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圆舞曲 米兰·昆德拉
2023.3.30
他还想到,他曾经抱怨别人的那些东西,也是某种与生俱来的东西,他们来到世上时就带了来的,他们带在身上的,就像一道沉重的栅栏那样永远带着。他想到,他自己根本没有任何特权拥有崇高的心灵,而最崇高的心灵要爱这些人,尽管他们也是杀人的凶手。
雅库布透过眼镜的栅栏瞧着这孩子的眼睛,突然,他心中涌起一阵巨大的悲哀。
这突如其来的情感之潮,就像是陡峭的河堤刚刚决了口,河水一下子席卷了整个的田野。雅库布很久没有这么悲哀了。多少年了,他体验的是辛酸、苦涩,而不是悲哀。而现在,他突然被这一情感击中,他再也无法动弹。
雅库布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人们为了一些抽象概念而不惜牺牲他人的生命。雅库布非常熟悉那些人的嘴脸,那些嘴脸,一会儿天真得蛮横无理,一会儿软弱得令人忧郁,那些嘴脸,一边对同伴嘟囔着致歉,一边却精心地执行着他们明知残酷无情的判决。
但是,他又立即对自己说,如果他再拖延下去,无论是晚走一天,还是晚走几年,都改变不了现在让他痛苦这一事实;任何时候,他都不会像今天这样深切地见识这片风景。他应该平静地接受这一事实:他将离开这片风景,而他还不熟悉它,还没有尽情地欣赏它的魅力,他将离开它,既作为一个债权人,又作为一个债务人。
感激是一种邪恶的感情。
雅库布怀着一种极其愉快的心情,注视着眼前的年轻女子,他一下子想起来(又一次!),今天是他在这里度过的最后一天,连最细小的事情也会由此获得一种特殊的意义,并成为一个象征性的征兆。
他知道他会久久地等待,必要的话,他会等它一整夜,甚至好几夜。因为被嫉妒心刺伤了的时间,会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飞驰。嫉妒心会比一件热心投入的智力活更能占据人的头脑。头脑不再会有一秒钟的空闲。一个被嫉妒心俘虏的人,就不知道什么叫厌烦。
他不能坐下来。嫉妒心就像是剧烈的牙疼,当一个人嫉妒心发作时,他什么事都做不了,甚至都不能坐着。他只能来回走动。从一点到另一点。
然后,突然间,他被好几个小时以来就一直折腾着他的这番幻觉弄得精疲力竭,他感到自己被一阵强烈的漠然感攫住。
这不仅仅是疲劳带来的漠然,它还是一种解脱的和挑战性的漠然。
这是一个纠缠不休的、坚定不移的声音,但同时又微弱得令人奇怪,似乎从十分遥远的深渊中传来。
由于某种程度上精神的集中,她感觉心中滋生出一种异样的意识,仿佛自己既是一个被冒犯的情妇,又是一个不被理解的母亲,这种意识在她的心灵中发酵,像是一坨做馅饼的面团。因为她无法用词语表达这一情感,便让它从她始终盯着公共花园里同一点的眼睛中渗漏出来。
她有一张漂亮而又空虚的脸。漂亮得足以吸引男人,空虚得足以使男人的一切恳求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外,这张脸还那么自豪,雅库布知道:不是为它的漂亮自豪,而是为它的空虚自豪。
他自忖,他在这张脸中看到了他所熟悉的其他千百张脸。他自忖,他的整个生命就只是一场跟这么一张脸无休无止的对话。当他试图对它解释什么时,这张脸一下子就变成了一种被冒犯了的样子,谈论起别的,以挫败他的证据,当他对它微笑时,这张脸就谴责他的放肆无礼,当他恳求它时,这张脸就表现出它的优越来,这张什么都不懂,却能左右一切的脸,这张空虚得如同荒漠,却为它的荒漠而骄傲的脸。
雅库布对自己说,今天他最后一次看着那张脸,明天他就将离开它的王国。
跟我们中的每一个人一样,克利玛认为,只有那些从内心中逐渐地、有机地进入他生活的东西,才是现实的,而那些来自外界的,突如其来地、出乎意外地闯进来的,他都当作一种非现实的侵犯。可惜啊!再没有什么东西比这非现实更现实的了。)
他冲她微微一笑,仿佛他想通过这一微笑表明,他们之间的和好总是那么可贵,他俩现在都很平静,很默契,他们之间彼此信任。他在年轻女郎的表述中,寻找着一种对他微笑的肯定答复,但他没有找到。他为此有些担忧。他不敢就此就谈论起他最挂心的事,于是,他跟年轻女郎开始了一番没什么意义的闲扯,以便渐渐创造一种无忧无虑的气氛。然而,他的种种话头全都在女郎的沉默中反弹回来,就像球撞在石墙上弹回。
而在浴池中的这些女人,恰恰代表了普遍意义上的女人性;怀孕、哺养孩子、红颜衰尽的女人性,冷冷地嘲笑那种追求短暂一瞬间的女人性,对,那种可笑的想法竟以为,就在女人认为自己被人爱的这一瞬间中,她感觉到自己是无法模仿的特立独行者。
在一个确信自己是特立独行者的女人,跟那些披上了女性共同命运外衣的女人之间,没有任何和解的可能。在经过一夜无眠的沉重思索后,露辛娜站到了那些女人们的行列中。
没有任何东西能像嫉妒那样消耗一个人的全部精力。一年前,卡米拉失去自己的母亲时,那显然是一件比小号手的偷情更令人悲伤的事。然而当时,她深深爱着的母亲的死,还不像现在那样让她痛苦。那一痛苦幸运地点缀了多种多样的色彩:在她的心中,有忧虑,有怀恋,有激动,有后悔(卡米拉有没有足够地关心她的母亲?她是不是有些忽略了母亲?),同时,还有一丝恬静的微笑。那一痛苦幸运地朝各种各样的方向分散:卡米拉的思绪落到母亲的棺材上,弹起来,飞向回忆,飞向她自己的童年,甚至飞得更遥远,飞向母亲的童年,它们飞向数十种日常的操心事,它们飞向开放的未来,而在未来中,像是一种慰藉那样,勾勒出克利玛的身影(是的,那是一段例外的日子,那时候,她的丈夫对她来说确实是一种慰藉)。
而嫉妒的痛苦,则正好相反,它并不在空间中运行,它像是一把铣刀那样,始终围绕着唯一的一个点旋转。没有扩散。如果说,母亲之死打开一道通向未来(一个不同的,更为坚实的,也更为成熟的未来)的门,而由丈夫的不忠引起的苦痛并不打开任何的未来。一切都集中在唯一(因而始终不变地在场)的不忠之躯的意象上,在唯一(因而始终不变地在场)的谴责上。当她失去她的母亲时,她还可以听听音乐,她甚至可以读读书;而当她嫉妒时,她什么事情都做不成。
“小姐,您对圣徒还一无所知。那些人可是无比地渴望生活的欢乐。只不过,他们是通过别的途径达到它。依您看来,对人来说,最高的欢乐是什么呢?您不妨试着猜测一下,但是,您会弄错,因为您还不够诚心诚意。我这么说不是在指责您,因为真诚需要自知之明,而自知之明则是年岁的成果。但是,一个像您一样青春焕发的年轻女郎,怎么可能是真诚的呢?她不可能真诚,因为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身上都有些什么。但是,假如她知道了,她就该跟我一起承认,最大的欢乐就是受人赞赏。您不认为是这样吗?”
“也许是我的不对,”奥尔佳继续说,“不过我在这里感到孤立无援。还有什么能让我对它有依恋呢?”
“即便是痛苦的回忆,也是一个使我们介入的联系。”
“使我们介入什么?滞留在我们出生的国家中吗?我不明白,人们怎么可能不把自己肩上的重压甩掉而谈论自由。就好比,一棵树长在它不能生长的地方,就不能说它生得其所。树木只有长在能得到清凉的地方才算生得其所。”
“明天一早,我就要彻底离开这个国家。我应邀去一个大学工作,我得到了官方的准许。”
终于,这话总算是说出来了。雅库布瞧着奥尔佳,看到她笑了。她握住他的手:“真的吗?这消息真是太好了!我真为你高兴!”
她表现出一种无私的快乐,假如他得知,奥尔佳要出发去外国,要去那里过一种更舒适的生活了,他自己也同样会这样快乐的。他有些惊奇,因为他总是担心,她对他怀有一种情感上的依恋。他很高兴事情不是这样的,但是,令他对自己感到惊奇的是,他因此而又有些恼火。
“独特的人,当他们成功地让别人尊重他们的独特性时,会有一种相当漂亮的人生。”奥尔佳说,“斯克雷塔大夫漫不经心得几乎令人无法相信。在一番谈话正热火的当间,他会忘记一秒钟前他说了什么。有时候,他在街上开始跟人争论,他会晚两个钟头来到诊所。但是,没有人胆敢因此而记恨他,因为大夫是一个赫赫有名的独特的人,只有一个粗野的人才能对他独特性的权利质疑。”
“我知道。”奥尔佳说。雅库布意识到他刚才对她讲了一段她已经听过多次的插曲。他很久之前就承诺过,永远也不再讲那些事情了,但他总是做不到。遭遇过车祸的人永远无法禁止自己去回忆它。
假如奥尔佳的样子稍稍再傻里傻气一些,她恐怕就会显得十分漂亮。但是,由于这是一个聪明的小姑娘,她就总是觉得自己比实际上要更丑一点,因为,说实话,她既不丑陋,也不漂亮,任何一个有着正常审美趣味的男人,都会很愿意跟她过夜。
确实,奥尔佳是那类现代女性,很愿意分裂为双重性格,既做一个经历着的人,又做一个观察着的人。
但是,即便是作为观察者的奥尔佳也会心花怒放。因为,她心里很清楚,若是奥尔佳(经历着的那个)如此冲动地愉悦着,那是彻底处了格的,因为她心怀恶意,这种出格才令她快乐。一想到假如雅库布了解到她欢乐的强度,可能会惊诧不已,她不禁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