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齐物论》试读29‖大道不称
原文：
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
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周，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
五者圆而几向方矣！
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
庄子在前面不遗余力地去否定知，否定言，否定辩，可是为什么呢？否定的意义何在？
实际上，庄子的否定还是为了破小成，得大道。因为在庄子眼里，能以知求的，非道；能以言及的，非道；能以辩见的，亦非道。所谓知、言、辩，对于求道，都是方向性错误。这就像你心中向往江南，腿脚却一直往北疆跑，典型的南辕北辙。
庄子在这里，拿出祖师爷老子的旗子插进自己的山头，他总结说：
真正的大道不会被交口称赞；
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道德经.第41章》
真正的大辩沉默不语；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道德经.第56章》
真正的大仁不有意为仁；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道德经.第5章》
真正的大廉不客意谦让，
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道德经.第7章》
真正的大勇并不刻意表现出强悍的样子。
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道德经.第73章》
何以如此呢？
因为道本是昏暗不明，恍恍惚惚，似亡若存，所以那些昭若日月，光彩夺目的东西，就不会是道。这叫做【道昭而不道】。
再说世上的所谓辩论，无论用怎样的锦绣言辞，怎样的表达技巧，怎样的作战力度，但总有些东西让你说无可说，无从开口。因为你一旦开了口，试图用语言去辩论的时候，就像师旷开始弹琴，不是丢三就是落四，总之无法完全说到。这叫【言辩而不及】。
那么世人眼中的仁呢？小仁而已。老子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生养万物，这是天地之大仁，可天地怎么对待万物呢？春生秋杀，皆为刍狗，生不欢喜，死无悲伤，一切任其自然，这又是天地的大不仁。这一点很像佛门世尊。
需知世上最无情者是佛，因为一切皆可舍弃；最多情者也是佛，因为一切湿生化生卵生胎生，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
但这种大仁也好，佛心也好，世人并不能理解。他们眼中的仁，实际上皆出自爱。但问题在于，无论是友爱、亲爱、情爱，抑或其他的什么爱（比如孟子的恻隐之心），只要有爱，就是一种偏向性的情感。有了倾向性，就不能做到一视同仁。
有所爱，自然就有所不爱，同样是爱，爱的浓度也有差别。比如我爱喝红茶，不爱喝绿茶，我爱我自己的朋友，不爱陌生人。这本来都是极自然的事情，但突然有一天，有人定出一些规则，告诉我们，只有这样做才是仁，那样做就是不仁。这个时候，其实是对仁自身的践踏和破坏。因为仁守滞在一处，即无法周遍，是谓【仁常而不周】。
关于廉清而不信，因为现在天天在打老虎拍苍蝇，大家可能更有感触。那些标榜自己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家伙，的确没去群众家里拿针拿线，拿的东西却能烧坏几台点钞机，塞满5米宽的床底；那些说自己不饮盗泉之水的志士，也的确不喝泉水，喝得都是成箱成箱的五粮液。所以，如果说廉是不自私不苟取，那么有没有全无私心，分毫不取的人呢？没有吧。是谓水至清则无鱼，廉至清而不信。
勇忮而不成中的忮是强悍凶狠的意思。并不是说勇武、勇敢看起来都是一副虎背熊腰，恶狠狠的样子。关于这个，可讲的故事很多，比如荆轲和秦舞阳。苏轼在《留侯论》里有段话似乎也有助于理解何为勇，他说：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但在我眼里，最好的诠释大勇不忮的人，莫过于光武帝刘秀。
据《后汉书》记载，刘秀本人身长七尺三寸，美须眉，大口，隆准，日角，还在长安学过《尚书》，可以说温文尔雅，知书达理。可是到了惊天动地的昆阳大战时，刘秀一马当先，杀入百万大军。旁边的人目瞪口淡，就来问刘秀，说刘将军啊（还没当皇帝），看你平时打仗很怯懦害怕的样子，没想到关键时候这么勇敢！刘秀说，这叫见小敌怯，见大敌勇。狮子平时看起来眼睛都眯着，优哉游哉，人畜无害的样子，可一旦遇到猎物，上去就咬断对方的脖子。
庄子将世人尊宠的道、辩、仁、廉、勇一一推倒不算，之后还“落井下石”来上一句黑色幽默式的评价：五者圆而几向方矣！
这个评价很有趣。因为在古代，方与圆大概有着对立之意。庄子说，这些人啊心里想画圆，一落笔却画成了方块。当然你也可以说这些人搞出来的东西，表面上看起来像是圆，实际上呢，却是不圆的方。
总之，他们的道、辨、仁、廉、勇，都属于有心护花，花却枯死。这倒让我想起一个环境学家的唠叨：人不说保护什么动物，动物还能活下去，一旦说保护哪个动物，这个动物就离灭亡不远了。
然后庄子感叹了：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
之前在开放的宇宙观里，庄子说曾说，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古之人，知有极限，那连古之人还不如的今之人，怎么可能没有呢？那些炫耀自己无所不知的人，又该无知成什么样子？因为他们连自己哪些东西不知道也搞不清楚。能够知道自己的极限，这才是真正的知。
那既然知有极限，而道无边界，这就推出一个很自然的结论：对于悟道，知是不足为凭的东西，真要悟道，先要去知，而非求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