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孝
凌晨12:34,我从一处悬崖峭壁上跌落,山石黑黢黢,尖锐又诡异。马上要摔到底粉身碎骨。
怔了一下,身边的摩哈也被惊着颤了一颤,冲着我喵喵皱眉。
摩哈是我捡来的。
摩哈的亲妈,一只纯黑色阴阳眼的大猫。它蹲在一楼阳台伸出的石台儿上幽幽地看我。整个身子躬在石台儿上,脖子往前伸,像是在审视。
我拎起来落在地上的小脏猫,大概有一两个月,小小的,毛又稀又脏,一身骚味儿,仔细看还能发现缕缕毛发之间的跳蚤。
“你还要吗?”我把小脏猫拎到跟我头齐平的位置。黑猫一句话没有,眼睛也不眨一下,甚至看不到她身体呼吸的起伏。
“你还要吗?”我把瑟瑟发抖的小脏猫举得更高一些,又问了一遍,黑猫依旧不答。
小脏猫很凶,虽然身体一点儿抵抗力都没有,爪子几乎都不会伸,但是直冲我龇牙咧嘴,发出哈——哈——的声音。
长成大猫的摩哈在我身边打着哈欠,紧靠着我的胳膊,似乎知道我最近睡眠不好。“睡吧睡吧,妈妈没事。”我摸了摸他,也拍了拍自己,告诉自己,睡吧,没事。
早上六点,老邱准时醒了。我听着他打哈欠的声音,也跟着打哈欠。
“早啊老邱。”哈——
哈欠是装的,故作轻松。我想用这样生活化的日常唤醒老邱,可是不能。
“阿弥陀佛,你看我又结缘了一个红绳。”老邱把手脖子伸给我看,上面勒着一根粉红色的宽松紧绳。酷似疤痕的颜色也勒得我喘不过气来。
“人敬地,地敬天,最好敬敬大自然。对神要有敬畏心,风条雨顺太平年。啊弥陀佛!”老邱朝着落地窗外刚升起的太阳双手合十,虔诚而自信。
我不自觉地放低了眉眼,好像这样能少看见些不干净的东西。“爸爸吃药吧。”我把一颗半药丸子摊到老邱面前。我少有叫他爸爸的时候,从大学生就更喜欢叫他老邱。但是这会儿,我希望他能记起,我是他的孩子,他是一个有妻儿,有家室的人,不是魔。
“咱们今天去哪儿工作啊?”我对因为药劲儿又被迫睡了两个小时回笼觉的老邱问。
“月亮山!既然你决定跟着我学,就不瞒你了,月亮山是你的山,你去看了就知道了。”
工作日,山上人少得可怜。我带着老邱快要登顶的时候,才听见一个喊山的人。
啊!……
啊!……
你倒是上来呀!……
我上来了!……
老邱什么时候已经老成这个样子。佝偻着背,拽着栏杆的手因为用力而发抖,因为发抖而带动着整个栏杆都在颤。由于末梢循环不畅,他整个手都是干皴开裂的状态,颜色呈怖人的暗紫色。我又忍不住摸了摸他的手,依旧很冰凉。
老邱带我上山是为了把他加封给我的山头指给我,让我知道自己上头有人,背后有山;我带老邱上山却是为了消耗他的体力,减少他说疯话的密度。这样对比起来,老邱真爱我,我真不是人。
老邱叫停,我回头看,山坡上斜缀着一片白花,我没敢说真好看。
“好看吧?”老邱问我。上一秒他还因为我不住步地往前走生气,“你这个孩子!什么坏毛病,我让你站到你就站到,一点儿规矩没有!”这会儿他的眼神已经柔和下来。
还不等我回应,他扑通一声跪在陡峭的台阶上,吓得我也赶紧上前一步,生怕他掉下去。看嘴型他应该又在念“阿弥陀佛”。
由于不断消耗着体力,老邱的话已经很少了,他刚才不断唱诵的“俺家都是宝,你说好不好,五星红旗升起来,永远不会倒。”在我脑袋里开启了单曲循环,我拍了拍自己的头,想赶走这些幽灵般的声音。
“二的,你的头已经给镀上一层金了啊,怎么拍都不怕,我已经和观音菩萨说过了。”二的是老邱对我的称呼,在家排行老二。
我停下来扭头看了看满脸疲惫神态却异常兴奋的老邱,“来,你帮我拍一下。”我说。老邱慢慢摸过来,用手在我头顶留下了温柔的一击。
“使劲儿。”我以为他想起来我是他孩子。
“那我可舍不得。”老邱似乎是自己跟自己对话。身体里真实的老邱在跟掌控他的这具躯体说话。
“没事儿,你在帮我修炼呢。拍吧,使劲儿。”我窃喜着火上浇油。
啪的一声。“好了!”我看得出来老邱确实使劲儿了。
“再使劲儿。”
啪的一声。“行了!”老邱有点儿想躲开我,想躲开我的是心里被绑架的老邱,还是躯体支配的老邱,我不知道。
“不够,再使劲儿!”我带着赌博的心理。曾经有人说过,每个人都好赌,只要时机成熟。
“啪!”我脑袋嗡了一下。老邱这次拍完就往前走了,单手竖在面前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着。
他还是不太认识我。这几天下的赌注,差不多输空了。
在一个破旧的小亭子里坐下,我最怕坐下。老邱把历史上威名赫赫的几个领导人悉数出来,以秦始皇为最的逐一竖着大拇指,我看着他的眼睛,深不见底。突然他把拇指竖得更高一些,贴到自己胸口,“一身正气鬼让路,二袖清风散乌云,明君开泰前锦好,喜气洋洋牡丹开,有志有识聚灵气,珠联璧合天地开,站在盘古高声喊,锦绣山河跟我来!锦绣山河跟我来!”
我把眼神移开,为自己丝毫的希望感到耻辱。“二的,你看爸爸做的诗好不好,谁敢说我有病?把北大清华的人叫出来,看看谁能写出来我这诗!”
我应和着。
“实话告诉你吧,下一个领导人就是我!我是真龙天子!”我赶紧四周看了看,确定没有人。
“真龙天子也会累啊?”这句回答敷衍的有点儿明显了。老邱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你瞪我干什么,我说的不对吗?你这算是个什么真龙天子?”从小我最讨厌也最害怕的就是老邱那副趾高气昂天下独尊的模样,后来才知道,他这病可能真的由来已久了。
老邱这两天的身体情况已经见底,因为药物的作用,他经常在路上会头晕腿软。医生说这种氯氮平属于见效快,副作用也很大的药物,需要酌情给药。
我早上还在梦里跟老邱钓鱼,听见抽水马桶的声音马上放下鱼竿从梦里钻了出来,没有丝毫的不舍。
“老邱先吃药吧?”我把装满氯氮平的维生素C瓶子使劲儿在桌子上摆弄,脑袋里飘过医生说的酌情给药,脑梗,老年痴呆。
“轻轻地飞轻轻地飘,跟着白云多自豪。亲亲地说亲亲地叫,给爸玩棋好不好?吃喝拉屎全不用,天生自豪还自豪。福无双至今日至,九九归一看今朝。没有喝酒只想醉,床上兴奋睡不着。从此以后药无缘,感谢太阳金光照。”
我看都没看老邱一眼,直接倒了两颗VC(氯氮平)在手心,去他妈的酌情给药吧。
已经是夏天,老邱的灰色外套里还穿着秋衣和毛衬衫。快要登顶,我才发现他背上印湿了一片。我摸了摸他的手,还是凉。
一路陡坡,老邱累得半天没说话了。
“歇歇。”老邱开口,抬眼看我。
“马上就到了,再加把劲儿?”我明明从他眼神里看到了深处的老邱。
山路护栏很少,20的门票就显得有点儿贵。下山的时候,我看着老邱跟台阶一起摇晃起来。揉了揉眼睛,老邱不见了,破布袋里的东西散落一地。
我把钥匙捡起来,踢落了旁边的卫生纸,塑料袋,证件和雪碧瓶子。
凌晨三点十二分,手机格外晃眼,我没听见老邱打呼的声音,他的药劲儿又快过去了吧,我想我也得赶紧睡了。
翻个身,软床睡得有点儿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