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变记
啊,是龙沙啊!
夏金!好久不见。
在会议室的入口意外看到夏金,龙沙才想起今天是换届的日子。如果还有什么好换的话。
协会近来也是个大写的惨字:三个月前学校说经费不给了,月初辅导员找几个头目谈话,言下之意最好自动解散。哎,熬到现在也真不容易。
还记得加入的时候协会正是如日中天,车如流水马如龙。欢迎宴会酒一箱箱地搬,学长拍着胸脯说去北京一定要找他们,学姐的那个脸蛋艳得简直没法说。今夕何夕,冷不丁的风向一转,听谁说科技大学有个裴多菲俱乐部,大人物还找书记打听是不是真有这么回事。然后学长的电话也打不通了,学姐的事也忙了。再加上三个月前,会长操办了那么个不合时宜的纪念活动······呸,小资产阶级狂热。
夏金笑盈盈的看着龙沙,不知道他正恍惚。龙沙觉得该说两句,但说什么呢,他搔搔头,左半边嘴角露出一条小缝,“啧”了一声,喉咙里发出喝水后常有的那种叹息,仿佛要说什么又一言难尽。
哎哎,别挡道!
背后抻出一只鹰爪把对望的两人隔开。龙沙背后一竦,记得这是刘中州的声音。四个月前的会上,他对自己评价“不学无术”,为了这四个字,龙沙拂袖而去,直到今天换届才回到协会。事后,龙沙觉得那一晚上的尴尬都是从这开始。
会长说话了。他没有说自己任上的成绩,也没有说今后的预期,更不提举办的惊人活动。只是云淡风轻,仿佛时不利兮奈若何。
大家也都知道···协会最近出了点事···我的意思呢,是叫邓涛接一下···根据协会章程,会长有这个推荐的权力···一是说····
龙沙坐在会长左边,却把右胳膊撑在桌上,这样就可以侧过脸去不看会长。夏金坐在对面,纤细洁白的手指紧紧地攥着笔,笔芯里坠着宝蓝的液体,在小本上移来移去。曾有一个暮春的午后,会长在前面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发出嗡嗡的像是自言自语的声音。龙沙在后面跟着,就听前面飘来:
你知道?夏金和他男朋友分了。
龙沙感到周围正下着毛毛细雨,他们经过草场,会长在前他在后。
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说说。
会长的板寸一动一动地跳,两人跨过花坛,天色阴沉。
二呢是我想到···之前就干一届太短···现在邓涛才一年级,嗯,我想可以干两届···
言不及义!莫不是有点挫折就会变?认识的时候还不是这般萎靡。龙沙回想那时他刚来科大,第一个黄昏就跟网友聚会。众人围坐在草地上,先是拉拉家常,渐渐涉及司法不公,谈得入港,某人提议成立组织。龙沙不想惹麻烦,心思远了,只看着苹果树下的一男一女,在夕阳下牵手笑着。听得身边低沉的男声嚷道:我说一句!体制约束我们,也让我们成长!内心肃然才回过神。剩下的时间,一派人坚持成立,龙沙就和这个留着短发的精壮男生拼命反对,等到太阳完全阴下来,还谈不拢就散了。回去路上两人一边走着,一边攀谈起来,会长邀他加入协会。那是一个春天的暖夜,哦,当时夏金也跟着他们俩,咬着嘴只是听,大眼睛像擦珠子似的一闪一闪···
···邓涛做会长,夏金做副会长···好吧,没有问题就这样···
除了夏金,大家都有点昏昏欲睡,脸上都写满疲倦,像是长满青苔。与其半死不活地撑着,不如走个过场,早点回去吧。
我有问题!
清脆、响亮。说话者是苏溪,这有点出乎龙沙意料,但也不是很意外。苏溪为人要强是出名的,甚至到了硬出头的地步。她身子瘦弱,一激动黑瘦的脸就涨得紫红,偏偏好跟人争。可对会长、对协会那是忠心耿耿:会长在前面走,她就在后头一直拎包,会长却有些厌恶她,一生气就说她二,她也默然受了。龙沙不喜欢她也不讨厌她,因为不关注她;这时龙沙才发现,一直以来他关注的只有夏金···
你别捣乱。会长怫然。
我怎么就捣乱了?根据章程,每一个协会成员都可以参加竞选。
根据新章程,会长候选人要得到三分之二常委的联名推荐···你有吗?
常委有五人,与会只有会长和邓涛。苏溪的脸涨红了。她一瞄邓涛:
你同意吗?
邓涛低了头,静了五秒。嗫嚅道:同意···又能怎样呢?
苏溪拿出手机,抖抖地,一下一下摁。
喂,老陈吗···你好···忙吗?····是这样的,我们协会现在换届···
放下手机的时候,推荐已经拿到了。
她从包里摸出打印材料十几份,分发给在场的会员,邓涛挑开看了一下。会长却不接,由她放在桌上,只用手指正了正。
这是我对于协会下一年度工作的计划和设想。我想我们协会现在最重要的是稳住会员,然后办出有水平的活动。如果我来担任会长,我就从以下几个方面进行改革···
与其说有水平,不如说有意思。龙沙环顾四周,之前还恹恹欲睡的会员们大概也想不出她会这么来一下,眼睛都亮。龙沙越听越觉得不简单,想不到她已经有了如此准备,效果怎样尚且不论,关键是这份心意这份热情。再加上平素鞍前马后的劳累,让人觉得这次换届她原是有机会的。会长要跳过她,实在有点说不过去。在场的人众与龙沙一样,本没偏好,这下倒对她多存了点意思。她说得激情四溢,酣畅淋漓,最后道:
我推荐刘中州作为副会长。
龙沙心里一跳,温热的感情一下冷了。四个月前的羞辱又浮现眼前。虽然自己也不是个小气人···
我能说两句吗?夏金柔柔的声音像一缕清泉。
会长不言,夏金便接着说:
副会长要主持读书会,我觉得刘学长在水平上很高,但是和人的关系···
我跟有水平的人都好!
枭鸟的尖声。
夏金的笑脸僵住,然后一点一点软下来。眼里的灯火也一点一点黯淡。
好无礼!龙沙心里愤愤。投票的时候,兀自狠狠地写下了“邓涛”二字,还觉得不解气。
龙沙很快写完,用力把痕压深;苏溪简简单单地折起来;邓涛写完,又四周张望了一下;会长陷在软凳里,躯干像石头一样;夏金用手指把纸条捏了几下,牙齿在唇边轻轻咬着。
两分钟后苏溪成了会长。
这是她该得的,龙沙想。至于夏金,龙沙觉得她一定很委屈。要不要她一起离开,自己可以推着自行车,让她坐在车后面,安慰她,陪她说说话。然而散会的时候,女孩竟先走了。
龙沙推着车,以为这夜就过去了。女孩却突然出现。
她站在十字路口,穿着新白羽绒服,头上是深红的艺术帽。光泽的长发像瀑布一样流入黑色的星空,汇入银河。整个夜晚安静了,只有她头顶的小帽融溢出樱桃红的暖光。
行人如织。龙沙突然想去拉一拉她崭崭的白衣,像触碰一只雪天鹅。
一个身影挡住白光,黑暗的手臂紧紧地勒住女孩的腰肢。女孩顺从地软在了臂弯里。那身影是会长,不,前会长。
龙沙突然明白了那个很早之前看过的比喻:万顷的银河向他的心里,倾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