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易散(连载-6)
拜亲访友之间,时间流逝得飞快。转眼就是大年初五,城里较大的商铺当天陆续开市,处处披红挂彩,烟花礼炮,很是热闹;掌柜的、伙计们,都穿得亮堂堂的,笑口常开,图个喜庆;更有新春特惠的牌板或字幅或直立或粘贴在铺面正门,吸引客人进店来个“开门红”。
就连凝香阁等惯于夜间营业的风月之所,也会按习俗在初五一早张灯结彩、鞭炮齐鸣,姑娘们更是打扮得花枝招展,风姿绰约地站在门口或二楼凭栏处与过往行人热情地打招呼,无关风月,只为喜庆。当日收到雅会邀贴最多的姑娘,还会被选为当年的“雅芳娘子” - 这雅会通常是过了上元节才办,可开张第一天就收到邀贴,难免产生被惦念了一年的小小喜悦 - 陷身烟花之所已是不幸,大年下有人惦记总是好的。
一大早,我拿出早已备好的邀贴,让小厮如海送往凝香阁,特邀琴师顾彩云姑娘参加本月十六日午时的梅兰赏宴。当天的邀贴都不会被退回,顶多就是调整时日。我算定顾姑娘必会答应我,但听到小厮说带回了顾姑娘的亲笔花笺时,还是有些意外。这几日,她一定是忧思重重、度日如年吧?“顾姑娘还好吗?消瘦了很多吧?”我边接花笺边脱口而出。“少爷,我没见到顾姑娘。花笺是李妈妈亲手交给我的。她还说,好久没见您了,想您是贵人事忙,邀请您得空去坐坐、捧捧场。说可想您了呢!”如海嘴皮子一向利落,“看,少爷,李妈妈还给我了六文赏钱。” “哈哈,那你可得放好了哈。行了,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既是李妈妈亲手交付的花笺,那必然不会问及马紫阳的讯息。果然,工整的簪花小楷里,只是致谢、应约、拜年、邀请常去捧场等,措辞周到妥帖。常去捧场,不仅是李妈妈的主意,想来也有顾姑娘本人的意思?这过了春节,她就十八岁了,李妈妈不会一直等下去;她身怀有孕,这些日子一定是又惊又怕,而马紫阳的无影无踪必会令她心急如焚、寝食难安。她一定憔悴许多吧?她原就纤弱,如今还撑住得住吗?我心微微得疼,恨不能马上出门见到她,可是我必须得等到初十之后,方显得顺理成章、家教良好,不落个急色的名声。
耐心等到正月十四日晚,我方乘着暖轿,去往凝香阁。李妈妈亲自来招呼我,圆圆的脸上笑得见牙不见眼,边连连招呼上好酒好菜,边亲自引我到之前常坐的听琴位置,“王公子啊,想着您这几日就该来了,这座一直给您留着呢!”我笑笑,识趣地接道,“妈妈费心了”,顺手掏出一锭纹银塞到她手中。“呀,王公子真是太客气了,这怎么敢当!”李妈妈笑得更开怀了,脸庞就像盛放的菊花,“您都多少日子没来了。彩云呀,自开年收到您的帖子,就天天念叨您呢。这几日想着您快来了,还特地为您备了新曲子呢!”“吆!是吗?那真要多承彩云姑娘抬爱!谢彩云姑娘的盛情了。”我做出受宠若惊的神情,对李妈妈一拱手,又塞过一张银票。李妈妈眼神迅疾地往银票一扫,边往袖里塞,边笑道,“谢王公子赏!一会儿,让彩云过来给您敬酒。”“哎,好,多谢妈妈!”说话间,果品酒菜端上来了,李妈妈亲手布置完毕,又谢了一杯酒,方笑呵呵地离去。我心里装着事儿,热情的李妈妈离开后,我方松了口气。
自一年前偶然听到顾彩云姑娘的琴声,我便常来凝香阁坐琴,又频频组局邀顾彩云出游,成为她的追慕者之一。我对顾彩云姑娘的倾慕显而易见,阅人无数的李妈妈更是心知肚明。她常明里暗里的希望我有一日能为顾彩云梳拢或纳她为妾。我富甲一方、尚未婚娶、从不眠花宿柳,家族在当地颇具声望,在世俗人的眼睛里,能纳妾或梳拢一青楼女子,无疑是那女子和青楼莫大的运气。李妈妈哪里想得到我对顾彩云的钟情和决心呢?一生一世一双人,只羡鸳鸯不羡仙。她与马紫阳之事固然令我伤心,却难以让我忘情。
透过薄薄的纱幔,一倩影袅袅娜娜地走至中央的琴架后坐定,纤纤素手轻轻一拂,琴音流淌,喧嚷的花厅瞬时安静下来,无数双眼睛盯向舞台。她消瘦多了,隔着纱幔,都仿若随时摇摇欲坠的娇弱。随着两个小婢将轻纱向两侧拉开拢起,她的模样清晰地出现在眼前。皮肤更白、下巴更尖、锁骨高高的,她确实消瘦了许多,鹅黄的衣裙愈发衬的她如风雨中飘摇的初绽花蕾。她抬起头,模式化地四下一扫,微笑着点头示意。及我,她的眼睛似乎定了下,又飞快地溜过去了-想来李妈妈已经迁人告诉过她我来了。她的眼睛更大更亮了,似两泓月光下的湖水。她双手微抬,手指抚上琴弦。琴声幽幽,似心有所念,继而旖旎婉转,如互通心意,泛音呜咽后,曲调如泣如诉,伊人何在,致我心忧?她眉尖轻蹙、神情专注、眼神似喜似悲,是在怀念他吗?若他早早对我言明,我会大度让爱、祝福他们吗?不,木已成舟,已选的路,不要回头望。我喜欢彩云,我会全心全意对她,成为这世上最好最恩爱的夫妻。
花厅里掌声雷动,打断了我飞扬的思绪。
李妈妈果然领着她过来了。“王公子,一别数月,我们彩云可是对您望眼欲穿,常与姐妹们谈起您呢!”李妈妈热情地拉过彩云,“年前您去福州府后,她连局子都应得少了!常一个人练琴......开年收到您的拜帖,高兴得什么似的,更是日夜练琴,就盼着您来,好弹给您这位知音人听呢!可巧儿,您今儿就来了,哈哈......”明知不是为我,我仍急忙起身,拱手回道,“多谢彩云姑娘青眼。年前事忙,虽一直惦记,总未得空。望妈妈和姑娘不要介意。”李妈妈笑得更开怀了,彩云亦盈盈下拜。“快,彩云,给王公子敬酒,谢他来捧你的场。”“这如何敢当?”彩云似无所闻,按李妈妈的话斟满酒举杯,“敬谢公子捧场。”我接过后一饮而尽。“来,第二杯酒,谢公子百忙之中,送你开年邀贴......这第三杯酒,就请公子今后常来坐坐......离彩云二月十七的生日,满打满算还有一个月,倒是还请王公子来生日宴捧场呢!哈哈......”彩云斟酒的手猛的一抖,李妈妈没明说,可谁都知道这生日宴是奔着什么办的。我接过酒杯,道“后日午宴,静候姑娘芳驾。”三杯酒后,李妈妈带着彩云回转 - 彩云是不陪酒的,李妈妈就是再中意我,在没有确切的把握前,也是不会把彩云留在花厅里陪我的。彩云终于是没有机会向我打听马紫阳的消息,可她的眼角却不时瞄向马紫阳陪我来曾坐过的位置。
后天,正月十六日的梅兰宴,她一定会问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