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阿帕拉契亚(二十三)马萨诸塞
一




2019年5月5日下午,疲惫的我从大巴车上走下来。眼前的波士顿既陌生又熟悉。说它陌生是因为它是一个我从来没有到过的城市。说它熟悉是因为它充满着人类文明的气息。
5月份初正是马萨诸塞的雨季。阴雨和薄雾笼罩着新英格兰最大的城市。路上行人衣冠楚楚、行色匆匆。而我还穿着那件袖口破碎的T恤衫,短裤套在秋裤外边,帽子上挂着遮阳的布帘,看上去十分滑稽。走出波士顿南站,我一时迷茫,但我已训练出在钢筋混凝土丛林中寻找方向的能力。首先我要找到一个地铁站,然后在找到我要预定的法林顿旅馆。
我穿过波士顿的唐人街。唐人街是个奇怪的地方,充满着一些似是而非的中国元素,对于美国人来说这就代表中国文化。但我并没有找到家乡的味道。唐人街和现代中国人之间的关系并不密切,它只是本地人心目中的一个文化符号。
穿过唐人街就是波士顿市民广场(Boston Comm)。我很顺利地找到了地铁站。但波士顿的地铁(也可以说是轻轨)让人摸不着头脑,同一个站台有去往几个方向的电车。我这个异乡人毫无意外地坐错了车。当我发现的时候,已经错过了5、6站。
所幸这条线大体与原本要坐的那条线平行,直线距离并不太远。我便在华盛顿广场下车,徒步走到法林顿旅馆。在北美,波士顿是一座“古老”的城市。与之相比,温哥华可以说太“北美”了,而波士顿看上去更接近于我想象中的欧洲城市。
下车之后,我先穿过一片绿树成荫的独栋民宅区,又穿过一大片老旧公寓,最终走到哈佛街。华灯初上,街道上飘着饭菜的香气。街上的行人不多也不少,有的急着回家,有的晚饭后出来散步、夜跑、遛狗。偶尔擦肩而过,也会互道一声晚安。我又感到熟悉的人间烟火气。
法林顿旅馆离哈佛大学只隔着一条高速公路,离波士顿大学也不算远,周边非常热闹,夜里也是车水马龙。旅馆本身是一座老旧公寓。周围也是3、4层高的小型公寓,看上去都有上百年的历史。
这家旅馆是我在波士顿能找到的除家庭旅馆外最便宜的旅馆。旅馆每层都分出十几个隔间,就像国内的群租房。我的房间在三楼顶楼,厕所、浴室是公用的。房间只容下一张床,很难容下其他家具。记得当年骑行川藏线,康定的旅馆也是如此狭窄。那家旅馆由单元楼改造而成,走廊只能勉强放下我的自行车,头顶还挂着旅客换下内衣内裤。
从波士顿南站到法林顿旅馆这一段短短的徒步旅程让我想起上海。尽管上海的历史并不悠久,但却是国内少数有历史感的城市。
我偶尔会从外白渡桥沿着圆明园路、四川路等几条小街一直向南走到十六铺。这片城区的规划还保持着最初的风貌。现代化的高楼夹杂在100多年前的老建筑中,让人感到历史的沧桑。
更难能可贵的是外滩还保留着浓浓的市井气息。小吃店、酒馆、咖啡馆、各色商店鳞次栉比,居民楼上面挂满晒衣服的长杆。夕阳西下时,衣服、床单迎风飘动、花花绿绿,竟让呆板的大楼有了些灵动的气息。这简直就是简·雅各布斯心目中的完美城市。波士顿也有这样的气质,生活的气息充盈着整个街道,杂乱而让人安心。
看看表,已是晚上9点。我还没有吃晚饭,于是放下背包,外出觅食。幸运的是在不远的街角竟然有家麻辣烫。选好了菜品,我坐下来慢慢等。几个学生模样的中国女孩子叽叽喳喳聊着天,说得都是考试写作业的事情。她们让我想起当年初来温哥华市上学的情景。那一幕幕仿佛就在昨天,但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懵懂学生,而是一个步履沉重的中年男人。
这是3个月来,第一次听到中国话。我心里竟然有了一点小激动。此刻祖国不再只是一个概念,而确确实实的体现在那熟悉的乡音。我离祖国并不遥远,他就在我的身边。麻辣烫并不能体现中国菜的精髓,但绝对地道。我吃得并不算饱,心里却很满足。
晚上10点,我再次走进法林顿旅馆,沿着吱嘎作响的楼梯爬上3楼,我却迷了路,无论如何也找不回自己的房间。是的,我竟然忘记了自己的门牌号码,我只能依稀凭着印象找。然而我还是无功而返,于是不得不返回一楼,刚才坐着管理员的小隔间也莫名其妙的消失了。
这时我才注意到旅馆里突然冒出来好多人。有的人好像刚刚下班回家,有的人正穿着睡衣漫无目地乱走。我又爬上三楼,更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一个包着头巾、身穿睡衣的大婶突然抓住我的手,问道:“你看到我的丈夫了吗?他刚才喝醉了,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我好像突然钻进了另一个时空,经历了另一段人生。我还是穿着那件肮脏的雨衣,秋衣的袖管被烧得残破不堪。但似乎其他人眼中的我却是另一番形象。我有些慌乱地夺门而出。黑夜下的波士顿平静如常。我才注意到原来我走进了法林顿旅馆旁边的公寓。而这栋公寓尽然和法林顿一模一样。两套公寓就像双胞胎一样让人很难辨认。
这个奇妙的意外让我意外有种穿越时空的感觉,回忆起过去的三个月,我印象中的阿帕拉契亚山好像还是300年前的蛮荒世界。我仿佛经历无数个历史瞬间,又回到了真实的世界。
二




徒步旅行是古老而神奇的运动,人类的命运总在旅行中悄然发生改变。2千多年前的地中海东岸,一个名叫耶稣的犹太人诞生在伯利恒,关于他的身世包裹着各种神迹。12岁那年,耶稣随父母前往耶路撒冷过守逾越节。之后,他向南徒步旅行,在约旦河边受洗。他在荒野中悟道,自称弥赛亚,最后在耶路撒冷被犹太教上层和罗马帝国政府钉死在十字架上。
耶稣死后,他的门徒保罗、彼得等四处云游布道,建立教会。尤其是保罗,曾三次远行,足迹及塞浦路斯、小亚细亚、马其顿、希腊。他所传播的福音就是世界三大宗教之一的基督教。
之后的4百年,基督教征服了罗马帝国,又在罗马帝国的扩张中征服了整个欧洲。罗马帝国的分裂与衰落导致基督教世界的分裂。罗马天主教统治着西欧,而君士坦丁堡的东正教牧首维持着对希腊、巴尔干半岛、中东与小亚细亚的影响力。
欧洲风云变幻,古老的教会日益腐败堕落。在耶稣受难的1千5百多年后,一个名叫马丁·路德的神父公开质疑罗马教廷的教义。尽管路德最终向教廷妥协,但他的声音就像落入池塘里的石子激起一阵阵水波,水波从弱到强,在基督教世界掀起波澜。
信仰的纷争引起政治的巨浪,国王、教会、商人、平民以信仰的名义打得头破血流。英国亨利八世为了生下男嗣,试图废掉凯瑟琳王后。但这一行为遭到罗马教廷反对。
亨利八世一不做而不休,干脆废弃罗马教廷的权威。但他建立的英国圣公会除了否认罗马教会的权威外,教义与礼法和罗马天主教并无区别。接受加尔文主义的改革派要求在英国彻底抛弃天主教的信纲和仪式,要回归圣经本质。这些改革派通常被称为清教徒。
圣公会视清教徒为异端,对之加以厉害。1607年,一批分离派清教徒不堪忍受国王的迫害,举家前往信奉新教的荷兰。虽然荷兰暂时收留清教徒,但清教徒们知道荷兰并非理想中的天国。
1620年7月,在伦敦弗吉尼亚公司的忽悠下,102名清教徒坐上五月花号从荷兰出发,怀揣着建立属于清教徒的天国的梦想前往美洲大陆。五花号最初的目标是哈德逊河河谷,但却误打误撞,来到新英格兰。乘客们最终在科德角附近登陆。
五月花号上的旅客们秉承着清教徒的信仰订立一纸契约。他们没有背弃这纸契约,勇敢地迎接寒冬的挑战,最终他们熬过了严冬,建立了英国在北美第二块殖民地普利茅斯。最终公司的契约变成殖民地的宪法。
当然光靠勇气不足以成功地活下来。殖民者幸运地碰到两个原住民,一个叫萨默塞特,一个叫史广多。萨摩索特是万帕诺亚格联盟波卡诺克特部落酋长。史广多来自帕图希特部落,早年曾被掠到英国做奴隶,皈依了基督教。在两人帮助下,殖民者和万帕诺亚格联盟大酋长索诺马特订下契约。
万帕诺亚格联盟送来过冬粮食,教殖民者耕种南瓜、豆子和玉米,殖民者因此得以得过寒冬。双方曾一起在篝火边庆祝丰收,据说这就是感恩节的由来。历史如此书写,但我想当时,至少在某些时候,清教徒们并非从内心感谢原住民的热情帮助,他们只把原住民当作一群野蛮未开化的异教徒。对他们来说,北美洲是上帝送给他们的应许之地,他们是天选之子。
很快,天花、麻疹就在万帕诺亚格联盟中传播,原住民大量死亡。传统信仰在瘟疫的威胁下分崩离析,取而代之的是耶稣基督。1629年,另一批由商人温斯鲁普率领的清教徒在离普利茅斯60公里的村子特里蒙特登陆,建立了马萨诸塞湾殖民地。因为伙伴中有好几个来自英格兰林肯郡的波士顿,温斯鲁普便把特里蒙特改为波士顿。
马萨诸塞一词来自万帕诺亚格语,意思是“蓝色的山丘”,一些史学家认为“蓝色山丘”是现今坎顿(Canton)和米尔顿(Milton)之间的大蓝丘“Great Blue Hill”,另一些认为是当年史广多和清教徒见面的昆西。
历史是活生生的人和事,但翻开历史书却是各种概念的堆砌。清教徒就是一个奇怪的概念,翻开美国史相关的书籍,这个词总是和“新教”、“公理会”、“加尔文宗”等等混在一起。如果缺乏对基督教史相关知识,很容易搞得一头雾水。
威廉·房龙总结得精辟。他说:“那些早期移民就是清教徒。那可能意味深长,也可能毫无意义,有长老会、浸礼会和循道宗,但还没有什么清教徒派。清教主义是一种生活哲学。这不是新教的产物。天主教曾经有,现在仍然有很多清教徒。十字军东征是伊斯兰教的清教徒引起的。有印度教的清教徒。有很多清教徒式的自由思想家。这全看个人的喜好和倾向”。由此可见清教思想就是一种原教旨主义。清教徒就是基督教原教旨主义者。
清教徒在马塞诸塞和康涅狄格实行的都是一种与天主教相似的政教合一体制。但是,严格禁欲的清教徒们并不为挣钱而羞耻。他们诚实守约,又精于算计,作风保守,而又勇于探索。他们把成就现实的福祉当作信仰上帝的重要的一环。马塞诸塞逐渐从一个寒冷贫瘠的不毛之地,成为英格兰在北美大陆最成功的殖民地之一。
三






接下来的40年里,殖民者和原住民间保持着基本的和平。但随着殖民者不断从马萨诸塞湾向阿帕拉契亚山地迁徙,原住民越来越感到不安。1661年,与殖民者保持良好关系的酋长摩萨索特去世,双方的矛盾不断升级。
萨默塞特的大儿子万苏塔(Wamsutta,殖民者称他为亚历山大)。成为波卡诺克特部落(Pokanoket,万帕诺亚格联盟的一支)的萨卡姆(Sachem,即酋长)和万帕诺亚格联盟的大萨卡姆。
这时,普利茅斯殖民地发生了分裂,罗杰·威廉斯坚持宗教自由,离开普利茅斯另建罗德岛殖民地。普利茅斯听说万苏塔将土地卖给罗杰·威廉斯,便把万苏塔抓了起来。这一蛮横的行为,激起了原住民的愤慨。万苏塔被释放后没几天就去世了。他的弟弟马塔卡姆接任万帕诺亚格联盟的大酋长。马塔卡姆对殖民者已经失去信任,决心赶走殖民者。双方就像坐在一个炸药桶上。只缺一根火柴。
而这根火柴就是一场“谋杀”。谋杀的受害者叫约翰·萨萨蒙。他是个皈依基督教的原住民。曾在哈佛学院读过书。他是马塔卡姆的顾问和翻译。萨萨蒙得知马塔卡姆袭击殖民地的计划后,便偷偷向殖民者告密。
殖民者逮捕了马塔卡姆。法官没有直接证据,便把他放回。没过多久,萨萨蒙的尸体飘在阿萨翁塞特湖上。普利茅斯为萨萨蒙报仇,逮捕了6个万帕诺亚格联盟原住民。1675年6月8日,他们被殖民者判处死刑。12天后,一队波卡诺克特武士血洗了斯旺西。战争就此打响。因为殖民者称马塔卡姆为飞利浦国王,这场战争也被称为飞利浦国王战争。
新英格兰殖民地的人口已达到6万5千人。他们散居在110个村庄,其中有一半在马萨诸塞湾殖民地。很多村庄都修建了坚固的防御工事。当时大约有1万6千精壮适龄青年,这些都被动员起来参加民兵。殖民地对外一支团结,还有1千左右皈依基督教的莫黑根人盟友。他们可以提供约200名武士和殖民者并肩作战。
此刻的万帕诺亚格联盟已是风雨飘摇。经历数次瘟疫,万帕诺亚格联盟只剩下1万多居民,其中有2千5百名武士。武器是钢刀、战斧和火绳枪。最大的问题是,联盟内部各自为政,缺乏配合。周边又有其他部落虎视眈眈。可以说从一开始,这场战争就已经分出了胜负。
1675年6月28,天空中出现罕见的月全食现象。原住民们认为这是上天给他们的启示。于是纷纷向殖民地据点展开攻击。整个夏天,数十个殖民据点遭到洗劫。而殖民者也不想坐以待毙,他们团结起来,对原住民展开血腥的报复。
这场战争持续了整整一年,万帕诺亚格联盟渐渐不支,1676年8月12日,马塔卡姆在希望山战死,击杀他的是一个皈依基督教的原住民。他的尸体被枭首示众,头颅被送到普利茅斯,向公众展示。
普利普国王战争对于原住民和殖民者来说是一场灾难。殖民者损失近10%的年轻男性,还有一些妇女儿童在冲突中丧生,很多城镇被彻底摧毁,数十年的苦心经营成为一片废墟。而万帕诺亚格联盟则土崩瓦解,数千名原住民不幸罹难,很多人沦为奴隶,剩下的人不得不向西或是向北迁徙。
殖民者意识到若想在这片严酷的大陆上生存,就必须联合起来。于是马萨诸塞湾和普利茅斯的殖民者联合在一起形成现在的马萨诸塞州。1779年,美国国父约翰·亚当斯将马萨诸塞联邦(Commonwealth of Massachusetts)作为正式名称写入州宪法。在美国的50个州中,有4个州选择“Commonwealth”作为正式名称。实际上“联邦”和“州”并无实质性差别。但亚当斯认为联邦这个词更能体现“共和”的精神。
对于大英帝国来说,马萨诸塞的清教徒是最坚决的反贼。列克星顿枪声就发生在马萨诸塞,从而点燃了独立战争的硝烟。马萨诸塞的精神就是清教徒的精神,清教徒精神成就了美国的独立和资本主义的发展。
四




入夜,波士顿渐渐安静下来。躺在床上,脑子里都是灰色群山和滂沱的大雨。梦中我又回到七天前那个清冷的早晨。童子军的孩子们还在酣睡,我蹑手蹑脚地收拾好行囊再次出发。康涅狄格最后的几座山给我留下的印象是陡峭难行。山径消失,只有用石堆和白色路标告诉我通往缅因的路。翻下康涅狄格的最高点熊山,淌过冰冷的刺骨的萨奇斯溪,马萨诸塞的界牌赫然挂在树上。
我进入了阿帕拉契亚山径经过的11个州。山径将沿着阿帕拉契亚山地东麓穿过马萨诸塞最西端的伯克夏尔县向北进入佛蒙特州。翻过雷斯山,我选雷斯溪的岔路直接下山。刚到公路边,大雨就倾盆而下。沿着公路走了近2个小时。有辆越野车停在我面前。车主是黑石投资的部门经理。他很愉快地把我送到大巴灵顿,下车时还给我一张名片,希望我到了卡塔丁山后,能给他发条短信。
马西坎人(Mahicans,与小说《最后的莫希干人》中的莫希干人并非一支)称呼大巴灵顿为马海维(Mahaiwe),意思是下游之地。所谓下游很可能指的是休萨托尼克河。菲利普国王战争中,约翰·塔尔克特上校带领民兵追击200名马西坎人。最终他们在马海维追上了原住民。殖民者杀死25人,俘虏20人作为奴隶。大巴灵顿至今依然保留着屠杀的遗址。
直到屠杀过去50年后,殖民者才真正控制这片土地。1761年殖民者给村庄起名为大巴灵顿,对应的是英国格拉斯特郡的大巴灵顿。从此大巴灵顿成为连接纽约州首府阿尔巴尼、春田和马萨诸塞湾的交通要冲。
大巴灵顿有一个相当繁华的Downtown。市中心的教堂十分醒目。但我要去的旅馆却远离市中心,还有半个小时的路程。自从进入康涅狄格,坏天气就一直伴随着我。马萨诸塞也不例外。接下来的几天都是不间断的大雨。我只有一根登山杖,需要补充新的装备。但大巴灵顿竟然没有户外用品店。我便坐公交车去切夏尔(Cheshire)。
切夏尔离大巴灵顿不过50英里。这又是一座用英国城市命名的村庄,为追随罗德岛州之父威廉·罗杰斯的浸礼派教徒所建。因为名字中有“shire”,让我联想到托尔金笔下霍比特人的故乡美丽的夏尔,所以我对切夏尔有一种莫名的好感。事实上,从大巴灵顿到切夏尔一路上湖光山色,精致的村庄点缀其间,确实很美。“Shire”在英语里就是郡的意思,所以伯克夏尔就是伯克郡,但命名时又画蛇添足地加上“County”,翻译过来就变成了伯克郡县。
切夏尔很小,却有一个户外用品商店,但离镇子中心有一个小时的路程。店主很热情,很耐心,却没有我想要的登山杖。令我意外的是,店主虽然没有从我这里赚到一分钱,却主动开车送我回到山径路口。
切夏尔往北便是马萨诸塞的最高峰格雷洛克山。虽然这座山也不过3489英尺高,但却是马萨诸塞最负盛名、历史最悠久的滑雪场之一。我步履蹒跚地爬上山顶,山顶的客栈依旧关着门。只有一座孤零零的纪念塔默默地抵抗着怒吼的寒风。灰色的群山消失在浓雾中,这样的风景让我感到凄凉失望。
山径上积雪水,泥泞难行,所幸当我看到山下威廉斯镇(Williamstown)的时候,天空放晴了。并不温暖的阳光挤开乌云轻轻掠过山脊,山腰上的农场和谷底的城市又清晰可见,这样风景对我来说无疑是巨大的安慰。在凄风苦雨中跋涉了3个月,我的心已很脆弱。
一年走完3条山径的愿景已很难实现。我所需要的是停下来休息。但我又不能停下来,我还有幻想。即使不能走完三条路,走完两条也是不错。而且我渴望回到西海岸,渴望返回莫哈韦沙漠。4月30日,我在威廉斯镇旅馆住了下来。
威廉斯镇原名西胡萨克(West Hoosac)原是莫黑根人的猎场。因为紧邻荷兰人的殖民地,马萨诸塞的殖民者便在这里修建堡垒,防止荷兰人的入侵。河狸战争中西胡萨克的艾夫莱姆·威廉斯上校战死于乔治湖战役,于是殖民者便把西胡萨克改名为威廉斯镇。威廉斯生前将自己的地产捐出开办了一所免费学校,人们又把学校命名为威廉斯学院。威廉斯学院成为马萨诸塞第二古老的高等学府。
五











不经意间,我已经闯过了马萨诸塞,前方就是绿山国度佛蒙特。不过,想要在返回西部前到达新罕布什尔已不可能了。恶劣的天气让我心生厌烦。但脚下的路依然在向北延伸,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告别威廉斯镇,我继续在灰色的群山中跋涉,虽然已近5月,但新英格兰的春天还是迟迟未到。只有一根登山杖的我在遍布泥坑的道路上步履蹒跚。这是目前最艰苦的路段,甚至比大雾山还要艰苦。尤其对于一个心已经飞到加利福尼亚的人来说,更加艰苦。我已经失去拍照的兴趣了。
到达佛蒙特的曼彻斯特中心已经是我的极限。我决定乘公交车前往鲁特兰(Rutland),然后去波士顿坐飞机。又下了一整天的雨,当我到达鲁特兰时,天空已放晴了,漂亮的彩虹挂在城市一角。我的落脚点是位于市中心的“Yellow Deli Hostel”。
说起这家客栈和它背后的“十二部落(Twelve Tribe)”,可是争议巨大。实际上,我早就注意到“十二部落”这个名字,在弗吉尼亚靠近哈勃渡口的地方,就有他们的农场,同样欢迎背包客前往。但在“Guthook”(一款户徒步的导航软件)的留言板上却有很多关于他们负面的传闻。
大体来说,“十二部落”是一个极小众的宗教团体,教义似乎和一般基督教没有区别,但他们信奉激进的原教旨主义,主张苦修、劳动,要求信徒们过传统的集体生活。最具争议的是,他们和极端犹太教徒一样,拒绝信徒的子女上现代学校,他们不仅体罚孩子,甚至强迫孩子进行繁重的体力劳动。
正因为如此,新英格兰的基督教会指责“十二部落”是邪教组织。尽管备受指责,“十二部落”还是在奇葩的美国存活了下来,甚至在加拿大也有分部。据说他们经常通过一些洗脑活动拉那些落单的背包客入教。所以在“Guthook”上有很多留言警告背包客不要住在“Yellow Deli”。
不过我对自己有强烈的自信,我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不怕他们传教。之前也有在“LickSkillet”的美妙经验,我觉得我大概不会收到什么困扰。而且自从进入纽约,我就再没有住过背包客客栈,所以一定要尝试一下。
“Yellow Deli”本身是家不错的餐厅,他们贩卖的都是自家农场的产品,号称有机无公害,手艺很不错。客栈在2楼。和其他教会开办的客栈一样,“Yellow Deli”是免费的,只接受捐赠。细究下来,教会免费收留旅人是从保罗时代留下来的传统。很多宗教都这样的风俗。古代佛教寺庙都愿意收留来往的旅人。只是这种风俗早已在中国内地消失,只在欧洲、美洲的一些地区得以保留。
“Yellow Deli”的管理员是一位留着大胡子、长发的矮胖大叔,穿着牛仔裤、格子衫,头上带着一顶礼帽。这样的形象在阿帕拉契亚山地十分常见。他和我见过的大多数美国人一样极有礼貌。谈吐很文雅,说话声音纤细,调子不高,有时候甚至听不清楚,总之让人感到如沐春风。但我并不敢掉以轻心,大多数传教士给人的最初印象都是如此。这是他们传教的武器之一。
大叔把我带上二楼。客栈有两间大房,男女各一间,都是上下通铺,各能住20个人。床头上挂着干净的毛巾和床单。客厅在客栈的另一头,炉灶一应俱全。“Hiker Box”里还有很多方便面、袋装金枪鱼、饼干。电视机旁放着好多杂志和电影DVD。
幸运的是,我并不孤单。客栈里还有一个绰号叫“毒液”的背包客。“毒液”是漫威漫画中的很有魅力的反派。“毒液”老哥比我早出发几天。一路独行,来到此地。他带来一个坏消息:新罕布什尔的积雪至今未化,所以他和我一样也打算暂时告别阿帕拉契亚山径,回家休整一段时间,等雪化了再回来。
我们正聊着热乎,管理员大叔又进来邀请我们参加“十二部落”的集体晚餐。我料想这是他们的宗教活动。“毒液”对“十二部落”的事情早有耳闻。不过现在,我们有两个人,彼此都有照应,而且此时都腹中空空,听到有免费的晚餐自然不会错过,于是欣然接受邀请。
集体晚餐的地点并不在“Yellow Deli”,而是离“Yellow Deli” 不远的一桩大房子里。房子装修的像是一个俱乐部,看样子也是“十二部落”的财产。门口的大厅摆满了桌子和椅子。而餐桌靠里一些,在更远的角落,还摆着一排凳子。
“十二部落”的成员大概有20人左右,有男有女,着装非常复古。女孩子穿得十分保守,都是长裙格子衫,头上包着头巾,梳着大辫子。当我们进来的时候,他们正在布置餐桌,天真的脸上立马露出羞涩的表情。
信徒们并不急着吃饭,而是彼此聊着天,气氛看十分轻松。这时候管理员大叔向我们解释道:“吃饭前,我们要祈祷,麻烦你们也跟着我们一起”。我和毒液看了彼此一眼,点头同意。然后就是基督徒常见的祈祷仪式,双手握拳,闭着眼睛默念信纲。当年我曾在一家泰国餐馆打工,饭前也被要求参加祈祷。我不是基督徒自然不会跟着念他们的经文,只是闭眼而已,以示尊重。
祈祷仪式持续了5分钟,成员们走到角落围在一起坐下。管理员大叔又走过来解释道:“接下来,我们的特别节目。你们可以参加,也可以坐在一边。我们一会就开饭”。我和毒液满脑惦记的都是晚餐,对他们的特别节目不感兴趣,所以只坐在一边看着。
我问大叔是不是允许拍照,大叔犹豫了下,说:“现在不行,一会吃饭的时候可以”。我觉得大叔这是在委婉地拒绝我的请求。显然他们的特别节目也是神圣的宗教活动的一部分。
特别节目并没有什么特别。这些成员站起来围成一圈,拿出各种乐器,载歌载舞起来,唱得都是带有浓郁欧洲风格的小调。有点爱尔兰风味,又有点像犹太人的民歌。虽然不知道他们在唱什么,但十分悦耳。气氛随着歌声渐渐热烈起来,他们看上去十分开心,一会聚拢,一会又散开,一会又拉着手围着转圈,就像藏族人跳锅庄。
唱了跳了差不多20分钟,成员们坐下来,每个人掏出一个小本本,也许是圣经,也许是日记本,也许是马克斯·韦伯提到的清教徒的记账薄。然后每个人轮流发言,内容好像是经文,又好像是自己的感悟,每个人的表情都洋溢着陶醉、自信、自我感动。
“十二部落”的特别节目持续了40多分钟,我们期待的问餐终于开始了。这顿饭吃得比较素:炒米饭、绿叶沙拉、清淡的面汤。主菜是靠三文鱼,还有果汁和咖啡,但我和毒液都更希望是大块的烤牛排,热腾腾的烤鸡。
吃饭的过程着实沉闷,成员都默默地吃着,很少交流。当然我也不想交流,免得他们以为我对他们的教义感兴趣。吃完饭还不能走,我们又跟着成员一起收拾餐具。一顿饭吃了近2个小时,才回到客栈,我和毒液终于舒了一口气。我想我并不是十二部落的“目标”。
我的阿帕拉契亚山径之旅就在“Yellow Deli”画上了一个奇妙的逗号。5月6日,波士顿的天空放晴了。我在想象西海岸晴朗的天空,为即将重新回到熟悉的沙漠而兴奋。但我的阿帕拉契亚山径之旅还未完结。我会回来,卡塔丁山依旧召唤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