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散文创作的路上

走访三位老者的收获

2019-01-12  本文已影响72人  云儿339
走访三位老者的收获

不知是吹嘘、炫耀,还是自我冷嘲热讽,或者其它捉摸不透的动机,好些老同志向我说,他们过过“天堂般”的共产主义生活。我不相信,现在冒牌货很多,稍不小心就会上当受骗。我是坚信共产主义会实现的,但什么标准才算共产主义社会,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却心中无数。好奇心驱动我探索一番,于是我抽空拜访了几位老者。

我走进一家医院二号病房,探望六号床位的老人,他是位抗日老战士,现正打着吊针,输着氧气,身心都极度衰弱,但在我说明来意后,还是振作精神,热情地接待我。寒喧了一会儿,我便单刀直入地提问:“老同志,听说你过过共产主义生活,是吗?”

“那算什么共产主义生活,和现在初级阶段的社会主义生活差远了……”这位老战士轻微咳嗽了几声,接着睁大无神的眼睛问我:“什么叫共产主义?”

我一时回答不上来,只好含糊其词地说:“没有压迫、剥削,人人都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

“你说的也算对。我们那时是没有压迫、剥削,可生活根本谈不上幸福美满……”老战士沉吟了一会儿说:“贫穷不是社会主义,更不是共产主义……我们那时是在糟踏马克思哩,是我们这些半生不熟的和尚,把他老人家的经念歪了。”他紧皱起眉头沉思起来。

“你能具体谈谈你们那时过的是什么样的共产主义生活吗?”

“行啊,我时早就盼望有人把这段经历写出来,好让后人引以为戒……,你刚才说你是自由撰稿人,姓什么来着?噢,我想起来了,姓柳,柳树的柳,是吗?”看样子这位老战士是个健谈的人。

老战士挪动了一下身子,好躺的舒服点,然后接着说:“柳同志,不,老柳,你听着,也打开笔记本记着。那时,我在一个县担任县委的宣传部部长……不瞒你说,我当年是个头脑简单,而且烧到一百度的年轻人。有一次,县委黄书记在县委扩大会议上宣布,说是东风公社一切都实行集体主义、军事化……还有什么化,我也记不清了,不过有句话我记得特别清楚,那就是黄书记说那里吃饭不要钱。没错,他就是这么说的。我对这一点特别感兴趣。你想,那时我们收入低,同时上有老下有小的,日子是很艰难的。当时我想,那么好的生活,我为什么不去好好享受一番。于是,我找了个借口,带了两名干事,骑着自行车出发了。我们来到东风公社,机关没有食堂,只好到附近一个大队的公共食堂饭厅混饭吃去,也就是去过共产主义生活。当时正是午饭时间,我们在公共食堂饭厅里一坐,不一会儿就有服务员端来一碟咸菜和三大碗汤面,它一半是面汤,一半是面条,上面没有一点油星,只有几片叫不上名字的青菜。我们三人都不约而同地沉下脸来,极不情愿地拿起筷子,呼噜呼噜地吃喝起来。我们不知是吃饱了还是喝饱了,总之我们的肚子都鼓鼓涨涨的。临走时,我习惯性地喊管理员算帐,一个队干部模样的年轻人走过来,我问他多少钱?多少粮票?那位队干部回答说,什么也不要,嘴一抹就走吧。我们都很惊讶、兴奋,心里也都捉摸着,天下竟有这么好的事?怎么吃了人家的饭还不付钱?哎哟,我们过上共产主义生活了!我们也不枉活这一世了!”

“从此,我们到各大队、生产队去转,不管你工作不工作,干活不干活,到时候总有人请你吃饭,虽然顿顿都是清汤寡水的,可吃饭不要钱,却使我们个个激动得发狂。我们几个曾关起门振臂欢呼着:我们不掏腰包就能混吃混喝了!我们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我们首先过上共产主义生活了!马克思万岁!……不过好景不长,我们的体质都渐渐地下降了,精力开始衰退了,下肢也浮肿起来了,我担心我的同事们病倒,便决定立即回城,让家人做几顿好饭,好好过几天社会主义生活再说。”

“半个月后,我们的体质都恢复过来了,我们的通讯干事小王提出,再到东风公社看看去,我说算了吧,我们还是过我们的社会主义生活吧。可是,这时县委黄书记却指示我,说东风公社公共食堂办得好,让我们去总结经验,好在全县全面推广。这是组织决定,我们只得服从。我们原班人马又出发了,我们一进入东风公社管辖的地方,就听到有人唱歌谣讽刺公共食堂,年代久了,歌谣的具体内容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大意好像是:共产主义好,共产主义好,共产主义人人吃不饱……,还有什么:仓库没粮,铁锅砸掉,社员个个都遭殃……就这些,我再回忆不起来了。老柳,这些你都全写上,好让我们子孙都记住,吃不饱饭,饿着肚子,连社会主义都不是的,还算什么共产主义社会……。这次下去,我们所到之处,尽管还是吃饭不要钱,可那是什么钣呀,早饭是玉米糊糊加咸菜,午饭是窝窝头加一小碟凉拌青菜,晚饭虽然是用白面做的,却是汤汤水水的没有一点油水。我们真有点受不了,我们都得了浮肿病,整天疲惫无力、无精打采的,哪有心思去总结什么经验。十天后,县委办公室打电话催要我们的总结材料,实在没办法我们只好胡凑了几条,什么领导重视啦,发动群众啦,建立专门机构啦,做好物质准备啦,等等。这份总结材料最后要罗列几条群众的反映,我们只好到社员中去了解,让我们吃惊的是,大多数社员竞说公共食堂好,理由是吃饭不要钱,收工回来都能吃上饭,吃饭时干部还能安排农活等等。只有几位老人还敢说真话,他们说:再这么闹腾下去,我们也活不了几天了。他们还劝我们到各大队调查调查,看这一时期有多少人得浮肿病了,这可把我们难住了,我们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按县委定的框框,昧着良心在总结中写道:公共食堂好,群众反映好,共产主义生活好。老柳,我们不说假话不行啊,那是从上到下,虽然不是人人说假话,可有相当一部分人挣着眼睛说假话,明明心里想的那不是共产主义,却要大唱高调,说共产主义社会已经实现了。老柳,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句老话对极了。我们临离开东风公社时就遭到一次报应。我们在回城路上,我们三人都实在蹬不动自行车了,就走一会歇一会儿,那时真想美美饱餐一顿。正在我们饿得走不动路时,小王突然猛醒过来,说他家就在附近,何不回家让妈妈做一顿丰盛的午饭。我们都欣然同意,于是我们带着望梅止渴,画饼充饥的心情,兴冲冲地来到小王家。但是,但是……,老柳,你猜怎么样……,猜不着吧?那好,我告诉你,小王进门就喊他妈妈快做饭,你猜怎么着?小王他爸怒冲冲地拿着扁担从屋里跑出来,不分青红皂白地边打着小王边破口大骂着,说你跑回来干什么?你看你们把农村搞成什么样子了?乡亲们病的病,逃的逃,你还想回来吃饭,吃个屁,家里没有一粒米,没有一滴油,连铁锅都被干部没收了,拿什么给你们做饭?滚!滚!都给我滚!……。老柳,小王的爸爸硬是无情地把我们赶走了……,老柳,想起那场面,我现在都感到难堪、羞愧,我们辛辛苦苦地工作,竟是这么在建设共产主义社会,要是这也算共产主义,还不如倒退一百年……。”老战士最后沉痛地告诉我,小王的母亲是在我们去的两天前得浮肿病死了。

老战士因激动而血压升高,医护人员劝我离开病房。我心情是沉甸甸的,脚步是慢腾腾的,大脑是空荡荡的,我是在这种状况下走出医院的。

我走访的第二位是个瘦矮的老者,他当时正坐在公园柳荫下的躺椅上,双手住着拐杖,白发苍苍的脑袋低垂着,额头紧贴着手背,不知是打瞌睡,还是思考着什么重大问题。他头戴解放帽,身穿蓝布中山装,脚上穿的大概是老伴缝制的黑布鞋,完全像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基层干部的模样。我和老者闲聊了一会儿,便进入正题。

这位老者用清脆、洪亮的嗓门,回答着我的提问:“那一年,全国都在大炼钢铁,我们那里也不例外,到处都搞得热火朝天的。当时,我是一个公社的党委书记,大炼钢铁运动已开始,县上抽调我去担任全县烧木炭大队的大队长。炼钢铁要搞群众运动,分工是很明确的,有采矿的,选矿的,冶炼的,烧木炭的,搞运输的,负责后勤的等等。在全县动员大会上,县委书记挥动着手臂说:现在,全县已进入共产主义社会,在这次大炼钢铁运动中,就要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就不分你的我的,公家的私人的,只要需要就应当贡献出来。我按县委的指示,组织两千五百人的烧木炭大队,下设五个中队,每个中队又分为三个分队。烧木炭就要砍伐树木,我一声令下,我们这支庞大的队伍,分散到全县各个角落,抡着两千多把斧头,不管村头的,路旁的和田间的,不管是老树、大树和小树,也不管是用材林、薪炭林和经济林,总之,见树就砍,统统地砍,一棵也不留……。”

“群众没意见?”我迷惑不解地问道。

“谁反对也不行,谁反对就是反对大炼钢铁,反对三面红旗,反对共产主义,就是现行反革命分子。”

“好大的帽子!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我这人没头脑,上级怎么说,咱就怎么办。”

“现在怎么看法?”

“现在,现在……,现在还有什么说的,那是糊涂人办糊涂事……,哎,那时我们干了多少糊涂事啊。”

“你认为那是不是共产主义?”

“我那时认为,你需要什么就拿什么,这就是共产主义……,不过这不是我的观点,是我的顶头上司说的。”

“你想没想过,你们那是破坏是毁灭,是摧残老百姓的生命,是犯罪啊。”

“对啊,我们就是犯罪……,不几天全县就被我们剃成光头了,到处光秃秃的。”

“我根本不相信,你们那么大砍树木,就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制止?难道百分之百的人都认为那就是进入共产主义了?”

“说老实话,当时也有站出来反对过,可谁又能阻挡那股滚滚洪流啊。你现在当然可以说,那股逆流是洪水猛兽,但当时,要是你碰见了,你敢出面制止?不整死你才怪哩……,老柳啊,你那时在什么地方工作?”

“我在一个小学担任语文教师。”

“对了,我想起来了,当时出面反对乱砍伐树木的,就是一个小学教师,是个女的,大约四十出头。”

“能详细谈谈吗?”

老者揉揉满是眼屎的双目,接着说:“野外的树木全砍完了,我就像当年日本鬼子一样,把队伍开进村里,砍伐人家院内外的树木。砍其他人的都很顺利,我们走进这位女教师家里,却受到挫折,她像对付当年日本鬼子入侵一样,动员全家所有人,拿起扁担、铁杈、棍棒把砍伐队打得落花流水,夹起尾巴逃跑了。这位女教师家里有两颗大红枣树,门前有一棵高大的核桃树,那时正是深秋季节,树枝上一时果实累累,我们的人砍不了院内的,就砍门前的核桃树,他们连招呼也不打,抡起斧头就砍。这可捅马蜂窝了,她率家人把砍伐队打得东倒西歪的,然后双手插腰厉声质问道:凭什么砍我家树?砍伐队回答说:现在实现共产主义了,还分你家的我家的,所有都是公家的,我想砍就砍,想伐就伐。女教师顶撞到:滚到一边去,我不要这样的共产主义!砍伐队说:你狗胆包天,竟敢反对共产党。女教师毫不让步地说:共产党要是这么搞共产主义,杀我的头我也反对到底!双方争吵了好一会儿,最后民兵把女教师带走了。她的下场是可想而知的,左臂被扭伤,右腿被打断,至今走路还是一跛一瘸的。”

“那时你是不是认为,你是搞共产主义?”

“那是瞎胡闹。”

“这是你现在的看法,那个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说心里话,那个时候我认为,我们已经进入共产主义社会了。”

“老人家,你是位老实人,政治水平也挺高的,现在总算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我再问你一句,现在的路线怎么样?”

“好,好,好!没说的。伟人们让我们站起来了,富起来了,强大起来了,我们看到共产主义的曙光了。”老人竖起大拇指连连夸奖着。

我们又交谈了其他一些话题,就和老者告别了。

深秋的一个星期日,暮色苍茫时分,我访问了第三位过过共产主义生活的人。这是位归国华侨,已进入暮年,是个无依无靠的人,生活全靠政府接济。他的房间昏暗、肮脏、凌乱,而且还散发着刺鼻的怪味。我走进这简陋的房间,几乎找不到坐的地方。我站在他床前,大声喊了几声,也没有一点反应。他头发稀疏得像个秃子,脸庞瘦小得只有巴掌那么大,目光痴呆呆的像个植物人。我初步断定,他不是个痴呆病人,就是患有精神方面的疾病。这位老人的耳朵很背,我大声喊了好久,他才清醒过来,慢慢地钻出脏兮兮的被窝,坐起来靠在墙上,也大喊回答我的提问。当我问他是不是过过共产主义生活时,老人情绪异常激动,举止也有点反常,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哀号着:“老天爷,饶了我吧……吓死人了……哎  ,老天爷,我好容易进入天堂,怎么又要把我送到地狱去……”接着老人又钻进被窝,吓得缩成一团颤抖着。

经我反复解释,老人情绪才有所缓解。我想,老人大概被那个所谓共产主义吓怕了,所以一听这个词就胆战心惊。不过还好,老人没有犯病,他神志虽然不太清醒,却能比较准确地回答我提出的问题。他是断断续续地答复我的,有时也答非所问,但我还是艰难地弄懂了他的意思。

老人所叙述的大意是:二十世纪初期,他随父亲在一个周边国家经营一个小型饭馆,一直过着安居乐业的生活。可是到了七十年代,那里出现一个共产党的组织,其实那是个冒牌货,或者是打着马克思主义的旗号,干着不得人心,甚至是祸国殃民的事情。那个共产党“左”的出奇,他们近乎狂妄地提出,要在两三年内建成共产主义,其速度要超过其他任何国家,要成为全球第一个实现共产主义社会的国家。这不是幼稚,就是痴人说梦话。他们夺取政权后,大搞个人崇拜,屠杀自己的兄弟,还把城市居民全赶到农村去,并规定只能带些金银首饰,其他财产全部归公。这位老人就是那次被赶下乡的。他随父母、妻子和两个孩子,两手空空地来到最偏僻、最贫困、最艰难的一个小山村,没有住房,没有粮食,没有生活用品,过着吃野菜、野果和乞讨生活。不到两个月,因饥饿、疾病和当地土著头人的迫害,全家人死的只剩下他和妻子。不久,当局又命令他们加入合作社,强迫他们参加集体劳动,进公共食堂吃大锅饭,喝大锅粥。这样还好些,总算有人管了。我问老人:为什么不把自己的金银首饰卖掉,改善自己的生活?老人回答说:那里没有货币,什么东西全由国家配给,其实只发些黑布衣和点灯用的煤油。我又问:为什么不逃跑或者给亲友去信要些生活用品?他说:那个组织把所有邮电部门都解散了,职工全赶到地里劳动去了,因为当局禁止老百姓通信,至于交通工具,汽车、火车都有,也照常运营,就是不准老百姓上车,只供那个组织成员凭介绍信乘坐,再说老百姓也没钱买票呀。我接着说:你妻子是当地人,他的亲戚也多,总该帮助你们吧。老人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地说:那能见到妻子的面啊,那个组织的小头目传达上级的指示,说共产主义要彻底消灭家庭和私有观念,按照这个理论,他们拆散所有的家庭,把所有的夫妻都分开,就这样把我妻子送到百里以外的地方,两三年都没有团聚了,后来听说她累死在那里,后事是公家操办的,根本没有通知我,我也无法给她送葬,真对不起她啊,最后连她的遗容也没有看一眼,惨啊!我把老人的情绪调动起来了。他继续说:那时对少男少女们也是这样,当局为改造资产阶级思想,规定城里的知识分子一律要在农村找对象,而且也不准自由恋爱,全由基层干部按年龄、相貌、文化程度情况,统一配成对的,根本不征求个人意见,男女双方愿意要结婚,不愿意也要结婚。更令人无法容忍的是,结婚后把男的编到这个合作社,把女的编到那个合作社,平时夫妻不能见面,只能在每周末过一天夫妻生活。生下小孩一满月,便交给合作社托儿所喂养,等长到七、八岁就要参加集体劳动。老人最后说:这种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我就和几个同伙,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打伤两个值班人员,连夜穿过森林,一个月后就辗转回到祖国。

我边刷刷地记录着,便情不自禁喃喃着:左,左,极左,极左,左极了……,这哪像代表人民利益的共产党……,不,他们根本不是共产党,他们不是在搞共产主义,而是把人民推向灾难和痛苦的深渊……,这真让任何人都难以忍受啊……。

老人看我的嘴唇在动,却听不见一点声音,他就大声喊着问我说什么?我又放大嗓门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老人听懂了,他点着头,表示同意我的观点。老人沉默了一会儿,又补充着说:

“是呀,是呀,你说得对!现在我一听有人谈论共产主义,就吓得全身打颤……”

我安慰老人,我们的共产党是不会建设那种共产主义的。

我告别老人,在回家的路上沉思着:建个政党不难,挂个牌子也容易,可要全面、正确创造性地执行马克思主义却很难、很难……。

这也算是我走访三位老者的收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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