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西·二
生而为人,尽力就好。
2022.07.03
再见二舅是五一的时候。弟弟领了女朋友回来,想带女朋友见见姥姥家这边的亲人,于是我们约着在姥姥家聚聚。二舅是一个总是为别人考虑的人,即使身体不好,也早早就去了姥姥家等我们,那时候二舅已经很消瘦,但是精神状态还不错。
夏天的时候,我回去看过一次二舅,他出来迎我们,我习惯性说了一句,二舅,你又瘦了,说完特别后悔,这样的话,在健康人面前可以说,它是人际交往、相互寒暄以示关心在意再普通不过的常用话术,但是不应该在一个努力想要活下去的病人面前说,即使是显而易见的事情,我也不应该把它说出来,我不应该在病人面前去提醒他的状态,让他一遍遍去意识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消逝,他的咬牙坚持终将是徒劳。
十一的时候,我们去看望姥姥,二舅和姥姥家离得较近,看到我们去姥姥家了,随后也去了姥姥家,给我们送来了一大袋子榛子,顺便还了借我们家的钱。爸爸和妈妈曾商量这些钱就不要二舅还了,但是二舅坚决不欠任何债务。
春节的时候,弟弟从外地回来,我们一家人终于又过上了团圆的春节。经历了两年的疫情,我们都变得特别疲惫,也深知相聚太不容易,一家人都很少出门,现在回头想想,真的是过了一个最无趣的春节。
初二,妈妈因为觉得弟弟是从外地回来的,担心给大家带来麻烦,就没有组织舅舅们来我家聚会。离家前,我和弟弟去看望二舅,走的时候,二舅站在屋门口目送我们,我举起手臂大摇着手和二舅作别,喊着二舅,快进屋吧,我们走了。以前去看望二舅,他还能送我们到街门口,这次,只能站在屋门口,倚着门远远地目送我们。进了车,我就在想,这样的作别还能有几次。
这样的作别竟是最后一次。
三月的时候,妈妈来我这里体检,返回家的第三天,我们所在的县城就爆发了疫情。我们的县城被封了,这是疫情开始来离我们最近的一次。二舅的病越来越重,已经不怎么能吃下饭了,家里人送他去了医院,医生说,二舅随时都有可能离开我们。
二舅刚去医院那天,老舅在那陪着,用手机和妈妈视频,二舅很艰难地从嘴里挤出几个字对妈妈说,疫情严重,不要来看我了。老舅说,后来二舅哭了,他就把手机移开了。那是二舅生病以来第一次在家里人面前哭。
过了几天,医院也被封了,二舅和二舅妈被封在所住的那层楼,连楼都下不得。家里人进不去医院,送不进任何东西,在外面毫无办法。
二舅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就回家了,这一次,就真的是回家等着油尽灯枯的那一天。
我们的县城还是被封着的,我们的村口被一道泥土岗堵着,留了一个小缺口供行人通过。妈妈只能让爸爸骑着摩托车载她去二舅家。
妈妈两天去一次二舅家,每一次去都给二舅带些吃的,虽然二舅已经难以下咽什么食物了,还是每次都催着二舅妈把大家带来的吃的给他吃几口,他已经病得那么严重了,还在照顾大家的情绪,不辜负大家的任何心意。
二舅的朋友来看他,走的时候家里人去送他的朋友,只留下我妈妈在家里陪着二舅。二舅对妈妈边哭边说,我不行了,你们不要在我身上浪费精力了,好好照顾老太太。
妈妈也跟着哭了,告诉二舅,当初在医院做手术的时候就没有成功,可你坚持了三年,陪伴了家里人三年,我们不知道这三年来你遭了多少罪,这一次,我们一家人能不能再度过这一关。
二舅一只手缓缓地抬起,握着另一只手的手腕,对妈妈说,看看我的胳膊,已经瘦成这样了,这次过不去了。
妈妈说,你再坚持坚持,你多坚持一天,我们这个家就幸福一天。
妈妈说,二舅当时以她从未见过的坚毅的眼神回答她,好,我坚持。那样的虚弱又那样的坚定的神色,是一个勇士对人世间最后的留恋,即使已经到了无可奈何的地步,也要与死神讨价还价,对抗到底。
二舅一天比一天虚弱。妈妈鼓励二舅,过几天,是老太太的生日了,我们一起给老太太庆生。二舅坚持到了姥姥的生日。妈妈又鼓励二舅,再过几天是你的生日了,到时候我给你买蛋糕。二舅又坚持到了自己的生日。
二舅拥有了第一个属于自己的生日蛋糕。生日那天,妈妈让表弟给她和二舅照相,二舅又招呼爸爸过去一起照相,后来二舅妈让二舅端正坐着,让表弟给二舅单独照一张。大家都明白,这是准备做遗像的照片。
到了五一,我放假回家。那天本应该去看望二舅,许是妈妈种地累了,就懈怠了一天。
第二日一大早,妈妈和爸爸张罗着卖家里要出圈的小猪,时不时有买家来,他们忙活了一早上,把最后预计要卖的四只小猪卖给了同村的人后,爸爸去给人家把小猪送过去,我在家里听着外面三轮车远去的声音,妈妈的手机同时响了起来。
我对接电话存在恐惧,就拿着妈妈的手机去屋外喊妈妈,喊了几声实在没找到人,打算接起电话。妈妈习惯把别人的电话记在本子上,没有在手机里存别人电话的习惯,我就无法得知正在接起的电话是谁打来的。
我接起电话说,你好,电话那头知道我是谁,说了一句,XX回来啦,让你妈回来吧,你二舅不怎么好了。我有点慌了,连声应着,好,好。急忙挂了电话,把电话那头的三舅妈认作了老舅妈,急忙跑到街上去找妈妈。妈妈正好也从外面回来了,我就迎着跑过去说,好像是老舅妈打过来的电话,我二舅不怎么好,让你回家。这时,我也看到了妈妈的众多微信未读消息中的一条,是早上二舅妈发来的:姐,你回来看看XX(二舅的名字)。我没敢立即告诉妈妈这条微信的存在。
妈妈也慌了神,嘴里反复念叨着,昨天回去就好了,昨天回去就好了。我不仅为二舅难过,也为妈妈难过,她那么自责,真的就这么天意弄人吗?就真的要把这样的遗憾加之于我们吗?
我打电话叫回了爸爸,我们走近路,很快到了二舅家。下了车,我往家面里望,无法做任何判断。表弟出来迎我们,看他的状态,我那颗悬荡的心能稍稍安稳一些。我知道,我至少还有机会再见见二舅。进了屋里,姥姥和三舅都在,同时还来了两个同村的人,其中一个人摸着二舅的脉搏,摇头不语。
二舅侧身躺着,大口喘着粗气,人已经消瘦的失去了原来的样子。二舅妈说刚吃了止疼片,现在在昏睡。我们都不敢哭出声音。
妈妈一直守着二舅,摸摸他的头,用棉签沾水润润他的嘴唇,握握他的手。等到大家散去忙别的事情时,我也走到二舅身边,去握握他的手。
大家在另一个屋子里,炕上堆了好些东西,我知道,那些都是人去世时要用的东西。大家开始讨论二舅的身后事了,即使多么不愿意面对,当这一天临近时,人们还是要及其理智地去应对,去为此忙碌到暂时忘记悲伤,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克制悲伤。
我们一直待到下午,等二舅的状态稳定了才离去的。从那天起,妈妈每天都去二舅家,她不敢再有任何懈怠了。
五一假期结束,我又回去上班。周六下班回到家,订了一份外卖,打开笔记本继续未完成的工作,沉浸在工作中的思绪被手机震动的声音拉回,看到是妈妈打来的电话,心头一紧,手有点颤抖的滑动手机的接通键。
电话那头,妈妈问:“你能回来吗?”
我声音就有点哽咽了“怎么了?我二舅走了?”
妈妈说“嗯”,显然她在极力控制情绪,还在安慰我“别哭,明天能回来吗?”
“能,我明天坐早晨的客车回去。”
第二天,是母亲节,世界上有个母亲,再也听不到她的二儿子对她说一声“母亲节快乐”了。
天很阴,我买了最早的一班客车到家里的县城。车走的比较慢,我一直坐直了身子,向前倾着,眼睛盯着前方,希望车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希望车不要在绕路了。我想要送二舅最后一程,终究是没能如愿。
到了家里的县城时,天已经在下雨了。客车的乘务员给车上的乘客发了塑料袋,让没有伞的乘客套在头上,避免淋雨感冒。
我脱了外套,披在头上,向往县城的汽车站跑去,中途遇到了一辆往镇上走的汽车,就招手拦了车跳上车去。
到了镇上,等了一会儿爸爸来接我。到了二舅家,那片景象让我真真切切意识到,二舅真的永远离开了我们。门口停满了车,哀乐,挽联,花圈。
一进大门,便是二舅的灵堂。那是一张风华正茂的脸,精神,坚定,没有一丝沧桑,这是二舅的遗像。普通人的一生,做主角的机会并不多,他自己的葬礼应该算一次,所有人都为他而来,所有人都在谈论他,而他却是缺席的主角。
妈妈掺着姥姥从屋里出来,姥姥实在太悲伤了,妈妈要带姥姥暂时离开这里。
我进屋,穿了孝衫,等了一会儿,按照乡村的丧葬礼仪,家里的一行人要到村口的小庙那里走一趟。天还是微微地小雨,回来的路上,我和老舅走在最后面,我们并肩无言走了一段时间,我开口问老舅,二舅这几天清醒了吗?老舅回我,清醒了,昨天上午还坐了起来,吃了不少东西,自己吃完了,还在念叨,自己这是回光返照,谁能想到,还真让他说着了。
下午的时候,还要往村口的小庙去几趟,每一次都有不同的目的,都有一个专有名词,我记不住,只能按照外面请来的主事人的安排行动。其中有一次阵仗最大,长长的队伍,抬着贡品桌子,经幡,纸扎的车马,一路伴着哀乐走到村口,然后是一遍一遍的跪拜敬酒礼仪,主事的人对着车马照着事先准备好的纸稿念了几句,二舅的一生就这样被一个并不了解他的人,寥寥几语,草草叙完。点火,车马烧了起来,鞭炮也噼里啪啦响了起来。
吃完晚饭,我们给二舅烧夜纸,大家围坐在灵堂前,都变得很平静,偶尔聊上几句。
第二天出殡,当棺材要抬出家门的那一刻,所有的悲伤都达到了顶点。哭声,哀喊声会超过哀乐和鞭炮的声音。我们一家人围着棺材转了一圈又一圈,在悲伤中,我们接受了二舅离开的事实。
我们跟在抬棺材的队伍后面,去后山的坟地。坟地是7年前新踩的。当年大舅舅和哥哥在山上干农活,累了坐在庄稼地旁边的那片空地上,望着远处说,这地方向远处望去很辽阔,将来我死了就埋在这,未曾想,一语成谶。
在坟地,我们又等了一个多小时。红白喜事,都非常讲究时辰,下葬也是有时辰的。我们女性,在棺材未下葬之前是不能靠近坟地的,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习俗。等到土填好了,堆起一个小土包的时候,就有人过来喊我们这些在远处等候的女性过去。我们围着二舅的坟转了几圈,每个人都撒了一把高粱到坟上面,二舅的一生就这样尘埃落定了。我们一家人在二舅的坟前站了一会,然后,转身离去。
晚上,饭桌上我们还在谈论二舅,讲到了遗像,妈妈说,你二舅一生要强,他自己心里肯定会合计,自己走了以后,我们会选一张怎样的照片给他做遗像。这张遗像真的挺好,一点缺陷都没有,不少人都特地去仔细瞅了瞅灵堂上摆着的那张照片。这几年,你二舅被这病折磨的苍老了很多,谁还记得,他当年也是这样一个精神帅气的小伙子。妈妈又顿了顿,接着说,那张照片真好,他生前给他看看就好了,他一定会满意的,给他看看就好了。
二舅的那张遗像是十几年前和爸爸在外面干活的时候,为了办理焊工证去照的一寸照,剩了几张照片一直被爸爸保存在我家的相册里,二舅或许已经忘了照片的存在。
我突然想起了上午出殡前,二舅灵堂前一直在徘徊的那只白蝴蝶,很坚定地对妈妈说,我二舅会看见的,他会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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