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此地

一场透雨使得干净的柏油路油黑发亮，饱含水分的枯树叶沙沙作响。空气清洁而湿润。此时，我最想的就是出门做一番漫无目的的散步。

雨夜的街区益显静谧，树丛中路灯的光亮也比平时柔和。落叶纷飞,枯枝纠葛；晚炊袅袅,众翼归飞。萧瑟初冬,竟成一幅美景。此时，我会情不自禁摸支烟点上，我猜这是对忽然而至的人生幸福感的一种回应。因为我不由得想到王长史登茅山时痛哭流涕的情景。不过我和他对幸福的感受还是有所区别。登山临水，自然之美使他兴奋，倏忽之间精力弥漫，他可能有大声喊叫、颠狂舞蹈的欲望，但他控制了这种情绪，却忍不住眼泪。于是他哭着说“琅琊王伯玙，终当为情死。”显然，他选择了痛哭来回应幸福感，因为他的内心渴望与自然之律同调而歌。我的幸福感可能和他相反，我感到了形神萧散的愉悦，尽管我的幸福感同样来自对自然之美的感应。因为我的内心希望我此时不惊动自然，以便默默地欣赏它、享受它。因此，我静静地吸烟，以稳定并延长这一近乎神圣的状态。王长史那个年代的人喜欢用“神超形越、神观飞越”这类词汇来形容他们和自然的关系达到一种非凡境界，自然，我从王长史登茅山的痛哭声中加深了对魏晋名士的精神世界的理解。因而我也知道我和他们不同，因为我此时感受最为真切的是我的孤独，我的存在，那种与自然和谐相处并彼此凝望、欣赏的此在。

一些学问家和训诂师在对庄子齐物之论的理解和阐释中，越来越偏离齐物论的本旨。他们以为齐物可以借万物平等之阶而与物等伦，融入万物，物我一体。而庄子的意思不过是说自然界中，万物之存自有其合于道的特定价值和地位，就像一台机器中的零件，每一个都有其存在的必要和作用。庄子的齐物强调的不是万物的等量等质等位，相反，他强调的是万物的差异化个性及其存在的合理、必要和价值。他的所谓平等说的是个性权力的平等，譬如世间虽有大国与小国、贵族与平民，但在国家主权和人的天赋权力上却是平等的。隐居堤契诺四十多年的黑塞曾引用一首艾兴多夫的诗来说明这位企图自隐于山川丛林的浪漫之人在隐居过程对自然的感受：

匆匆，安详时分瞬间即至

我也将随之休憩，头上

美丽、孤寂的森林簌簌作响

即使在此地，我仍是陌生的异乡人

“即使在此地，我仍是陌生的异乡人。”这说的不正是我所体会到的面对自然之美时那种油然而生的孤独感吗？当然，那种孤独感是令人愉悦的。黑塞曾做过一个试验，他像瑜伽师那样把自己的半截身子埋入土中，希望融入他所信赖的自然，以实现人与自然的无间融合。但很快他就发现他的身体开始僵硬，泥土中的双腿似乎要长出根来，变成植物、矿物，同时也在腐烂。于是，他终止了这种疯狂的实验。

走在圆弧形的林荫道上，我在想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漫步的？是基于一种什么需要开始这种漫步的？自然，作为往事，回忆起来总是虚幻、悬浮的，令人产生不真实感。但在这种徒劳的回忆中，有一件东西却逐渐浮现、明朗起来。这东西犹如宇宙中的暗物质，我借助第三只眼看见了它。那是一个黄昏，确切说来是我即将步入知天命之年的一个深秋的黄昏。当作落叶纷飞，我在小区的弧形林荫道上看到了人生的黄昏。往昔变得模糊，过去的我和我若即若离，年轻时的想法变得遥不可及、不可思议。与此同时，一种时不我待、来日渐少的迫切感让我心惊。我的双目从未如此饥渴，需要色养。我想我是真正理解了宗少文的感情。宗公因老病俱至不得已终止对名山大川的探索，澄怀味道，创造了可以张之素壁、卧以游之的山水画，至少，根据他自己的解释他的感情是道德情感；我从人生不同阶段的感受出发，选择在人生的黄昏时段沉醉于树木花草间的漫步，我的感情是自然情感。

有时细细想来，我的眼睛一直都是饥渴的，只是年轻时的饥渴和目前有所不同。比方说，年轻时总想周游世界、登山临水、涉险履奇，总觉屋前横亘的大山阻碍了我有着无尽伸展和探索欲求的眼光，眼睛的饥渴和内心的饥渴并存。而从那个黄昏开始，我竟不自觉地收视息心，注目倾情于一片金黄的落叶，一颗高大挺拔的树木，一块路旁长有青苔的页岩和岩下瘦弱的羊齿植物。这或许是年轻时对世界需求太多，而于走马观花之际反倒每每忽略了那个真实可感的具象世界；今年届知命，对世界的渴求减弱却观察渐趋精微，故偏有所得。

林荫道旁栽种了几种行道树，我最喜欢的是大叶榉。它挺拔俊美，高大繁茂。夏季浓密庞大的树冠即便在夜间，也能借路灯的弱光落下一大片伞形阴凉。到了秋天，则一树赭红。而冬天，木叶净尽，露出千姿百态的繁密枝条，形态之美仍冠绝众木。至于春季，细雨浸润，深黑柔劲的枝条春意勃发，仿若片刻之间便缀满毛茸茸的万点翠绿。有时我会情不自禁走到它的下面，蹲下来吸支烟。

但漫步并非总是这样充满内心喜悦而悄无声息的进行。有时行至中途，却忽然下起雨来。这是常有的事。“啊，我的上帝，我的头上没有屋顶，雨落在我的眼里。”如果是春夏之际，偶与骤雨遭逢也无所谓，我可以借吟苏轼的《定风波》以化解眼前的狼狈窘境。但若秋冬之际，以我孱弱的身体恐难免淋雨致病。此时，我需要迅速逃离，树石花木都无助于我，也无心助我。对于它们来说，我难道不是一个陌生的异乡人？

我推门进屋时，音响还在播放乌铎·菲斯曼的钢琴曲《为你和你的孤独》。低沉朴素的琴声像一颗颗雨点。我记起出门时忘了关闭音响，播放模式设置为自动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