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

他抖了抖僵硬的脖子，活动了一下快麻掉的双腿，夏天的夜晚就是好看，满天的繁星，成群结队的萤火虫忽闪忽闪的，要不是时不时耳边嗡嗡飞过的蚊子，胳膊上面一个接一个隆起的包，也不失为一个美妙的夜晚，今天晚饭的时候酒喝得刚刚好，因为晚上有任务的，所以大家自顾自，谁也没劝谁，饭桌上就已经定好了计划，东西南北都有人守着了，今天只要有人回来，肯定是跑不掉的了，这户人家从外地过来，来的时候就带了三个女孩，精明的猎人们一下子就嗅到了猎物的味道，果然不出所料，那家女人的肚子渐渐地大了起来，早就有好事的跑过来报信，这家人从贵州来的，为了传宗接代东躲西藏地跑了不少路，本指望着平平安安地把肚子里面这个“命根子”生下来，不知不觉已经进了包围圈……猎人们准备围捕了，猎物受了惊，飞快地逃窜，一时不见了踪迹。

他们这代人是吃了不少苦头的，本该是好好读书的时候偏偏来了一场运动，他的座右铭是“为了中华崛起而读书”，读书读不成了，又不愿意惹事，只能在家一遍遍地翻着哥姐留下来的旧课本，憧憬着重返校园的日子; 他二哥整个一个混不吝，下乡插队，徒步去北京请愿，在外面闯了不少祸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债，恢复高考以后，父亲为了不让老二继续惹事生非，再加上老二资质也聪慧，论资排辈，老二便被父亲送进了高考补习班；他也是酷爱读书的，但是父亲一个人工作要养活一大家子，两个哥姐也早已外出求学，毕业后都分配去了大西北，弟弟尚且年幼，母亲再怎么勤劳坚韧，也是需要有人帮忙的，他从小就低眉顺从，自然而然地就成了母亲的帮手，母亲要强，想着法子地赚钱贴补家用，母亲烧砖出售，他忙着挑泥，和泥，打坯，制坯，每天吃不饱饭，母亲稍有不顺眼，便要挨骂，冬天手脚裂开的一道道血痕痛得钻心，也不敢吭一声。

后来运动结束，各地陆续迎来了恢复生产的浪潮，他也响应国家号召，进了工厂，因为勤奋好学吃苦上进，很快成了机修车间的领头人，青年得志，格外意气风发，在那段轰轰烈烈的岁月里，他也逐渐淡化了自己的大学梦，遵从父母意愿，娶妻生女，一家人虽不太富裕，倒也其乐融融。一晃女儿快小学毕业了，忽闻县里成立了广播电视大学，纺工局与学校合作，从工厂里选拔优秀的人才以作后备培养，第一届招生，他那颗沉睡了多年的心一下子就燃烧了起来，虽幸于妻子开明，鼎力相助，还是几经斟酌，才得以成行，他也就成了他们那一届年纪最长的学生，再入校门，他便如久旱逢甘霖，一头扎进书海里，孜孜不倦，最终以优异的成绩，精彩独到的答辩在纺织系统内名噪一时。

然而时过境迁，等他从学校毕业再回工厂的时候，由于纺织产品更新换代，小镇上的工厂信息闭塞，设备陈旧，转型不快，直接导致了产品滞销，利润下滑，一时间工人士气大减，人人自危，为生计发愁，他临危受命，被任命为厂长，他也抱着鸿鹄之志，试图带着工厂摆脱颓势，然而大势所趋，回天乏术，他终认为自己长于技术，却不善经营。几个先入仕途尝到甜头的同学，一直仰慕于他的才华，几经推荐，便在组织部谋了个职位，前提是先下基层锻炼锻炼。

“滑头的鬼蛮子，到现在还不回来”同伴忍不住嘟囔呢，嗯呐，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家里值钱的东西也搬得差不多了，再堵不着人，几万块的罚款就要打水漂了，上头给的任务还有二十几万的缺口呢，蛮子又不是本地人，房子扒了意义也不大，再说他最不忍心的就是扒人家房子，一边是家破人亡，一边是数着票子的污吏，他总是试图站在中间，不沾上半点尘埃; 这么些年他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满腹文采，清高自洁却要跟大字不识，满脑子污秽邪淫之流混在一起，他最大的乐趣就是工作，别人吃喝嫖赌，他工业，财政，纪检样样涉及，人送绰号“多功能办公厅”，尽管做得多错的多，因为才能出众，文笔生花，他也还是能有个一席之地，容自己全身而退。

他还有一桩心病，他奉组织部之命下基层支援，本以为锻炼一下子就可以回市里，眼瞅着就快十年了，上头的领导换了一拨又一拨，当初一起下来的人也都陆陆续续解决了编制问题，回了市里，就剩他了，从历任领导暧昧的眼神里他仿佛也读到了些什么，但他又不甘于屈膝阿谀，不过马上就要退休了，他得考虑一下这个问题，总归要给自己辛苦这么多年一个交代，再说了，编制问题一解决，拿着一笔丰厚的退休金，自己和老伴就能衣食无忧，还能给自己的外孙多买点东西，想到自己刚出世的外孙，他心里头不由得一阵欣喜，胸膛里也泛起一丝丝的勇气，明天吧，明天一早就去把烟给送了，其实女婿早已把礼物帮他准备好了，他就是低不下头。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皓月当空，同伴们个个都瞪大了眼睛，他却有了一丝睡意，岁月不饶人啦，熬不住了，这时候人群里一阵骚动“亮灯了，亮灯了，蛮子回来了，大家准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