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奔 第八章
从中山街到新华大街的车站,我走了一个多小时。这段路并不是很长,因为我成年后重走这段路大概只要10分钟,但对一个小孩儿来说这条路上让人分心的事情实在是很多。路边槐树垂下来很多飘飘摇摇的吊死鬼,你不得逮一个让它在手上爬会儿吗?大杂院街门开了,“哗”倒出来一锅药渣子,差点溅着过路的老太太,人家在那儿跳着脚儿的骂街,院儿里的老太太放下药锅四门大畅地出来还嘴儿,你不得看看吗?在大家都家教很严,说个脏字都会被掌嘴的年代,这种街头的吵架拌嘴起到了极大丰富口语词汇的作用,至于学的都是些什么,我不说你也知道。草丛里午睡的红蜻蜓、结了籽儿的各色地雷花、拿着西瓜在树荫里斗咳嗽的老头儿棋局,每一样都够你蹲在那儿看个十分八分的,然后才会慢慢想起,啊!我是要进城的,不能在这儿耗着了,于是就起身走两步儿。
我准确的知道要到哪里去坐车,本城的西大街据说是跟长安街连成一条直线的,而且郊区的小城本来就只有一趟公交车。我也知道路程很远,有一年六一节去天安门参加少先队活动,天不亮就出发直到快晌午了才到。很多同学都在卡车的后斗里睡着了,我没睡,因为被挤在角里浑身拧巴得像个锅贴根本睡不着,所以看见了快到天安门之前的一块路牌上写着北京站口。既然是北京站口,那当然离北京站不会很远,这跟四元汀小学在四元汀、大烧酒小学在大烧酒胡同是一个道理,我懂。
上了西大街,我又看了一会儿十店门口因为排骨不肥和售货员吵架纠纷,琢磨了一番自行车店门口最新式的电打气,自然工人俱乐部门口《神秘的黄玫瑰》海报也很吸引我。有十分钟的光景,我几乎趴在黎明钟表眼镜店的橱窗上,他们正在给一人多高的大座钟上弦。好家伙,那么大个儿的钟,那么大个儿的钥匙,转起来喀拉喀拉的响啊!
车站就在工人俱乐部和灯光球场中间。灯光球场在我们这儿,按如今的话来讲,算是地标性建筑。它,它大概齐像一个古罗马斗兽场,这是我,一个看过几年书的小孩儿所能想象出来的最恰如其分的描述了。每年中秋节,全城少先队都会在灯光球场进行大规模的文艺汇演,所有人都喜欢的固定压轴大戏是各校燃放孔明灯。每个学校都会各尽所能,玩命儿的制造特大号孔明灯,在上面画上各式各样的振奋人心的口号,“振兴中华”、“实现四化”、“做共产主义接班人”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放完漫天星星点点的孔明灯,晚会就结束了,我们就回家。第二天上学,准保有不少道听途说的消息,比如今年的孔明灯飞到顺义烧了一片玉米地,或者是飞到侉店儿烧了一片更大的玉米地,再或者是飞到大兴烧了很大很大的一块玉米地。具体烧了多少玉米,大家都不关心,心里想的只是,得,明年还得造更大的孔明灯。(又过了几年,灯光球场在一个夏日的雷雨夜被雷电击中,部分坍塌,之后如同这个城市大多数那个年代的建筑一样逐渐被拆毁夷平,不留任何痕迹。所以,少先队没有露天场地再进行文艺汇演,也就不再有漫天孔明灯飞舞的中秋节。我很同情如今无趣的少先队员,但周围十里八乡的玉米地,一定会认为这是一个好消息。)
我冲了三次都没能挤上公共汽车,按评书的话来说,颇有些白玉堂身陷铜网阵的惆怅。郊区的车间隔时间要二十多分钟才能来一趟,在这二十分钟里总有几十个身强力壮的大人在等待着一拥而上的机会,每次车一到站,我就如同一颗被巨浪卷起的沙砾先是向前,然后向左、向右、再向右、再向左,最后向后,被拍回原地。第三次,我心一横直接跑到所有人的前面,结果差点被尖叫着刹车公共汽车卷到车底。身后的人揪着脖领子把我拽回来,但脑门还是在车身上蹭了一下。“这他妈孩子,你不要命了啊!”拉我的人只来得及说我这么一句,就飞身冲上车了。等清醒过来,发现又落在大家后面了,我努力的试图摽住车门,却被最后上车的售票员拽了下来。“人满啦,人满啦,等下趟吧!都往里上一步嗨,关后门儿!”
车走了,我愣在那儿。这可怎么办?街对面一辆312缓缓进站,我惊奇的发现同样是车站,那里居然没什么人抢上车,拎着书包,冲过街道,抢在关门前,钻进了后门。“到哪儿啊?买票!”售票员阿姨似乎对我这突然钻上来的孩子颇有些意外。我喘着气,掏出我所有的钱,一个五分、两个二分、一个一分钢镚儿,“到,到头。”已经看过了站牌,到头是朗家园,应该离北京站不太远吧,这我么琢磨着。阿姨从我手里拿走三分钱,撕了张票给我。车里人不多,我坐到最后一排紧靠着门的位置,这里能看到车外,而且离车门近,太远了我怕一会儿人多,下不去车。
车开了,和我想得不一样,没往西,而是向着东关大桥的方向,我傻在座位上。我想我是坐错了,犹豫着是不是应该跟售票员要回我的钱下车。抬头看了看,售票员阿姨正在拿着卖票的夹子算账,嘴里不停的骂骂咧咧,和司机扯着脖子喊着聊天:“我说,这一趟又完了,这个月指标肯定是崴泥了!”“不能,刚过西大街我看了,对面儿一堆人呢,待会儿你就瞧好吧!”“你净瞎咧咧,哼是满车挤得不是你,这个点儿净是拿月票的货,根本卖不上座!”我鼓足了勇气,还是没敢动地方也没敢张嘴。
旁边坐的是两个打扮极尽时髦的阿姨,正在热火朝天的聊着:“你别说唉,我以为通县跟我们怀柔一样呢,就那么一个商场,好家伙嘞,原来这大商场都在街里面呢。”“敢情了,姆们通县能跟你们怀柔比吗?那不老话儿说了嘛,一京二卫三通州。真格儿的,我给你在通县找个对象吧,嫁过来咱俩能天天一块儿逛街聊天儿了。”“那敢情好,有合适的吗?......”我没心思继续听下去,呆呆地看着车窗外。
车开了一站,停在新华大街。“终点站了啊,都下车都下车!”车里的人陆陆续续往外走,我站起来,发现旁边的阿姨完全没动地方,依旧在自顾自地聊天,就又坐了下去。一会儿,车关上了门,在马路上掉了个头,往来时的路上开。这让我颇为惊喜,这下好了,终于可以去北京站了。到了西大街,看着怒涛一样的人群瞬间充满车厢,我抱着书包在座位上非常的得意。车又开了,向西,向着我想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