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过法,十里路不同俗
我不知道先人们发明过年过节的初衷究竟是为了什么,但我却知道,每逢过年过节,就可以吃到好吃的食物,天长日久,就产生了一个错觉,发明过年过节的目的,就是为了吃。
这个想法,肯定是不对的,但它却是活生生的、看得摸得着的、闻得见吃得着的现实。
至少在我所在的县里,所有过年过节的喜庆,最终都要落实在大饱口福上,最终都要通过敞开肚皮海吃海喝一顿的快感来予以体现。
然而,年节的过法,却不尽相同。
我们从过年说起。
过了腊八就是年,这个说法是统一的。
进入腊月,第一个节日,就是喝腊八粥。有的是早饭喝腊八粥,有的是午饭喝腊八粥,有的则是晚饭喝腊八粥。
腊八粥的成分也没有统一的标准。有的是红枣、糯米、桂圆、核桃、百合、花生米、豇豆、红豆这八样。有的是大米、小米、黄豆、黑豆、红豆、薏米、枸杞子、山药片这八样。有的是高粱米、绿豆、玉米、红薯干、黄豆、黑豆、绿豆、小麦仁这八样。有的则是胡乱凑的,这个抓一把,那个抓一把,什么八样不八样的,反正不是单一的一样就行。
有的人家,喝腊八粥,配白砂糖;有的人家,配咸菜;有的人家配炒菜;有的人家配烧菜。有的人家配馒头等硬食,有的人家则不配硬食,单喝腊八粥。
喝完腊八粥,转眼就是过小年。
过小年的说法是,“官三民四王老五”。祖上有当过县官以上官的,在腊月二十三这一天过小年。没有的,在腊月二十四这一天过小年。吃不上饭的、指望别人救济的人家,在腊月二十五这一天过小年。
过小年这一天的午饭和晚饭,是比较丰盛的,没有统一的标准,但至少有荤菜,哪怕鸡蛋炒辣椒,也算是见了荤腥了。富人的午饭内容,穷人的午饭内容,差别有时候是一天一地,获得的快感和满足感却也大致相同,但就幸福指数来对比,穷人家的明显高于富人家的。一碗红烧肥猪肉,在穷人家里,说不定已被翘首期盼了半年之久,但在富人家的餐桌上,却不见得有人动过一次筷子。
除夕这天,叫大年三十。这一天的正餐,有的在中午,有的在晚上。在晚上的,叫年夜饭。
这一天的正餐,是一年中间最为丰盛的。不仅有烧菜,还会有凉菜、炒菜等。有的人家,在上凉盘之前,还会摆上四至八个果碟,果碟里的内容,要么是各种糕点,要么是各种水果,要么是糕点加水果。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以前,电视机没有普及,也没有什么春节联欢晚会一说。年三十晚饭吃完以后,时间不长,家家户户,就黑灯瞎火,早早地进入了梦乡。只有为数不多的老家在外省的,有守岁的习俗。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我一个最要好的同学家,他家一直恪守着守岁习俗。那一晚,谁要是吃完晚饭就睡觉,谁就会被大骂一顿,然后全家集合在一起,一边喝茶磕瓜子,一边听他老爸又一次讲起战争年代的老故事。他老爸讲累了,就会拉起二胡来。二胡曲听起来犹如青蛙、癞蛤蟆在鼓噪,身上会起鸡皮疙瘩,但听得时间长了,才能听得出来,那个声音不是鼓噪,而是在倾诉着浓稠的思乡情怀。
那时候,我很敬仰他。我喊他于叔。敬仰他的原因在于,他跟《铁道游击队》这部小说的作者刘知侠是老朋友是好朋友。他们的一张黑白合影照片,被放大后,悬挂在客厅的显要位置。我几乎每次去他家,他都要讲起他跟刘知侠在同一个文工团的动人故事,听得我直想一步穿越到战争年代,跟他们老一辈同台演出。
于叔夫妻俩都是山东省烟台地区蓬莱县人,虽说口音跟我们这里差不太多,但个别字的发音却完全不同。比如“人”,他总是发“银”的读音。他说“人”是“银”,我就得随声附和,不然就得挨骂。
我每次去他家跟他们一起守岁,都会被于叔硬逼着喝酒,并且,倒给我多少,就得喝多少,不喝完,不准回家。不准回家不说,还要挨骂——你是男“银”,连酒都不会喝,还叫什么男“银”?干脆把你那家伙割掉喂狗算了!
除夕夜过了十二点,就是大年初一。一旦过了十二点,于叔就跟换个人似的,喜笑颜开,眉开色舞,端端正正坐在一把木制太师椅上,叫我跟他四个孩子一起,一个一个地给他磕头,然后,发压岁钱,好像是每人两毛钱吧。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我们这些小屁孩眼里,两毛钱就是一笔巨款了。
磕完头,领完压岁钱,吃一碗素馅饺子,我才可以回家,否则,于叔把腿一伸,眼一瞪,我就立马魂飞魄散。
正月十五元宵节闹花灯,是孩子们的最爱!其痴迷程度,绝不亚于去迪斯尼乐园游玩一整天!
这一晚,女孩子们挑花灯笼,男孩子们撂刷把子、放鞭炮。所谓撂刷把子,就是把用旧的条帚、簸箕等,用火柴点燃以后,扔向空中,看谁扔得最高。大人们远远地站着,点评着孩子们的成绩。一团一团火球,在夜空中尽情飞舞,象征着来年的生活,红红火火。
撂完刷把子,这个年就算过完了。
接下来的,就是端午节了。
端午节这一天,应该是过早晨的。我们这里一直在乱过。多数家庭,早饭吃油条、糖糕、粽子,喝白米粥。至于为什么要吃这些食物,没人知道,也都不想去知道,反正就是跟风顺大溜,敞开肚皮海吃海喝就行了。少数家庭,则是一天三顿饭都吃油条糖糕等,至于为什么,没有一人能够说得清楚,最多只说一句,从老太爷的老太爷那一辈就这么传下来的,反正就是吃呗,吃一顿,吃三顿,还不都是吃吗?
这一天的午饭,照例是丰盛的。晚饭,则是吃午饭的剩菜剩饭了,没什么新意。
中秋节,应该是过晚上的。我们这里,一律是中午海吃海喝一顿,到了晚上,摆上一盘切成四小块的月饼,还有,现做现烤的一种面食,名叫“糖火食”,手艺好的人,做出来的“糖火食”,外面酥脆,里面绵软,最里面的夹心白糖,被烤化以后,吃的时候如果不留意,会被烫得直吐舌头。
八月十五吃完月饼和糖火食之后,就又盼望着过年了。
一年到头的所有节日的餐桌上,都有酒。所谓无酒不成席。
近些年最大的变化,就是拼酒的少了。无论是家庭聚餐,还是社交场合的饭局,劝酒的越来越少,都是随意了。虽说少了热闹的气氛,却规避了很多麻烦和风险。即便如此,就全县城乡总体而言,因为拼酒而死亡的,还是时有发生。
至于二十一世纪都过了两个十年了,为什么一年到头的所有节日的过法,仍然还是必须通过“吃”这个形式,来享受快乐,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还有更要命的,看起来都吃得嘴角流油的,看起来都吃得脑满肠肥的,看起来都是在过节过年的,能有几人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过这个节,为什么要这样过这个年,过这个节的必要性和重要意义是什么,过这个年的必要性和重要意义是什么?以上内容,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不愿意知道呢?不愿意知道的后果和危害性是什么呢?谁能告诉我?
当然,过年过节,还是要继续吃下去的。只是我们在继续吃下去的时候,要吃得明白,要吃得清醒。如果我们还是只知道其然,不知道所以然的话,那就只剩下吃了。
只知道吃的动物,是个啥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