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风来(5)
大壮在我们班里,乃至整个学校里都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他常常以捉弄同学为荣。看到其他同学在操场上跑步时,他就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伸出一条腿,将别人绊倒。看到别人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时,他则站在一旁哈哈大笑着。上课时也不认真听讲,埋头画一个乌龟,趁前排的同学不注意就贴在了他的背上了,纸上还写着“我是大王八”这五个大字。然后躲到后面偷笑。他有一次偷偷地把一个女生的课本藏了起来,上课的时候那个女生因为找不到课本而急得大哭时他仍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所以,在我们班上除了那几个和他一样调皮捣蛋的孩子外,几乎没有人愿意搭理他。
在经过了那天的战役之后,大壮和我结下了梁子,对我的报复也在不断地升级中。先是,他抓了一只硕大的青蛙趁我不在时偷偷地放进了我的课桌里,上课时我打开课桌拿书时,只见一个发着“呱呱”叫的绿色东西从里面向外像箭一般射了出来,我吓得浑身直打哆嗦,“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这引起了全班同学的哄堂大笑。我把仇视的目光看向了大壮,他正得意洋洋地像是在欣赏自己杰出的大作一般看着我。后来又有一次,他在我板凳的裂缝里插上了四根牙签,四根牙签都只露出了一点尖头在外面,我没有注意像往常一样坐了下去,牙签的尖头扎进了我的屁股里,都渗出了血。但是这一次,我没有立马大哭,而是强忍着疼痛,走进了班主任的办公室里。
“刘老师,大壮总是欺负我。”我委屈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接着我就告诉了他大壮是怎么用牙签扎我的屁股的。
班主任刘老师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憨老头,教我们小学的语文。虽然他上课的时候很认真,但是毕竟上了点年纪有点力不从心。他上课的方式单一,除了带我们读课文就是带我们读课文。然后对着自己的备课笔记声情并茂地念着,班上的同学大多都昏昏欲睡,要不然就是做着各种小动作,有看漫画书的、有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有嗑瓜子吃零食的……
刘老师听完我的告状之后,对我流露出了无限同情的同时,也对大壮流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神情。大壮的调皮捣蛋是众所皆知的,然而每一个老师都对他束手无策。骂也骂过,打也打过,家长也叫过几次了但每一次都推托忙来不了,对付像他这种小无赖,还真不能采取寻常的办法。
于是我决定利用我聪明的大脑对他施以同等的报复。这世上的大多事情是以“德”报不了“怨”的,相反往往“以暴制暴”的效果要更明显一些。
我一直在思考着我的报复计划,凭着我九岁的小脑袋瓜子我是想不出来什么好主意的,于是我只好求助于我那一份不知道来自哪里的那一份记忆。果然,我还就想出了一个非常好的报复方法了。有一天我假装从老师的办公室里出来,然后走到大壮的位子前告诉他:刘老师要你放学后在教室里等他一下。之前他因为经常捉弄同学而被刘老师放学之后留下了好几次,所以他当时并没有识破我的谎言。而是慌慌张张地看着我问:“这几天我没有做坏事啊,为什么他又要找我呢?”看来他对老师放学后把他单独留下来多少还是有些心有余悸的。“这谁能知道呢?”我假装一本正经地做一个置身事外的传话人角色。
放学后,大壮果然有点忐忑地坐在教室里等刘老师过来和他谈话。我则躲在教室外面的门后,等其他同学都离开了之后,我悄悄地把门从外面给锁住了。我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以致大壮最后都没有发现今天晚上他是不能回家了。当门被锁上的那一刹那,我得到了报复的极大满足感,现在我只需要躲在暗处静悄悄地看着他出洋相就好了。
过了很长时间,当教室的光线变得越来越暗时,被锁在教室里的大壮开始变得有点急躁了。他一边不停地看看挂在墙上的钟,一边不停地朝门口望去。突然他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似的,走到了后门拉了拉,发现门已经被锁上了。我看到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来回不停地踱步,他开始试着喊“有没有人啊……”。现在放学已经一个多小时了,偌大的校园里早已没有人了,回答他的除了他的回音之外,便是长久的寂静。大壮开始用力地砸门,大声地呼唤着:“救命啊,救命啊……”一边喊着,一边眼泪哗哗地流出来了。在我的印象中,大壮也算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我曾亲眼见过刘老师用那种钢板的直尺狠狠地在他的手上打了十几下,他硬是皱着眉头给抗住了。而和他一起作乱的其他几个小伙伴则都被打哭了。所以从这一点上说来,我多少是有些敬佩他的,毕竟我自己是那么的胆小怕痛。不知怎的,看到他现在有点狼狈的样子,我心里刚刚因为得到报复而满足的心竟然隐隐的有些不是滋味了。
我把身子缩在墙角,给自己打气道:“他活该,谁让他那么欺负我呢!”
我没有多想了,站起了身子就跑起来了,背后时不时的还是会传来大壮几声凄凉的呼救声。跑到直到听不见大壮的声音的地方,我才停下来大口地大口地喘着气。从此,我的脑海就留下了这样的一副画面:一个孤独无助的小男孩被关在一个光线渐渐变暗的教室里。往后每当我想起这幅场景时,我的心里都会感到一丝愧疚,原来报复得偿的感觉也是这么地难受的。
晚上吃晚饭时,我因为心里担心着大壮的事情而显得有点魂不守舍。姐姐用她的右手肘子捅了我一下,不快地说:“傻了吧,发什么呆。”我这才缓过神来,把举到半空中拿筷子的手给放下来了。母亲看我这幅模样有点担忧,便放下了碗筷,走到了我的身边,关心地问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说着,用右手的手背贴在我的额头上看看我是不是发烧了。大概是没有测出来,妈妈把她的额头抵在了我的额头上,不确定地说:“好奇怪,不烧啊。”
姐姐看到妈妈对我这样,愤愤地说:“就他事多。”
妈妈宽慰姐姐道:“你弟弟从小身体就虚弱,你做姐姐的要关心关心。”
姐姐白了我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就埋头继续吃饭了。爸爸今天不在家,他是一名长途汽车的司机,所以大部分的时间他都不在家。
我没有什么胃口,于是就假装确实不舒服丢下了碗筷回房间睡觉了。
第二天一早我怀着极其忐忑的心醒来。飞快地洗漱完毕之后,拿了两个鸡蛋没有等姐姐就去上学了。一路上我都在担心,大壮昨天晚上会不会冻死在教室里,这样的话警察叔叔会不会把我抓起来坐牢啊。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开始有点后怕了,甚至一度有点后悔这样的报复方式。我又想到了假如大壮没有被冻死,那他肯定知道是我骗了他让他放学留在教室等刘老师的,那他肯定也知道是我把他锁在了教室里。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对我的报复肯定是灭顶之灾了。这样想着,不管大壮是死了还是没有死,我的下场好像都不会好到哪里去。离学校越近我的脚步就变得越沉重,我苦恼得快要把自己给恼死了。我一直在学校的大门口徘徊,怎么也鼓不起勇气进去,我是既害怕大壮被冻死在教室里又害怕大壮没有被冻死在教室里。上学的同学们陆陆续续地都进学校了,我还在学校门口磨蹭着。刘老师上班的时候看到了我,他把眼镜拉下了鼻梁,像个独眼龙似的看着我:“这不是我们班的宋思辉嘛,你呆在学校门口干什么?快回教室,等一下就要打铃了。”
没得法子,我只好硬着头皮回到了教室。教室还像原来一样热热闹闹的,同学们热心地讨论着最近看的动漫、吃的零食和什么新的玩具,而丝毫没有发现教室里有任何的异样。
我把教室的每一个角落都看了一遍,都没有看到大壮。我的心咯噔一下,就像一块石头投进了平静的湖心一般,我心想这下完了,大壮死了,警察叔叔等一会儿就会来抓我了。我怀着一种杀人犯的心情,侧着耳朵听外面是不是有警车的声音。一阵警笛声响起时,我的身子像抖筛子一般震颤不止。我的同桌发现了我的异常,一脸嫌弃地看着我说:“宋思辉,你是不是发羊癫疯啊。”我没有理会她,继续我的抖筛子,像念经一般自言自语地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整个早读课都没有看到大壮,除了我以外,其他人似乎压根就没有意识到今天大壮没有来上课。终于在上午第一节课快要下课的时候,大壮拖着疲惫的身子从教室的前面连一声“报告”也没打就径直地走了进来。刘老师似乎对大壮这种“目中无师”的态度极为恼怒,他几乎咆哮般道:“站住,你干什么去了,怎么才来上课。”大壮一回头眼睛里冒出一股腾腾的杀气,但也是这时候我和班上其他的同学,包括刘老师在内,才看到了他脸上的累累伤痕。我那时猜想可能他的身上有更多的伤痕。大概是刘老师也被他眼前的这一幕给吓到了,愣在那里半天也没有说话。大壮继续向他的位子走去,他经过我时,我悄悄地把脸埋在了书里,偷偷地看他,发现他压根就没有看我一眼。看到他还活着,虽然脸上挂了一些伤但总比死了强,我一颗悬着的心多少可以放一些下来了。接下来我该要考虑的是大壮可能会采取什么样的方式来报复我。
下午第二节课是体育课,在自由活动时间里我一个人来到学校的小花园的小径上看一群蚂蚁和一只奄奄一息的蜈蚣的战斗。蜈蚣的身上身下全是密密麻麻的蚂蚁,数量之多像一把沙子一般。刚开始时,蜈蚣还挣扎着身子,不一会儿就渐渐放弃了斗争,身子的摆动幅度越来越小了,直至最后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蚂蚁取得了这场战役的最终胜利,它们大张旗鼓、兴高采烈地驮着蜈蚣的尸体往蚁穴里运。
可能是因为班上的同学年龄都比我大几岁的缘故,尽管我每次考试都能轻轻松松地拿到第一名,但是在他们的眼里我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很聪明的小弟弟。所以,从严格的意义上来说我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朋友。但那时候的我却从未感到孤单,相反我觉得自己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反而会更自在、更开心。
比如像现在这样看蚂蚁大战蜈蚣都要比跟他们聊一些乱七八糟的电视剧剧情要有意思得多。我一直蹲在地上跟着蚂蚁向前进,终于他们回到了自己的巢穴,将蜈蚣也驮进去了,地上的蚂蚁也渐渐散了。
我猛的一站起身来,大脑血液没有及时供应上,我的眼前一片漆黑,脑袋嗡的一声,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上。就在刚才的刹那间,我仿佛看到了自己处在一个摇摆的房子里,满耳都是哭天喊地的声音……
站稳了脚跟之后,我看到了大壮独自一人坐在花园的长椅上。他的眼神迷离、凄凉地看着眼前长满爬山虎的锈迹斑斑的老墙。我甚至还听到了他轻轻的啜泣声。他把自己上身的黑色寸衫脱了,胸前和背后都是和脸上一样的用树条抽打出来的痕迹。他从裤子的口袋里掏出了一盒药膏之类的东西,用手指在里面挖了一点白色的脂膏涂在了自己身上的伤痕上。
毫无疑问不知道是昨晚还是今晨,他遭受了一顿毒打,而我则莫名地认为他的挨揍跟我有莫大的关系,我的心脏像是被别人握在手心里,正逐渐地收紧。事实也确实如此。
“你应该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惭愧。”我听到一个离我很近但却是陌生的声音在我的背后响起。
我像是被别人抓住了把柄一般慌乱地四处寻找说话的人,可是一圈扫视之后,在我的视力范围内没有看到一个人。我新生疑惑起来。
“不要找了,你找不到我的。”那个陌生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是谁?”我有点害怕,怯怯地问道。
“你不要害怕,我是不会伤害你的。”陌生的声音似乎看出了我的害怕说:“你知道你的‘天才’是谁给你的吗?”
我不知道地摇了摇头。
“可不要误以为你的‘天才’是上天免费赠送给你的,其实你的‘天才’都是我的。我就在你的体内,所以能够感受到你的一切感受,包括你刚才的害怕。”
我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不可置信地说:“你在我体内?这也太神奇了吧,我真的不敢相信!”
“在你还在你母亲的子宫里被孕育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存在于你的体内了。刚开始时,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的,明明我记得我已经死了,可是却又在你的体内苏醒过来了。当我在死后第一次有意识时,我就处在一个类似‘坛子’的容器里,后来才知道是你母亲的子宫。我非常的吃惊,但却又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舒适和安心,我觉得自己待的地方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后来随着你的出生,我利用了你的眼睛看到了这个阔别许久的世界,也是利用了你的身体我感受到了人间温暖的阳光、乡野清新的空气和熟悉的人的面孔。一种新生的喜悦,是无法用言语来描述的,好在我们共用一个身体,你也是能感受到我所有的感受的。既然上天在冥冥之中又安排我活了一遍,我决定今生要不留任何遗憾地认真地活下去,当然是要和你一起。”
“可是你到底是谁?是人,还是鬼?为什么偏偏住在了我的身体里呢?”
“你可以叫我天下,我活着的时候人们都这么叫我。”天下略一沉思地说:“至于我是人是鬼,这个就不好说了,可能既不是人也不是鬼。你可以把我住在你身体里的这件事当作是大自然调节系统的一个小小的失误。至于为何是你的身体,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是某种随机性吧,也可以称之为是某种因缘,总之你得接受我在你体内的这一个事实就好,当然我也不是一直在你的体内的。你知道吗?每次我在你的体内清醒的时间都不会超过两个小时的,我想这毕竟是你的身体所以我多少还是有点不适应的。每次清醒时都会耗费我很大的精力,我的意识就会被一股巨大的疲惫感拖向很深的地方,就像你们靠睡觉休息一样,我也是需要靠意识的暂时消失来使自己从这样的一种疲惫感中恢复过来。唯一不同的是,你们睡觉的时候还真真实实地存在于这个世界,而我的意识消失则是完完全全地就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其实我也无法确定自己消失之后还能不能回来,所以只好珍惜自己每一次清醒的时候再次好好地感受一下这个世界。”
“你都把我说糊涂了。”我嘟起嘴巴,有点不快地说。
“你以后慢慢地就会明白了,”天下说:“先把眼下的事情给解决好吧。虽然大壮经常捉弄你,但是我还是觉得你昨天把他关在教室里的这件事做得有点过分,你现在再看看他身上的伤,肯定跟昨天被关在教室里的事情有关。”
“你是觉得他可能是因为昨天没有回家而被他的爸爸或妈妈打了?”我多少也是能够感受到一些天下的感受的。
“可能吧。”
“那我该要怎么做呢?”我的心里愧疚起来了想要弥补一些什么。
“走过去,向他坦承,请求他的道歉,在帮他把背上的伤上好药。”天下建议地说。
“不行的,大壮要是知道是我把他锁在教室里害他挨揍,他肯定饶不了我的,再说我跟他本来就有仇的。”
“我觉得大壮的爸爸妈妈肯定对他非常的不好,要不然怎么会这么下死劲地打他呢。你在看看他在学校里的表现,哪一件事不是为了引起别人的关注啊,尽管他知道这样做会招致老师的惩罚,虽然他也很害怕这种惩罚但是他依然还是像一个‘十恶不赦’的小坏蛋一样处处捉弄同学。”天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孩子是有多缺乏关注啊。”
被天下这么一说,我对大壮多了几分的同情,而把他当初捉弄我的愤怒给忘得一干二净。小孩子有时候就这门好,他们记不住太多的“仇”,所以才能没心没肺地快乐。
这时候,大壮已经把胸前的伤口都搽上药了,准备往背部涂药。他把头使劲地往后扭,伸长了胳膊往背部胡乱地涂着。
“去帮帮他吧。”天下仍然在一旁劝着。
看到大壮这样,我也有些于心不忍,于是便听从了天下的建议,鼓起勇气走了出去。
“让我来帮帮你吧。”
大壮听到了我的声音看了我一眼,有点吃惊地说:“你怎么跑来了?”
“我是跟蚂蚁找到这里来的。”我实话实说。
“别人都说你是天才,可是在我看来你就是一个傻子。”
可能是有愧于心吧,我没有理会他称呼我为“傻子”。我从他的手心里接过了“老虎油”,转到了他的背后,用手指头挖了一点在指头上,随后便往他背上的伤口处涂去。大壮并没有反抗,而是很顺从地接受了我的好意。
我只打算帮他上药,并没有打算告诉他事情的真相。
看着他背上一条条的血痕子,我的心里有点说不出来的难过,随口便问了句:“是你爸爸打的吗?”
“嗯。”
“你爸爸经常打你吗?”我接着问道。
“他一喝醉了就打我。”
“那你妈妈呢?她难道不阻止你爸爸打你吗?”
“妈妈……”我听到大壮喉咙里发出哽咽的声音,侧着头看到了他眼睛里闪着泪花。大壮用手抹了一把脸,强打了几分的精神,装作满不在乎地说:“妈妈已经不要我和爸爸了……”大壮支支吾吾了半天,想说什么但大概又觉得不该说,最后还是没有忍住地说:“我妈妈跟一个外地来我们这里收棉花的男人跑了,她嫌弃爸爸只是一个没有用的木匠、庄稼汉,也过够了这种贫苦的生活。那个外地的男人可以给她想要的一切——钱,她想要的也只有钱。有了钱,她就可以买漂亮的衣服、昂贵的包包、出入豪华的酒店,她就能像她向往的大城市的女人一样的生活。就是为了这些她抛弃了爸爸,也抛弃了我,我恨钱,我恨妈妈!”最后的“恨”字,大壮咬牙切齿地说。
“我长大后一定要做一个最了不起的商人,我要赚很多很多的钱。虽然我‘恨’钱,但是我却不能没有钱,我要用很多很多的钱把妈妈从那个外地人的手里给‘买’回来……”
“你爸爸打你,那你恨他吗?”
“我不恨爸爸,因为他没有不要我。”大壮睁着天真的眼睛说:“在妈妈没有离开爸爸的时候,爸爸对我可好了,比你爸爸对你好还要好,不,是比天下所有的爸爸都要好。我爸爸可厉害了,他不仅是一个出色的庄稼汉,还是一名出色的木匠。小时候,爸爸总是能够用木头给我打造各种各样的玩具,打一个像一个,我是属狗的,爸爸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给我打了一个木头小狗坠子,说是给我的平安符,可以保佑我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长大。”
说着,大壮把面转向了我,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护身符,他像是拿出什么稀世之宝般,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伸到了我的眼前。
“你看,你看,这小狗打得多像啊。”
我毕竟也是一个孩子,看到这个小狗也感到很稀奇。我伸手想去摸一摸,可是大壮急忙地把它收到了怀里,不安地说:“只许看,不许摸。你摸坏了怎么办?”
“好吧,给你摸一下吧。”不知道大壮怎么突然又改变了注意。我接过之后,仔细端详起来。大壮则在一边兴奋地给我解释着:“怎么样,是不是特别的好看。”
我连连惊叹。
看到我羡慕的眼光,大壮知足地笑了起来。他颇为得意地从我的手心里拿走了护身符,“好了,好了,该还给我了。”大壮把它轻轻地放在金属盒子里,盖上盖子,重新放在了自己的口袋里,放进去之后还用手轻轻地拍了拍口袋。
“你怎么不戴上啊?”我好奇地问道。
“说你傻,你还真傻。戴上之后,万一弄丢了怎么办。还是放在盒子里安全一些。”
“好吧”我没有再多说什么了。
“来来,继续给我搽药,这里,还有那里还没有搽呢。”
我拿着药盒按照大壮的指挥给他搽药了。
“这么说你爸爸是对你挺好的。”我甚至都有点羡慕了。
“是吧。”大壮得意地说。
“可是他现在为什么把你打得这么狠呢?”我试探地问。
大壮叹了口气,从地上拔起了一根草叼在了嘴里,无所谓地说道:“自妈妈离开之后,爸爸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地也不种了,任由它们长着杂草,只是偶尔出去给别人做做木匠。拿到一点工钱就买酒喝,有时喝醉了就会打我,有时喝醉了也会抱着我哭。总之,大人情绪这一块我不太能理解,有点反复无常吧。爸爸整天地喝酒也不再管我了,所以我每天放学回家还得生火做饭,然后等着爸爸回来一起吃饭。昨天我不知道被哪个小王八蛋给关在了教室里,一晚上都没有回去。还是今早保洁阿姨发现了我,找门卫要了钥匙把我放出来了。我担心昨晚没有做饭,爸爸会饿肚子,于是便跑回家给爸爸做饭。我回家的时候,看见爸爸正坐在床上像个雕塑一般动也不动。房间里光线很暗,我拉开电灯就看到了爸爸怒气冲冲地蹬着我,当时我的魂都给吓掉了。我知道大概爸爸等了我一个晚上,他的眼睛里布满了浑浊的血丝,在床边还放了一根浸了香油的树藤,这是爸爸打我使得最得心应手的工具。我当时看到那象征着我苦难的树藤时,我的腿一下子就软了。我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到现在我的膝盖还痛呢。我大声地哭泣求饶,可是爸爸不为所动,就拿那根树枝拼命地在我的身上抽打着,打在脸上,打在背上,打在胸口,打在大腿上,我像一只垂死的虫子般蜷缩成一团,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火辣辣地痛。爸爸一边打我,一边喊着‘让你不回家,让你不回家……跟你妈妈一样,野了心……你有本事别回来啊,跟你妈妈一样找个野人跑掉啊……’”
大壮揉了揉噙满泪水的眼睛,但是脸上仍然挂着笑容。
我听得心里一惊一惊的,好像真的有一个鞭子在我的身上抽打着。
“那现在你的爸爸坏死了。”我义愤填膺地说。
“不许你这么说。”大壮说:“其实你不明白我爸爸才这么说的,也不能怪你。”
“那你明白吗?”
“当然啦,”大壮面容有点严肃地说:“我知道爸爸这次为什么打我打得这么狠。”
“为什么?”我好奇地问道。
“因为他害怕再次被抛弃。”大壮意味深长地说:“他害怕再次被他亲生的儿子抛弃。你又没有被人抛弃过,所以你永远也无法体会到被自己最亲近的人给抛弃了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那时候的我确实无法体会到大壮所说的被人抛弃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但若干年之后我经历了一些事情,再次回想起那天和大壮的对话时,才深刻地明白了被人抛弃是一种多么痛苦的体验,也明白了当大壮一夜不归时,大壮的父亲,一个被自己妻子抛弃过的男人是有多么的害怕、恐惧。
听完大壮的诉说,我终于鼓起勇气向他坦白了就是我设计把他关在教室里,害他一夜不能回家的。
大壮挺直了上身,吃惊地瞪圆了眼睛看着我。我以为我会遭到大壮的一顿毒打的,然而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大壮竟像一只漏气的气球般渐渐地把挺直的上身给松了下来。
他语气淡淡地说:“其实我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你,只是冥冥之中又觉得不像是你,很奇怪的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对你的一种莫名的信任。”
“那你不怪我了吗?”我怯怯地说着,身子还微微地有些发颤。对于自己就这样浪费掉一个人对我的信任,我感到非常的惭愧。
“能怪你什么呢?”大壮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本来就是我捉弄你在先的,你报复我也很正常的。”
我被大壮这一副宽容大度、善解人意的模样给感动了。
“那这样吧,我们打和了。”我建议地说道。
“嗯。”大壮轻轻地点了点头。
大壮身上的药都给上好了,他仍然袒露着上身,等风把身上的药给吹干。
“跟你说个事,可以吗?”
“说吧。”
“不如我们做朋友。”
大壮吃惊地看着我,“跟你做朋友?为什么啊?我可比你大三岁啊。”大壮有点不屑。
“因为我觉得你需要一个真正的朋友,而我也需要一个真正的朋友。”
“真正的朋友?”
“两肋插刀的那种。”我学着电视剧里的台词。
“可是我有朋友啊。”
我知道大壮说的“朋友”是谁,可是我却并不认为他们真的是他的朋友。
“他们都不是真的朋友。”我接着说道:“真的朋友是能够相互之间讲心里话的,你有跟他们讲过你的父母吗?”
大壮听了似乎觉得有点道理,回道:“没有。”
“那不就结了嘛!”
“可是你并没有跟我讲过什么秘密啊。”大壮好像觉得吃亏了般说。
“那好,我跟你也说一个秘密。”我神经兮兮地说:“这个秘密我也是刚刚得知的,在我的身体里还住了另一个人。”
大壮像是在看一个神经病似的看着我说:“你自己傻了,也把我当傻子吗?这种随口编的东西就当成什么秘密糊弄我吗?”
“我没有骗你,好朋友之间应该相互信任的。”我有点委屈地说。
“好吧,我信你。”大壮敷衍地说,但是我知道他心里根本不相信我所说的话,只是不想再和我在这个无聊的问题上纠结了。
我那时候还看不出来,因为给好朋友分享了秘密而十分的开心。就这样我收获了我童年的第一个朋友,也是我唯一的一个朋友。我们从那以后就相安无事地度过了童年最后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