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护日记
2020年10月23日
我下飞机的时候,是凌晨一点钟。
摆渡车上,人们从行李箱地取出羽绒服往身上套,有人说:“这风嗖嗖的,飘雪花了? 唉,入冬了呀……”
我在机场边上的酒店,等天亮后打车去医院。窗外是漆黑的荒野,楼下小超市红红绿绿的牌子一亮一灭,冷漠地数着等待着的分分秒秒。
这天早上,大哥在电话里咆哮:“我整不明白他俩,买手机八年了,不会接电话,你回不回来自己看着办!”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和嫌弃,他快崩溃了。
如果我不回来,妈妈会被父亲累垮,我对自己说,至少这次我不能逃跑,如果我什么都不做,父亲要是不在了,我会责备自己。
10月24日
早上八点钟,我进入医院,做了核酸检测,然后楼上楼下地找他们。
在X光透视室我找到了他们,父亲在里面也不配合,像个耍赖的孩子,医生高声地重复着指令一面抱怨:“今天够倒霉的,怎么碰上这么一个人!”
下午,我让妈回家了。
疫情防控的原因,住院期间,病人和一个陪护不能出医院,外面的人也不允许进入住院区。
封闭的空间里气氛是压抑的,我只能用观察来转移注意力。
17楼的窗外,紫红的暮霭里远处的房屋成为剪影,工厂飘出的烟是静止的,像画布上一面绛色的旗帜。路灯和车灯让马路化为光亮的带子,一端伸向繁华,一端伸向落寞。
10月25日
父亲最近摔了一跤,他经常觉得头晕说心脏特别难受,就来医院检查了。检查结果出来,心脏正常,腔梗也没有发展。点滴了两天,头晕的症状也减轻了。
父亲也没因此而高兴:“我腿痒得受不了。”他小腿被抓挠的表皮剥落,那是因为糖尿病影响了下肢血液循环和皮肤状态。
“我睡不着,我要出去走一圈。”半夜11点钟时他说,然后在医院走廊上走起来。
“我便秘了,去让医生开药。”
他一下吃了三倍于正常量的通便药,然后:“我腹泻了,去向医生要泻立停……”
父亲一生都是一个巨婴。
年轻的时候,和大多数在外面唯唯诺诺的老好人一样,回到家里就阴沉着脸骂骂咧咧地拿老婆孩子出气。
其实他的运气比大多数人都好,祖父是医生,祖母一家在大学里教书,他自己在研究所里度过风平浪静的一生。
“他是工程师。”我这样向别人介绍他,他耳朵已经很背了,但是这句话他听到了,马上说:“我是高级工程师。”
对于自己的专业,父亲努力而称职,他当年是进入研究所的那批学生里最优秀的一个,得益于祖父母遗传的优秀的智商基因。
我觉得他对研究所的生活是满意的,对于和爷爷奶奶的关系极度热爱及依恋。他憎恶的是他自己的婚姻生活里,那些他不得不承担的责任和压力。
“为什么给我施加压力?!”这是他从年轻到老面对挑战时的口头禅。
10月26日
叔叔从美国打电话过来问候父亲。
叔叔只比他小两岁,目前自己开车,工作之余参与教会的活动,说起话来,逻辑清楚思维缜密。
“你和二叔,爷爷奶奶更喜欢谁?”我问他。
他沉默了很久,慢慢地说:“都喜欢。”
我大概猜出他的童年经历了什么。
“爷爷家一直都在买卖街住吗?”
“那是在你爷爷转到市立医院以后,之前是在医大那儿,日式的小白楼,一层两户人家,只有科室主任级别以上的人才能住。”
“你是在那儿出生的?”
“对,我是在那儿出生的……”爸在说这些的时候,语气是柔和的,和平时很不一样。
述说旧时光的时候,他身上有温暖的气息。
作为眼科主任的爷爷工作再忙,周末也会带上两个孩子去江边玩,然后去俄罗斯餐厅吃上一顿炸肉饼。“那时候的牛奶非常醇厚。”父亲这样说。
他描述的那个时代有优雅和闲适的气质,诚实和认真是人们看重的品德。
所以我没问为什么在我们的童年,他从没带我们去郊游或者是去俄罗斯餐厅吃饭。
“那个小白楼还在吗?” 我很想去他出生的地方看一看。
10月27日
爸吃多了通便的药,频繁地往厕所跑,有一次慢了。我一边给他换纸尿裤一边干呕。我听到洗手间外面和我们一个房间的老夫妇也开始干呕,他们正在吃午饭。
爸太爱爷爷奶奶了,一生陪伴着他们,physically and mentally, 爷爷奶奶去世了,他说他们在天上保佑着他。我认为他说的保佑是守护的意思。而爷爷奶奶偏爱的那个孩子最后去了国外,一生只考虑自己。
陪护一天可以外出二十分钟,我去给他买了纯棉的袜子,碘伏,婴儿护肤霜,他小腿红肿的皮肤有了好转。
凌晨他报告:“得跟大夫说,我小便上不出来了。”
原因是半夜蹬被着凉了,我用热毛巾和塑料袋做了一个简易的热水袋给他。折腾到早上,他基本能上出厕所了。
10月28日
我们等到了一个单间,条件好了,爸的情绪也好了一些。
去楼下买了洗发水,给父亲买了刮胡刀。走廊上一个陪护病人的女人在打电话:“唉,造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我去热水房洗头发,看到一个刚洗完头发的短发女人,轻盈清爽。一个男的陪护在洗衣服。在这样的环境里,保持清洁就是努力地保持尊严吧。
10月29日
因为身体原因,我爸最近总考虑生死问题,说出口已经是成熟的想法了:“第一遗愿,我死后把我和你爷爷奶奶埋在一起。”
果不其然,他最看重的还是他自己以及爷爷奶奶。
第二第三遗愿可以总结为,就这么点钱,我赚得不易,留给你妈和你们,其他的我也管不了了。
“回顾我这一生,我觉得这辈子还行。”他突然说:“你外婆临终前对我的评价很好。你舅舅们对我评价也是好的……”
这可能是他自己的妄想,那个和他吵架吵了一辈子的老太太如果真地说了那样的话,也是因为她在最后的时刻选择了原谅。而舅舅家的人,以他们的冷酷理智和对人的高标准,向来瞧不起他。
没必要去说明真相了,“是的,”我说:“大家都很认可你。”
10月30日
我妈过来送钥匙,带走了手机。
教会了她用手机,他们只是对新事物恐惧,心态放平和,他们学得很快。
10月31日
这些天一直尝试定制有营养,低油,低盐的餐食,送餐公司很配合,谢谢厨师那么有耐心。
感谢神。
11月1日
中午的时候,妈妈来替换我,爸快出院了,后面几天没有什么难度了。
我提着箱子直奔机场。
在机场巴士上,我想起了一个控制欲特别强的女同事,一直特别暴力地对待她的女儿尤其在她有了二胎儿子之后。她经常得意的在众人前炫耀她对她的控制和羞辱。
那个女孩有着小老鼠般瑟缩和怯懦的气质。
而她在作文里写:“我有一个幸福的家,我爱爸爸妈妈弟弟。”她说家丑不可外扬。
比伤痛更痛苦的是对伤痛的羞耻感。
我想拥抱那个小姑娘,就像拥抱十三岁时的自己,我想说你可以找到光,选择不成为和她一样的人。
我长舒一口气,“孝顺”带着必须和不得不的虐待和自虐,人与人之间只有发自内心的爱、理解、尊重才有价值。人也只有先照顾好自己,才有能量来关心别人。
对于我,还是父亲,还是其他人,我们拥有的一切终将失去,一切都是暂时拥有,明白这些就应该轻松地活,让在场的日子有质量,离场的时候坦然、平静、有尊严,那我们就是赢了这一生。
感谢医护人员,我们的主治医师是个成熟度远远超越年纪的医生,有着一切专业人士身上令人着迷的专注气质,和疾病衰老死亡战斗的人理性而智慧。
最后,感谢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