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仁波齐的多吉.2
小桌子上只剩下一桌狼藉了。桌子底下,没有擦嘴的乱丢的油纸。这时候,一个藏族小伙走进馆子。坐在另外一张没有人用过的小桌子边上,开始看手机。这里电信倒是有信号。智能手机已经普及西藏了。到处是刷微信的年轻人,我也打开了微信,看看周围的人,大部分人都是藏语的,所以什么也看不清楚。老板应该很熟悉他,知道他不会在这里吃饭,也不就去问他要点菜或者要碗面条什么的?这时候他抬头对我笑了笑,眼睛像是冈仁波齐下那些融化的冰雪汇成的小小水流,清澈透明。于是,我认识了多吉。
进入冈仁波齐转山路线的入口来自日喀则的多吉,有着一张同样被高原日光烧伤的黝黑的面孔,带着红红绿绿的一串珠子,即使他们换上了现代的户外服装,还是保留了那一串代表信仰的念珠。一身狼爪的冲锋衣,已经陈旧,沾满尘土,汗和油。
史诗《俄勒特依》有个故事。在上一次大洪水灾难来临的时候,整个世界被淹没,所有的人类被被毁灭。但是,在昆仑山里,有一家人,却生存下来,是昆仑山挡住了来势汹汹的滔天洪水,这家人家里有三个兄弟,他们安静的生活在昆仑山上。经过很多年,他们长大了,那滔天的洪水也消失退去。于是,父亲说,你们长大了,好男儿志在四方,你们有想去的地方吗?小儿子老三比较狡猾,他喜欢呆着低地河流的水边,于是就选择了去往平原上,江河湖海的边上。老二喜欢在深山老林中的各种飞鸟走兽,就留在了四川北边的深山老林里。而老大向往征服高高的雪山和草原,所以去了高地,后来哪里被叫做藏地。老三的后代后来成为汉族,老二的后代成为彝族,老大的后代成为藏族。
嶙峋的西藏山峰。摄于去斯米拉神山的路上多吉保留了古代人类的样子,高鼻梁,大眼睛, 清晰的唇线,法令很深,笑起来很灿烂。他在塔尔钦做背夫,知道简单的汉语,能结结巴巴的和我对话。和其他西藏新长大起来的八零后一样,他在免费的教育下读到了初中,然后回家和父母在一起生活。
知道了我在卓玛拉山口下来就支撑不住,没有走完转山的全程之后,他安慰我说,没关系的,你已经走完了最艰难的旅程,卓玛拉山,对面虽然看不到冈仁波齐,但是,冈仁波齐前的雪山是二十一个度母。度母是救人苦难的。
冰川地区,需要快速穿越我记起来度母山,山势险峻,因为没有植被,显得嶙峋。但是却不狰狞,山上的皑皑白雪,融化成几条溪流,注入到山下的天池里。天池清澈透明,在日光下会显现出各种样子的图案。有人说,在天池里会看到经文,有人说,在天池里看见了自己的生生世世。
大昭寺上空突然出现的暴云我问他,走一次可以有多少收入,他说五百五,但是有一百要交给塔尔钦的乡政府,管理费。原来乡里成立了一个背夫队,专门为游客背东西。所有在这里做背夫的人都必须有背夫证,不然就不让进山当背夫。我说,怎么要交那么多管理费?好像也没有管到什么啊,昨天晚上在希夏邦玛宾馆,有个背夫可以免费住的地方,说是专门为背夫准备的,我们请他们的时候,说是住的事情不用我们操心。但是,他们最后都嫌那些地方太脏了,这个管理费怕就是拿来给你们提供住的地方,免门票什么的。
多吉说,那个住的地方实在比狗住的地方还要脏,潮湿,很冷。冈仁波齐一直就在那里,从前也都不要门票的,现在才开始收门票的。不过是乡里守着神山发财。本来乡里的人也做背夫的,后来,都没有本乡的人都不愿意做背夫了,做背夫太累了,一次两天左右,花钱多的一趟才赚得到两百多块钱,花钱少的,赚得到三百多一点。多吉说话的时候,一直脸上有个恬淡的笑容,好像这些不公平的事情对他来说没有什么一样,也只是说说。
拉萨河,这里还可以很多的森林和植被他脖子上的红色念珠在幽黄的灯光下,突然发出闪闪夺目的光芒。我觉得多吉,应该也是笃信佛教的,所以对这样的事情,就容忍了。当然,很多有信仰的人,在这种面对狠毒强势的时候,不会去反抗,只是默默的承受。他们其实根本也没有什么和乡政府对话交流的机会,所以各种人类中发生的丑恶的事情,在我们认为纯洁的世界第三极,世界的中心的冈仁波齐下,一样发生着。旧的奴隶解放了,新的奴隶又在产生着。于是,我有点怜惜的劝他不要继续做背夫了,做背夫不是长久的打算,人都会有走不动的一天。
多吉说,其实他也不光是为了做背夫的这些钱。今年是马年,对于转山来说是很特别的一年,转一圈,相当于往年十三圈的。所以,特意没有做家里的事情,来这里做了背夫,顺便就转了山。我说,还是你会打算。他说,其实佛法深入在他的生活里的每一件事情里。如果是赚钱的话,现在还是有很多方法的。
一个乞讨的女孩,在店里一直不走,直到老板出来赶她。多吉说,日喀则离拉萨很近,养羊是最快的办法。一年的时间羊就长大了,但是养羊,没法避免的是每天都要必须要杀一头羊,才能支撑基本的生活,这样造下来的杀业太大了。还有更快的方法,现在吃猪肉的人越来越多了,在家里养猪速度更快,大半年的样子猪就可以出栏了。现在都不需要去买母猪了,现在配种挺麻烦的,都是买的小仔猪,这样长大也快。虽然,杀猪会少些,但是,还是避免不了做出杀生的业力。所以,最后他学会了盖房子的手艺。现在,到处都在修庙或者藏式的房子,这个恰好是他们村里留下来的手艺,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定日的草原其实草很小我问多吉结婚了没有,他说没有,他有个哥哥在塔尔钦的地方上做事,所以他不回日喀则了,其实他来日喀则也是因为哥哥在这里,可以照应。但是,他的哥哥在日喀则找了一个对象,也不愿意和他一起生活。说到这里,我看见多吉深深下陷的眼睛里,泛滥着一些的失望的神色。 我才意识到,原来他在的地方还是延续藏族传统的婚姻方式,结婚不分家,哥弟同娶一个女子做妻子。而姐妹也会同和一个男子结婚。这样的婚姻方式,显而易见的受到现代婚姻生活方式的冲击,拉萨的藏族已经很少有这样的婚姻。但是,在远离拉萨的各个村,乡镇还是有不少人延续从前的婚姻方式。我想,无论采取何种的方式,只要大家互敬互爱,绵延后代,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每一种生活都有他形成的环境,当然这样的环境消失的时候,这样的生活也就会面临终结了。
定日的一处小小的寺庙日轮西沉,星光闪烁,风从瑪旁雍错的湖面上吹来,清澈而又神秘。年轻的多吉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悄悄到来的大时代里,旧的环境在消失,新的环境在产生的。我离开那个黄色路灯下的“正宗东北面馆”,多吉和我告别,他热切真挚的笑容,透过被紫外线灼伤的黑斑,像隐藏在皑皑白雪下的黑色冈仁波齐一样,似曾相识。
干涸的石头缝里偶尔还是长出小小的鲜花有一天我们再也不会看见面孔黝黑,被日光烧伤的藏人。新的生活方式,会让太阳下的人们,轻松的躲开恶毒的紫外线,享受温暖的日光。
冈仁波齐西麓,沉睡在冈仁波齐下的大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