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镇(二)

2022-08-26  本文已影响0人  是小巍巍啦

水镇只有一所高中,在整个水镇的最南边,那里人最少,因为离水最远。

南边离水远,享受不到水带来的福泽,还好,有这么一所高中,不多不少撑起来五六百人。这五六百人便是整个南边人的经济支柱。于是南边人在校外开馆子、文具店、书店。他们起和学生一起起,息和学生一起息。作息和学生一样,但不像学生整天上课,所以生活是有些悠闲自在的。

南边人常常羡慕离水近的人有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称他们为“拿着撮箕去捡钱的上边人”。这个“上边”不是从地理位置上来叫的,而是一种莫名的阶级。曾经就有一个南边女孩来到“上边”谋事,机缘巧合下认了一对“上边人”夫妇为干爹妈。过年时引他们去南边,不知有意或无意,路边人最多的时候,她领他们出门散步。逢人便介绍:“这是我‘上边’的干爹,这是我‘上边’的干妈……”可见阶级这种东西虽没有实质计较的意义,但哪里都不会缺。

虽然南边是水镇最为贫穷的地方,却是最接近外面的地方。外面有的,南边大多都有,比如医院。是人,就会生病,就得吃药。可南边这医院,或者说水镇唯一一所医院,实在是太一言难尽。

关于医院的传闻主要有这么两件。

一是,几年以前,南边的高中好不容易招来一位外面的老师,全校既新奇又高兴,就连这位老师的女朋友身体不舒服,也得校长亲自带着去医院检查。不检查不要紧,一检查就吓死人。那位检查的老医生把口罩一摘,慌里慌张地喊:“不好了,这位女同志肚子里长了个肿瘤!”

那位老师脸色瞬间惨白,心跳声仿佛整个水镇都可以听见。后来还是校长替他们找了车,全校捐款,送他们去外面医治。不出几天,那位老师独自回来了,头也不回将自己所有的家当带走,除了“水镇医院把怀孕当肿瘤”这个笑话。

因此,水镇人一壁痛骂那位老师忘恩负义,一壁笑话医院。那几年,在医院工作的人从最受尊崇变为最丢脸,不论走到哪里,都必定会有人不厌其烦地问问那件出名的事。

但人总要生病,医院就此一家,也不能发誓不去。水镇人便默契地小病去这医院瞧瞧,自己觉得病严重了,便拖着不去,或到年前去外面看看。可对里面人来说,去外面一趟实在生不如死,那是一个他们完全不懂,不能掌控的世界。

这第二件事,就是在那笑话快被忘掉的时候。李家父亲,是“上边人”,自小聪明,相传在十二岁那年便敢只身去寻远亲。交通不发达,硬是走几天路到的。可人再聪明,身体也控制不住会老,就好像再上边的人,生了病还是得南下去找唯一的医院。

李家父亲最近老感觉身体发麻,头重得不得了,有时都感觉那么一小段脖子完全撑不住一颗大脑袋。为他检查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医生,他看着那医生头发花白,突然想起几年前的那桩笑话,玩笑地想,自己可千万不要遇到几年前的那位医生了。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那位医生把口罩一摘,慌里慌张说道:“快出去治,再晚一点就要成植物人了!”

李家父亲的玩笑还没来得及结束,心脏已经漏了一拍。植物人究竟是怎么一个病,他不知道,但植物人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的样子他可知道。

玩笑听着是一回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李家父亲带着外甥连夜去了外面大医院检查,车上怕得不得了。他想起自己这一生,有妻子有儿女。妻子任劳任怨,做事多,说话少,不见的东西她一出马准能找到。儿子没出息,十几岁就不读书,整天看不见人。不过男孩子调皮一点,也没关系。女儿今年十七岁了,长相可爱,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在高中读书,成绩不错,是“上边人”里不一样的人。果然遗传到了自己,与自己年轻时一模一样。

说到自己年轻时,家里穷,书读到三年级就读不起,为此还躲被子里哭了一场。后来一边种地一边自学,汉字基本能认了,又去自学英语。在那个年代里英语是很稀奇的,能说上两句“chopsticks”“eat”是很厉害的事,却也止于此了。后来又对乐器有了兴趣,拉柴攒了一笔钱,想方设法买到了一把吉他。自学,不懂和弦,就左手按右手拨,自己听调子,也学会了几首歌,到现在偶尔还弹一曲。前不久,他发现女儿在装模作样地弹吉他。他觉得很欣慰,女儿像他,很聪明。

想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他从小就被人夸聪明,可聪明有什么用呢?活到现在,还不是跟周围人一样,甚至在招揽外面人生意这一块,还不如其他人能拉下脸面。

说是这么说,可自己要是就这么成植物人了,他一家老小可怎么办?

好在他出去又检查了一遍,如临大敌般地听见那位年轻医生说:“别担心,只是普通的颈椎病。”

李家父亲回来了,他的儿子破口大骂水镇医院,吵嚷着要去算账,被母亲拉住了。他气愤地坐下,埋头喘粗气。他的女儿哭得像个兔子,好一会儿才抽噎地说:“经济发展这么快有什么用,医疗和教育还不是跟不上!”

水镇医院因此又填了一桩笑话,至于那两位医生究竟是不是同一位也无人可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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