,我弄不死你!
刁易民蹲下,把刀横在他眼前。使劲一拔,白刃晃得老留级生眼里飚出了泪花。
下次?没有下次了。
那天刁易民第一次给自己点了一颗烟。
三
这些年刁易民过得并不算好,毕竟不是所有事都是拔刀就可以摆平的,只不过他早就习惯了生活在困境里。死猪不怕开水烫,任由生活怎么摆布他,他也就抽颗烟,烟雾散尽,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他总想,人这一生自己能决定的事儿太少,不如得过且过,省得与自己为难。快四十了,他变得好像刀枪不入,唯一的软肋就是自己的儿子。
他常常看着儿子,自言自语地说,别的没跟,倒是跟你爹我一样,打小没了妈。
儿子也不怎么听他说话,就是自顾自地玩玩具。他对妈没什么概念。因为他一出生,妈就没了。
刁易民能讨到老婆,还要多亏了那个老留级生,当年,老留级生看见那一点儿白刃,吓得尿了一裆,他觉得刁易民是疯了,自己都倒了,还不想放过。于是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给刁易民磕了三个头。然后就彻底晕了过去。
那天刁易民顶着大雪,把他往医院背,就在去医院的路上,碰见了李小米。她看刁易民在雪里走着费劲,又是一个学校的同学,啥也没问就把自己家的独轮车借给了他,俩人就这么一路冒着大雪,推着留级生往医院去,到了医院,三个人都成了雪人。
还车的时候雪都化了,他们俩也化在了一起。
李小米成绩好考上了不错的学校,一毕业就当了老师。刁易民在她的点拨下,也把高中上完,进了一个机修厂,李小米会做饭,家务也干得好,刁易民的白衬衣领子总是工厂里最干净的。人们总说,小刁小刁,你一个干机修的成天穿得那么干净给谁看?他就笑笑说,没法儿,家里人给搭对的。想不干净都不行。
结婚以后,刁易民才感觉到了一点儿暖。好像是自己一个人在大雪里走了很久,脚和手都冻僵了,背上背着百十来斤负担,遇见李小米才算走到尽头。
他很得意,自己终于有了一个家。他经常带着李小米去看舅舅和舅妈。也说起自己的妈,说起小时候,说起当年舅舅给的那把刀,说起屁滚尿流的老留级生,不过舅舅听了总是笑笑不说话。
三十一岁,李小米怀孕了。这是个好消息,刁易民要当爸了。原来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不仅有了老婆,还要有小崽了。他的干劲儿很足。在厂里还评上了先进。市里的领导来考察,点名夸奖刁易民是个能工巧匠。
人红是非多,厂里的李冬听到这些就乐不起来。他开始处处与刁易民为难。只不过刁易民并不理会这些,要当爸了,春风得意,谁还看得见这点儿小事。
李冬看见他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年底,厂里又要评先进了,这次评先跟以往可不大一样,厂领导在会上说。但具体怎么不一样领导没多透露。
厂里办了一个机修大赛。几轮比过,就剩刁易民跟李冬争第一了。
小刁稳了,大家都这么说。
决赛两台机器,俩人各修各的。修完离场。等着评委组评分。
刁易民没一会儿就鼓捣好了。李冬也倒是挺快。一通电。李冬的机器虽然嗡嗡作响,但正常运作了起来。而刁易民的那台,却一动不动。通电的人跟刁易民关系不错,那天他插了好几次电源,换了俩插座,都没能让那台机器正常转起来。最后评委组发现,刁易民少装了一个零件儿。
就是那一天,李小米进了产房。舅舅给刁易民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有接通。来电的时候他正在机器底下忙着维修,手机都在评委组那里按了静音。
比赛一结束,刁易民疯了似的往医院赶,那也是一个雪天。大雪封路,连车都打不到一辆。他冒着雪跑啊跑啊,好像跑在了几年前遇见李小米的那个雪夜。恍然间,他看见了李小米在冲他笑,对他说,你干什么去?大雪天背着这么大个人,哪走得动,我把独轮车给你推过来吧,一会儿我跟你一起走。其实那天他在雪里等了李小米很久,留级生都醒了,他说他没事儿不用去医院了。但刁易民让他不要动。像刚才一样趴着。
刁易民跑到医院。看见舅妈在一边儿抹泪。
舅舅贴在墙上沉默不语。
小米呢?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一个婴儿的哭声在楼道里回荡。
四
老刁的烟抽的最凶的时候就是儿子出生后的几年。
厂子倒闭了,只剩市里的一个总厂还装模作样维持着。其他的工人一概拿了遣散费遣散,那次评优的不同之处就是,厂里有一个名额给工人,可以去总厂,不用下岗。李冬去了。
刁易民回想那一天总是觉得风雪一下子又扑在了脸上,他好像一早就觉得眼皮子一直乱跳。他不会装错零件儿的,除非那天他是真的感应到了什么分了心。这一切都是命,他想。
头一两年他不怎么管那孩子,先不说他看不得那讨命鬼,有点儿不想管,就是他想管也不会管,刚出生的孩子没了妈,一个大男人怎么搞得来。好在舅妈把孩子接手了。
这么多些年,刁易民的舅妈岁数也不小了,总觉得亏欠刁易民的,老了老了,反倒是良心发现得厉害。刁易民有时候想恨她都恨不起来。孩子一接走,刁易民就彻底放飞了自己。下岗以后,有几个私人的修理点儿想找刁易民去干活,工资给的也够花,他每次不听人家说完就把人家赶走了。
刁易民整天整宿地泡在酒缸里。屋里除了烟味就是酒气,他想多喝点儿,再多喝点儿,喝多了吐点儿烟雾,那烟雾能看见李小米。她在等着他一起走呢。
两年,刁师傅就不是小刁了,他总是提着酒瓶子邋里邋遢地在街上走,胡子鬓角连着下巴,人们看见他都叫他老刁。
老刁又喝酒去了,
这么喝早晚嗝屁,
嗨,你咋知道有多少人早就想嗝屁呢?嗝屁是解脱。
人们喜欢议论他,也总是能议论出点儿大道理。
老刁的儿子在舅妈的照看下长得白白胖胖,眼睛又圆又亮。有一天夜里,刁易民去接他。他眨巴着大眼睛,脆生生地叫了一声爸爸。
他看着那双滴溜溜转的大眼睛,亲了孩子一口。
那是他跟小米的儿子。他想,那双眼睛太像他妈妈了,等孩子长大了再下雪的时候,他得去路上接应他。不能让他自己走。
老刁又开始干活儿了,还是干机修,只不过再也没有穿过领子干净的白衬衣。他只是埋着头,邋里邋遢的干活儿,人们说什么他也不在意,三十出头胡子拉碴的看起来像四十多岁。
刁易民!
孩子常常跟舅舅跑到他的修理点儿搞突然袭击。一边儿叫他的名字一边儿做鬼脸儿跟他玩儿捉迷藏。
他看着儿子笑得开心,自己偶尔也会笑一笑。
等孩子到了三四岁,聪明伶俐的劲儿就出来了,啥都问啥都知道,是个百事通。
他问刁易民,机器为啥会转,刁易民就很认真地给他讲,也不怕他听不懂。
他听了总是嗷的一声,好像明白了一样。然后开始鼓捣自己的玩具飞机,拆了装,装了拆。手法娴熟得很。舅舅常说,这不愧是你儿子啊。
再大点儿,孩子时不时地还会给刁易民背上一段儿九九乘法表。然后再问他,爸爸,舅奶奶说我努力学习就能成为科学家,你说能吗?
刁易民就摸摸他的头说,能,爸爸砸锅卖铁也要让你把书读到头儿。
刁易民的干劲儿彻底回来了,就像他第一次知道自己要当爹的时候一样,他到处接活儿,大晚上也愿意去给抛锚的车修修好。就想多赚点儿,没几年的功夫,他就攒下了不少钱,盘算着自己开一个修理点儿,收入多也稳定,以后孩子读书有靠儿。
那时候孩子上了小学了,在班里表现得很不错,开家长会的时候,还得了一个大奖状。
老刁高兴得不得了,带着孩子去买飞机模型,买小汽车玩具,玩儿碰碰车。
小刁坐在碰碰车上,后背贴着老刁的前胸回过头说,爸,我长大了一定会孝顺你的。我要成为科学家。我要让我妈和我奶奶都看见咱们家有读书人。
刁易民听完笑了,怕是舅妈把他小时候的事儿都跟孩子讲了一遍。
他想起了李小米,眼眶又泛泪了。
五
林子里的风很大。老刁蹲了几天都没发现一点儿动静,他是提前看了录像才来蹲点儿的。
对手就在这片林子里出没,体型不算壮硕,老刁带了枪,这次主要是枪不是刀,不过还是在后腰挂着,那是一把猎枪,朋友姥爷留下的。
你别看这枪多少年没用,但只要是用就是一把好枪。跟你一样,配你刚好。朋友说。
老刁拿到枪在野地里试了一试,果然一枪崩死一只兔子。
老刁对于机器设备的操作总是很灵光,比别人开窍,枪也是一拿就稳。
所以那天朋友找到他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能办。
这活儿有点儿要命,但不要命的活儿给的钱也不能多。
几天前,朋友找到老刁,问他有个赚钱的差事干不干。
老刁问多少钱。
朋友说,够彤彤用了。
钱啥时候到?
先给一半儿。
不一会儿短信提示入账,那是一个不小的数字。
老刁颠了颠枪,把事儿应下了。
几天后他开始在这片林子里蹲点儿,他在等一双在夜里能反光的眼睛,那是一双豹子的眼睛,他第一次看见它是在录像里,它的眼睛反着绿光从远处缓缓靠近摄像头。试探地嗅了嗅又走开了,它很瘦,骨架很大,看起来几乎要皮包骨了。老刁不知道它为什么会瘦成这样。但这也是他自信能够几枪干掉它的原因。
这事儿有生命危险。给枪的时候朋友郑重地跟他交待过。它吃过人,再瘦的豹子也是豹子。你明白吗?
老刁点点头。我明白。
而且,你知道吧,这事儿是偷着干的。要是被发现了,只能是你自己扛下来,所以他们愿意出这个价。所以这枪从今天开始就只能是你姥爷留下的,跟我姥爷再无关系了你明白吧?
我明白。
老刁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想好了,自己这条命要跟豹子换。只要它死了自己能不能活着不那么重要。上一次这么拼命的时候,拿的还是舅舅给的那把刀。
林子里开始有了一点儿响动,嗖嗖嗖嗖,过了一会儿又没有了。
老刁把枪端到前边儿。他知道豹子会爬树,也知道它的速度一定很快,所以自己必须时刻提高警觉。他不敢点烟,怕火光暴露自己,一连几天都在干吸。
那一阵声音响过很久后,他的手机亮了。
彤彤的情况不好,大夫说得尽快手术,明天,后天。尽快到这么快。
那是舅舅发来的消息。
再这么等下去,儿子恐怕要没救了。
不久前,彤彤,也就是刁易民的儿子在学校晕倒了,鼻血流得到处都是。他赶到医院的时候,孩子虚弱地躺在床上,眼睛都费力睁开。
他想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又是医院,他最不愿去的地方就是医院,他觉得医院是他的克星。要么他就是克星。
那一天,大夫跟他说,彤彤得病了,可能是血液病,可能是白血病。
他的脑海里闪过很多场景,比如他揪着大夫的领子让他说这不是真的。比如他从未踏进过这家医院,又比如这只是一个梦,一会儿就要醒了。
他没有跟大夫说太多话,只问了一句。你说的这种可能,是百分之九十那种,还是一点点。
大夫说,不是一点点。
刁易民的脑子空了一下,那一下他像把自己交出去了一样,交给谁不知道,只是他不想再收回来。
他的魂儿像在旷野里飞跑了一圈,又安到身体里,忽然之间疲乏到说不出一个字。
他趴在儿子的床前。静静地看着他。然后起身行尸走肉一般离开了病房。
刁易民,舅舅叫住了他,你去哪?
他径直往前走,走了两步,停了下来,回过头说,
舅,我问你一句话。
你说,
你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
你没错孩子。舅舅抹了下泪。
楼道里陷入一片沉寂。
过了一会儿,他仰起了头嘶吼着说,那为什么总是我!他的声音从尖利到哑然,像一把钝刀将沉寂切割开来。一切都被打碎了。每一次都被打碎了。刁易民感觉窗户外边又下起了雪。很大的雪。大到他完全看不清,看不清昨天,看不清今天,也看不清明天。
刁……舅舅说了一个字顿了顿,又换了一种称呼,易民,当年舅舅给你一把刀,不是为了让你去砍人。
刁易民不说话。
我们现在,救孩子要紧。
舅舅的话音很虚,好像是在试探,好像他已经不是刁易民的长辈。
我知道。刁易民说完这三个字就离开了。
六
林子的沉寂让刁易民心慌,他很害怕,不是怕那只豹子,而是害怕时间,再捕不到这只豹子,他儿子就危险了。
那只豹子身上有上一个捕猎者留下的标记,夜里能发光,他本来想通过那个冤魂留下的基础进行捕杀,现在看来,不是那个标记已经掉了,就是它发的光根本就不足以让人看见,上一个人到底是怎么被豹子杀死的没人告诉他。但救不了儿子他也没必要活着,这是肯定。
手机又震了一下。
医生说有合适的配型了。让我们尽快决定。
刁易民背后又传来了一阵嗖嗖嗖嗖的声音。他意识到这只豹子应该就在附近。只是林子里太黑了,他很难找到它,而且以它的速度,就算发现了,他也不可能开枪瞄准。
过了一会儿,刁易民想到一个主意,他决定率先暴露自己。与其捕猎豹子不如让豹子来捕猎自己,它有一阵子没吃到东西了吧。怎么能在夜里安睡。
刁易民掏出打火机,点了一颗烟,火光在夜里时明时暗。像是一个寻求捕杀的信号。林子里果然不再安静了,刚才的声音越来越频繁,好像在围着刁易民转圈。而且一圈比一圈近。刁易民稳稳地骑跨在树上,双手举着枪向下瞄准,他必须在豹子出现的一瞬间迅速将它击毙。原本他觉得自己可以开两三枪,但此时他只觉得,如果他能有一枪的机会就是不幸中的万幸。
那声音离他越来越近,过了一会儿突然又没有了。戛然而止,非常刻意。这些猫科动物才是丛林里的最佳猎手,刁易民觉得自己已经进入了对手的捕猎范围。并且正在被精准地算计着。很可能就在一瞬间,他都来不及扣动扳机,就已经变成了一顿果腹美餐。
为了防止对方从后背发起偷袭,他靠在了一侧的树枝上,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蠢办法。但这么做让他觉得踏实。
林子里沉寂了很久,他向下张望了一会儿,还是一无所获。他打开了手机的照明,准备再向下照一照,看看这个大家伙到底藏在哪里。就在灯光亮起的一瞬间,他感到一阵风从下方窜上。还未来得及反应一张血盆大口就已向他的脖子扑来,他迅疾扣动扳机。只等长夜里的一声枪响,最坏的结果,他与豹子同归于尽。
七
一声巨响后林子里又陷入了沉寂。刁易民与豹子同时从树上跌落。
他在疼痛和眩晕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那只花豹就躺在他附近,正无力地喘息。
刁易民再次举起了枪,一边后退一边瞄准。尽管豹子一动不动。但他觉得这很可能是它的一次伏击。
走了一会儿,豹子还是没有动静。刁易民觉得不对,因为夜里他的那支猎枪并没有出声,它坏了,那一枪打空了,那也就意味着打死兔子那一次,是它最后一次完成使命。所以刁易民不可能伤到那只花豹,那么他们摔下来这么久,他没理由不成为一顿美餐。除非是它是真的不行了。
刁易民缓慢地靠近那只花豹,它看见刁易民走近,强撑力气,发出一阵阵威慑性的嘶吼,但声音可能并不如它想象。
刁易民很快发现了这不是它的计谋,它的后腿受了重伤,伤口已经开始大面积溃烂。怪不得这么久,它都没有出现,昨晚对刁易民的抓捕,应该是它牟足了力气深思熟虑后的一次危险尝试。不成功便成仁。
刁易民倒吸一口凉气,假如这只豹子没有毛病,恐怕他就真的再也见不到儿子了。
他把枪扔到一边儿,从后腰拿出舅舅给的那把刀,虽然他不想,但是他不得不做,他必须要杀死它。尽管它已经非常虚弱,正在它拔刀的一刻,旁边的草丛里发出几声异响。声音不大,他寻声看去,两只金色的小花豹正探出头来,呆立警觉地着看着他。跟它们的母亲一样,它们两个也是同样的骨瘦如柴。想必这只母豹真的太久没捕到食物了。
刁易民站在原地叹了一口气。还是把刀举在了胸前,只是他用了很大的力气,那把刀都只是漏出了一寸的白刃。他看了看那两只小豹子,没有再继续尝试,转身离开了丛林。
回到医院,刁易民打通了野生动物救助中心的电话。放下电话的他好像站在了暴风眼里,双眼看着飞沙走石,却获得了片刻的安宁。
那一年新闻报道里多了一个感人的故事,群众刁先生深夜遭母豹袭击后幸存,发现母豹重伤任然拼死为幼崽捕食后感动至深,积极联系野生动物中心进行求助。这个世界需要爱,更需要像刁先生一样的好心人。
很快,刁易民的儿子也因此受到了社会各界的关注。
手术前彤彤看着电视里那两只小豹子,骄傲地对刁易民说,爸,是你救了他们对不对,你是大英雄。
刁易民不作声,他看了看舅舅说,是那两只小豹子救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