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难生恨
我七岁被召进宫里，交由当时的皇后抚养。我父亲是当朝的大将军，平定边疆，战功赫赫。
皇帝的旨意传到家里，人人都说是天大的福气，但父亲母亲没有一点儿笑模样，只是不住的叹气。而我当时年幼，只觉得和父亲母亲分开，难过的很，于是也跟着叹气。
长大了才知道，我不过是皇家的一颗棋子，是皇上惧我父亲功高震主，皇后手里攥着我，皇上才能掌控他。
皇后娘娘容貌倾国，不过三十几岁，是后妃扶正。先皇后体弱多病，为皇帝生了个儿子就撒手人寰。这个儿子被现在的皇后收养，不过比她小了十岁而已。
我小时候很喜欢皇后娘娘，因为她人长的漂亮，对我又很好，日日带我逛御花园，带我放风筝，扑蝴蝶。我看着她的笑，觉得她真是这世界上顶好的女子。
我十四岁那年，她收养的儿子登基，她钦定我做他的皇后，我才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言晏。言笑晏晏，是谈笑风生，温和柔顺的意思。从名字就能看出，先帝多么宠爱这个孩子，只愿他一生谈笑风生，温和柔顺。
也是十四岁那年，就在先皇驾崩的第二天，我父亲也去世了。我伏在皇后娘娘膝上，眼泪流了整晚，她腿上的衣服被我的眼泪弄湿了一大块，也只是抱着我，摸摸我的头，说没事儿，容儿别怕。
我服丧三年，十七岁的仲夏嫁给他。我记得我穿着大红喜服，涂了正红色的胭脂，坐在镜子前，我第一次觉得我有那么漂亮，比皇后娘娘还漂亮三分。我才发现，我早已经长大了。
好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只记得他第一次牵我的手，我盖着盖头，手被他轻轻牵着，他的手骨节分明，微凉而有力。
他掀开我的盖头，一对龙凤花烛在他身后燃得老高，明晃晃的光都被他遮住。仿佛过了许久，又好像不久，他只是盯着我看。我问他是不是对我有点失望。他摇摇头，还只是盯着我。良久，他才操着低沉的嗓音对我说：“你很好看。”
那晚，他墨样的眸色下暗潮涌动，后来我才明白，那是他意料之外的一见钟情。
可他原本就不该有的。
——
他和我结婚之后，对我极好。那些太后陪我做过的事情，现在都由他陪我做。
春日里他陪我放风筝，夏日夜里在池塘边陪我喂锦鲤，秋日陪我摘花酿酒，冬日里我们围着暖炉下棋罚酒，我还哄他偷偷把酒倒进花瓶儿里。
但他并不是玩物丧志的人，大多数时间里，我都在书房陪他批奏折。他忙着政事，我忙着他的荷包和寢衣。
太后偶尔还会给他送些小吃解乏，知道我在，就每次都做两份。
我每次直接拿起来吃，他就拍掉我的手说：先去洗手。我嘴上怪他事多，但每次都和他一起去洗手。
他后来纳了新妃子，每次要去留宿，还抱着我小心翼翼的问可不可以。我知道他是出于政事不得不留，嘴上嗔他却并不怪他。更何况一个月，他大抵只有五天召幸别人。除了我，他对别人总是淡淡的。
后妃们恨我，我也不用她们日日来请安，索性就也不同她们来往。在这宫里，有言晏一个人就够了。
说来讽刺，我死的时候，也只有我和言晏两个人。他陪着我在深宫里，结束了我原本灿烂安然的日子。
很快，我们有了第一个孩子。那段时间我日日睡不好觉，但我越难过的时候，他偏偏越忙。太后时常打发人来给我送点心，我日日吃着点心听着宫女们说闲话，听说宫里好几个妃子的父亲都被清了族，连着她们也遭了殃。我听着有些惋惜，这样年轻的生命，就这么凋谢了。人人说言晏薄情，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的深情都给了我。
怀孕到六个月的时候，他有天晚上冒着大雪进了我宫里，墨狐皮子的大衣上落了许多雪，他怕我受凉，就毫不吝惜地扔在门外。他在暖炉前站了一会儿，就跑过来抱我，我躺在床上，突然就委屈起来。我就哭着问他为什么不来看我。他抱着我，亲亲我眼角，漆黑的眸子里还蒙着水汽，他说，对不起容儿，我来晚了。
我们的孩子没等到十个月就出生了，言晏那天晚上守在我身边，他说，如果是公主，就要让她做天底下最无忧无虑的公主，如果是阿哥，就要让他做天底下最潇洒的皇帝。
我们的孩子是大阿哥。
也是因为他的出生，我的安稳人生，开始土崩瓦解。
大阿哥出生后不久，我父亲被告发弑君，而且有理有据，字字确凿。言晏很孝顺，听到他最崇拜最尊敬的父亲被人害死，怕是要气死了。
我不信，但还是主动跪在宫门前等他。毕竟是他的父亲。可他即便气到砸了茶杯，还是把我扶起来抱在怀里，温声安慰我说没事儿，一定不是真的。
第二天言晏走了，太后宫里的人派人来请我过去。
太后端着茶杯坐在我面前，神色凝重，容貌不减当年。
我小心翼翼行了个礼，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一拍桌子，大声喝令要我跪下，我闻言应声而跪，我跟在她身边十几年，这是她第一次对我喊。
“皇额娘这是怎么了，怎么动这样大的气。”
她看着我的目光凌厉，漆黑的眼睛里全是愤怒与冰冷，就像我从来没见过她一样：“罪臣之女，你父亲杀了先皇，罪该万死，你居然还不脱簪待罪！”
然后，她扔给我一张纸。是我父亲的陈情书。我认得出父亲的字，当真是他。
我扔了纸，二话不说卸下头上的珠钗，一头长发曳地，端端正正跪好，父亲从小就告诉我，无论什么时候，背都要挺直。
我没忘了他的教导，但我心里的那堵为父亲建的墙，轰然倒塌。
过了一会儿，她走过来扶起我，为我擦掉脸上的泪珠。她说，如果真的想大阿哥和我活下去，就要杀了言晏。如果我愿意，她会尽全力保我家族和孩子。言晏一死，就扶大阿哥上位。
她眼里的精明算计，我还是第一次见。
我摇头。言晏是我此生唯一最爱之人，我怎么可能下得去手。她见我不为所动，再也掩不住她狰狞的面孔，她冲着我，我才发觉她眼底一片乌青，眼睛里全是血丝，他威胁我说，我养了你十年，你的大阿哥，你全族老少，难道还抵不过一个言晏，只要你杀了他，我前朝的党羽即刻扶大阿哥上位，到时候，就是我这个太皇太后和你这个皇太后共坐江山。
我才知道她原来有这么大的野心。
一入宫门深似海，这后宫里的女人，最不缺的就是城府和心机。
她告诉我，其实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先皇以我来要挟我父亲不假，但她自从坐上皇后的位子，就想坐拥江山了。她前朝党羽无数，家族势力庞大，先皇信任他，把我的抚养权交到她手里，她从一开始就想用我制衡我父亲，于是先皇重病的时候，他以我做要挟，命我父亲杀了先皇，扶持言晏上位。我父亲一生忠心耿耿，自觉对国家，对皇帝有愧，于是以死谢罪在长明宫里。我当时只以为他是重病。
她让我当皇后，就是为了有一日翻出我父亲的旧账，然后要挟我杀了言晏，再挟持我的孩子以令天下。
原本她并不想这么早动手，但言晏看穿了她的心思，为了防备，正在一点点掰掉她前朝的羽翼。他不在的那四个月，就是在铲除太后的势力。
太后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看穿自己的心思，于是就钻了我的空隙，送来的点心里含着催产的药，我才会这么早把孩子生下来。
怪不得他每次吃点心都让我洗手，其实是想看看点心里有没有毒。
我父亲杀了先皇已是事实，没什么可辩解的了，但我决不会杀言晏。于是我假装应下，拿到了她的药。
那晚月色朦胧，我进了他的寝殿，跪在地上，他看向我的眼睛里全是灰心和冰冷，想必他已经找人查到了真相。他没有扶我起来，只问了一句：“容儿，是真的吗。”我后背挺直，眼泪落下来，点点头说是。他站在原地，沉默着，不再开口。
“言晏，我自知于你有愧，如今只求你一件事，我和我父亲为你父亲赎命，能不能，保住我的家族和孩子。”
而后，我端起那杯毒酒，一饮而尽。
对不起啊，让你失望了。
话本子上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恨不知所踪，一笑而泯。”
他会原谅我的吧，就像他爱上我那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