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短篇小说）
（说明：本篇是黑色幽默类小说的练习。故事是归国志愿军上错了车，去了被俘人员学习班，他脑子被炸伤了，很多事儿搞不清楚，弄出些笑话了。但主旨还是积极向上的，不过涉及了五零年到后来的那些年代，恐违规，只好贴一点儿，是一点儿了。）
一
站台上太乱了。两辆列车前后脚进来了。原计划是错开进站的，归国志愿军的列车先到，然后才是志愿军归国俘虏的车。后来说要给“胡伯伯”的专列让路，两趟车都进来了。大家兴奋，打仗归来的兴奋不是一般的兴奋，别人死了，自己活着，很容易悲喜交集，有人哭着喊万岁万岁。也有说外语宣泄的：“乌拉乌拉呀...！”
音乐声太大。月台的高处挂了高音喇叭，两个喇叭放《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一个放“一条大河波浪宽”。这还不算，还有找人的，有采风的记者，自魏巍写了《谁是最可爱的人》后志愿军火了，记者自己更火。
“李育材，李育材！”一个人喊，李育材正站在站台上高瞻远瞩呢。其实他是多余看。李育材是孤儿，没人来接他。
最后一仗叫第五次战役，美国佬打了很多炮弹，阻止志愿军冲过“三八”线。后来志愿军在接近三八线，比原先开火时少了十来公里的地段停下了。都不想打了，麦克阿瑟被撤职后，李奇微接任就是防守，攻破他的防线很难。济养是志愿军的软肋，武器弹药跟不上，万一美国佬反攻，态势难说。“赶走美帝野心狼”，赶回原先的地方是志愿军过江前设定的第二个目标。十六个国家的联合国军，打了两年多，死了几十万人，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最后一仗李育材叫李奇微的炮弹把脑子震坏了，他老是看见红旗和听见冲锋号声。团长去临时的野战医院视察感动地都哭了，说，多好的战士，有了他们什么样的敌人战胜不了？
“李育材，李育材！”还在喊呢。李育材答应了，两个战士过来说道：“你叫李育材？”
确定无疑，李育材被拉走了，上了辆卡车后卡车就开走了。
叫“育材”、“红旗”、“解放”名字的太多了，李育材上错车了，他上了归国战俘的车。大部分战俘归国都完成了，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这些是零散的，两汽车，欢迎仪式免了。李育材上去一看，大家的模样不是先前火车上那些人了，可再一想都是归国的志愿军，坐那辆车都一样。
路真远，跑到黑天进了个大院子。院子老大，院墙很高，里头是一排排的平房。有个很大的礼堂，能装下二百人。他们进去给执勤的兵安排站在那儿。领导开始讲话，他自己说姓高，是集训中心的主任。一听说集中学习，有人举手说道：“首长，我们不回家吗？”领导说学习完了回去。
二十个人一个房间，分完房间去大厅吃饭，伙食一般。一个当兵的抱怨，和李育材说：“还没有釜山吃的好。”李育材傻笑，他味觉也炸坏了，吃什么都一个味儿，大口吃起来。
领导耳朵好用，一个教导员说：“吃完饭回到宿舍好好反思一下自己为什么做了俘虏。”
一下子鸦雀无声。李育材想不起他怎么被俘虏的了，想事儿想厉害他脑子疼，疼完了一片空白。他和小陈上下床，小陈就是刚才说饭不好吃的那个。小陈想睡下铺，李育材就上去了。
小陈问：“老李，你是怎么被俘虏的？”
李育材没被俘虏过，都问他又觉得像被俘虏过，可想不起来。有时候受伤了，或者炮弹炸晕了是会这样的。小陈说：“我们侦察时叫美国鬼子反包围了，倒霉。”
第二天有十来个人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做了俘虏。一个湖南兵有点儿不高兴，说道：“领导，打仗总是有做俘虏的。”
领导鄙视地看着他：“还有英雄，你怎么不是？”这话没法说了，都不吱声了。负过伤、流过血，打死过很多美国鬼子和李承晚的军士，就因为被俘虏他们就错了？大多数人接受不了，苦着脸，像谁欠他们的。教导主任老范说：“这不行，得研究一下。不打掉他们有功的气焰他们不会认识到错误。”张政委有发现，说：“有一个乐观的。”这人正是李育材。教员把李育材叫到办公室去了，问他刚才大家都严肃，他为什么笑。其实李育材也不知道为什么笑，看见大家的样子他觉得滑稽就咧嘴了。李育材想到个词儿，说：“革命乐观主义，什么时候都得保持乐观吧。”
说到为什么被俘虏，李育材没印象，说他好像是拼刺刀，那个美国兵体格太大，他刺了他，他就不记得别的了。这事儿是真的，他们穿插时和美国佬的侦察兵遭遇了，开枪来不及就动了刺刀。李育材把衣服撂起来，果真有刀疤。张政委看看刀疤说：“这是敌人给你治疗的？”李育材说不是，是咱们野战军。大家听糊涂了：“那你是怎么被俘虏的？”李育材怎么也记不起这事儿来了，脑袋开始疼了，昏倒前说是炸坦克时被手榴弹震昏了。
第二天开始上课，讲了这场战争的伟大意义，叫美帝国主义和他的走狗知道中国人民是不好惹的，动摇他们的狼子野心。
下午座谈，每个人都要说一下自己为什么被俘虏。李育材就记住他炸坦克昏了的事儿，又说了一遍。一个挺积极的俘虏班长说：“那后来呢？”对呀，还有后来呢。李育材说：“后来就在集中营了吃饭了吧。”
大家笑。李育材态度不严肃，被关禁闭了。禁闭室是个很小很小的房间，要是长得高点儿脑袋就顶到屋顶了。李育材坐着，或者躺着，最遭罪的是没有窗户通风。等放他出来时，李育材脱的只剩下裤衩了。关禁闭还有好几个，这些人都是扭转不过来，老觉得他们抗美援朝有功。
这种认识真提高起来不容易。几乎八成的人身上都有枪伤、炮弹皮伤和燃烧弹造成的烧伤。做出了这么多牺牲，还要检讨，骨子里很难接受，到了宿舍偶尔就会发牢骚。不过很快就好了，没人再发牢骚，回到宿舍都不说话了。原来那些发牢骚的被告密了，转天就都关禁闭了。谁告的密不知道，班长是一个，他是公开的，大家本来守着他也不说话。没想到还有隐藏的。
后来范主任叫大家相互揭发，把问题暴露在阳光下，大家一起提高认识。每个人都写揭发材料。李育材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趴下，他不知道揭发谁。湖南兵和他而语，他俩相互揭发。一个说：美国兵也挺能打的。一个说：他们的装备好。
结果他俩成典型了。别人都是强调提高思想认识，不被不良思想干扰，他俩说的简单，有深挖的可能。班上开会，教员说：“李育材，你说他们装备好是什么意思？诋毁志愿军和苏联老大哥吗？”
李育材不是这个意思，他拆解过美国老的枪，设计很先进，机件看上去都很有质感，所以打得准。李育材说苏联的枪也挺好的，特别适应环境，只是准头不行。武器专家来了，从十月革命讲到苏联装备的先进性，正是有了优良的武器，才打败了德国和日本侵略者。李育材举手。教员示意他说。李育材说：决定战争胜负的是人不是物。教室鸦雀无声。这是领袖的话谁敢说不对？教员还是厉害，说这是战略上，战术上还是要考虑装备的。这等于说这话战术上不对。李育材又被关禁闭了，这次是两天。李育材穿着裤衩出来时教员被调地方上了。学习之余他们也劳动，到工厂去打磨翻砂件。李育材打磨的最快，他用套袖做了口罩，把废钢屑扎到木棍上做成钢球刷子，几下就把多余的铁砂子打磨下来了。厂里的技术员看了说这是个好办法，于是大家都做了刷子。为此李育材受到了表扬。
李育材和湖南兵还有小陈最好，三个人干活吃饭都在一起。班长就报告了，怀疑他们密谋什么。其实也算不上密谋，他们说的是离开这儿后干什么的事儿。三个人被分别谈话，结果还是审出了问题来。湖南兵说他为了去朝鲜婚都没结，要不他准做父亲了。李育材听了说要是不打这场仗就好了，朝鲜的事儿和咱们没关系，现在又不是大清朝。大清朝的事儿那会儿他们这些小年轻的知道的不多。李育材喜欢听书和看书，知道的不老少，就把朝鲜早先是咱们仆从国的事儿说了，还说了日本把清朝打败了后把朝鲜占了，和中国早没关系了。
这都不是小事儿。三个人被批斗了半个月，整天做检查。李育材很享受站在台子上念检查的感觉，一点儿痛苦的表情也没有。张政委说：“李育材，这些事儿你都是听谁说的？”李育材一说是说书的，大家都笑。领导为李育材的事儿开了专门会议，担心他是不是搞破坏的潜伏特务，于是展开了外调，一个是查他到底怎么被俘虏，二一个查的他的家庭背景。前一个没查着，他们一起执行最后任务的班大部都牺牲了，三个被俘虏的，那两个去台湾了。李育材的家庭不算太好，富裕中农。脑子里是否受伤那会儿检查不出来，大夫怀疑李育材脑子不好，有时候他笑起来像个神经病。正常人从禁闭室出来早不行了，他没有事儿，还笑，应该有点儿神经病。这结论相当不好，三个月学习结束，遣返前李育材的鉴定是被美帝国主义吓破胆了，要监督劳动改造。
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