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却与纪念

1.

顾青嘴角凝固的微笑终于没有办法虚伪地上扬了。对方一把把她拥入怀中，她强忍被他满身的肥肉拥挤的不适，听他的声音从上面传来，“今天不要回去嘛，留下来好不好。”

顾青艰难地用一只手阻隔他越来越逼近的赘肉，“呵呵，这个……女孩子还是要早点回去的好。”

“那亲一个嘛。”

“你不会觉得这样实在是太快了吗？毕竟才第一次见面……有机会我们慢慢发展行吗？”

“不好意思，我看到自己喜欢的人就会很主动。本来看照片还有一点胖，但是本人实在是刚刚好……”

这对话实在是无法进行下去。顾青眼疾手快地拦了一辆出租车，匆匆忙忙地想要上车，对方抓住她的手，“青青，我们还能再发展下去嘛。”

顾青头也不回地上了车，嘴角的微笑几经颤抖，平和温和的声音终于泄露出敷衍的客气，“有机会再发展，再见。”

在后座瞄了一眼司机，也没有投来任何探寻的眼神和好奇的目光，顾青终于放松自己的面部表情，理了理半长的头发，面无表情地喝着手中的矿泉水，默默地将对方拉黑。除了道路，周遭都是黑漆漆一片。打表器上的红光幽幽，顾青的眼神不经意地在手机微信零钱的界面和打表器上来回梭巡。

下车结完了所剩无几的钱，看看也快是宿舍门禁的时候，加快了步伐朝着熟悉的光源走近。路灯暖黄，投下宛如上帝的温柔注视，一对情侣在门口依依惜别，这一刻仿佛世界都是他们的背景色。

然而他们郎才女貌的身形透露出莫名的熟悉，顾青仿佛已经预感到什么，心口猛地一闷，当阴影中的男生转过头来，望见那眉眼，空气被立刻地从肺中抽离，心脏被猛地一个重击。顾青仿佛都看到了自己趔趄的步伐有多狼狈，惯常的若无其事的表情又被拿了出来，她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的样子，步伐优雅轻快地踏入宿舍，一步一步地迈上楼梯，把身后的所有都抛在她那做作的骄傲里。

当她已经确定自己再也不能被他看见，不能被他们看见，她扶着扶梯仿佛被抽走全身力气。她几乎是立即懊恼自己表现得满不在乎，也许她应该表现得有一点在意，让他看到。然而她却是突然想到他身边还有一个女孩儿，不是早知道了吗，他已经不属于她了。她突然觉得不能再想，她已经有点承受不住。

她拖着身体上楼，在门口褪去满脸的落寞，推开门跟她们叽叽喳喳地讲自己遇到的极品男人，“卧槽，第一次见面就要亲亲抱抱举高高，还要老娘留下来过夜，瞎逛一晚上就给我买了一瓶矿泉水，本来觉得五官还过得去吧，一抱全是颤抖的肉！”

彼得潘和哆啦A梦来不及为她的段子笑，向她投来担心的目光。她突然觉得有点承受不住。抱起枕头问哆啦A梦有没有什么催泪片。片头还没有放完，顾青已经把脸埋在枕头里嚎啕大哭。

2.

什么时候遇到陆嘉的呢。已经是很早了，但对于顾青来说还恍若昨日。

陆嘉是顾青的师兄。等顾青进入了青年志愿者大队的时候，陆嘉是顾青的部长。

寝室五个人，她与于珊和李琦要好。于珊和顾青一起入了青年志愿者大队，又与陆嘉是同乡。陆嘉为人随和，与大家都处得不错。于珊便常常私下里拿陆嘉打趣顾青。顾青也不甘示弱。于是陆嘉成了两个女孩儿桃色玩笑的主角。

正当部门聚餐的时候，面对桃色玩笑的主角，顾青一脸淡然地插科打诨，再自然不过地灌醉自己的部长。陆嘉在接受几轮师妹师弟的轰炸之后，连连说自己要休息一会儿。他随意地靠在凳子上，于珊戳戳顾青，让她看陆嘉师兄。顾青视线望去，男生修长的双腿随意地放着，掩饰不住颀长的身形，腰身修长匀称。顾青敛眸，与于珊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笑容。

陆嘉这时候略略清醒过来，看向一桌子人，“如果你们想要留干的话，应该让你们多认识些师兄师姐们。”顾青看着他突然正经起来的脸，和他复举起酒杯，心里震动。他带着他们，一一敬酒和介绍，顾青、于珊从善如流。

那天晚上顾青和于珊终于是喝大了。醉醺醺的顾青扶着醉醺醺的于珊，后面走着醉醺醺的陆嘉和没有醉的师姐们。顾青和于珊走得颠三倒四，踉踉跄跄，伴着嬉笑怒骂，四处高歌，夜凉如水，昏昏沉沉的陆嘉看着她们几个，也有些恍惚之感。

大醉一场后大家都开始交流感想。而顾青得知看似若无其事的陆嘉师兄醉到睡在厕所。大家一阵捧腹大笑，彼此也越来越肆无忌惮。

在于珊生日的时候，邀请了整个寝室和两个师兄。陆嘉在其中。当又是一顿饭局结束，几个人漫步在回去的路上，李琦和于珊终于忍不住想要把顾青卖出去。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配合得天衣无缝，默契有加，描述顾青是如何地喜欢和痴迷于陆嘉。

顾青百口莫辩，“师兄！真的没有，不信你看我无辜的小眼神。”顾青卟啉卟啉地看过去，陆嘉回了头，很快地别过眼神，随着她们插科打诨。

是夜，当陆嘉问顾青她们说的是不是真的的时候，顾青呆滞了两秒，爬上于珊的床惊魂未定地问：“陆嘉师兄是要撩我吗？”瞬间尖叫和八卦传遍整个寝室，“陆嘉师兄要撩你？！”

于珊和李琦开始疯狂地向陆嘉发消息。于珊再三怂恿，李琦旁敲侧击，陆嘉对顾青说那我表白咯，顾青兴奋地对着手机屏幕疯狂点头，忘记了他看不见，急急地回复愿意。

当顾青对陆嘉发出“你好，初恋。”的时候，一切已经一锤定音了。

已经是凌晨三点钟了，顾青看了看手机，微亮的屏幕照见她憔悴的脸庞和幽微的情绪。分手的时候删掉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当她打开网易云，认识的人里还是有他。这是不是说，她可以侥幸地认为他还没有删掉她的联系方式。

她不敢再进去看。扔掉手机，空洞地看着床顶。

3.

毕业晚会再过一个月就要举行。提前一些大家都开始报名和准备节目，顾青一咬牙参加了舞蹈节目。

选了十五个女生，领舞的是几个师姐。有一个师姐是顾青很喜欢的女孩子。漂亮，优秀，温柔。

当师姐对着镜子起舞，婀娜的姿态，削瘦的身形，淡妆敷面，手腕一截佛珠更显纤细，脚踝一根脚链一抹刺青，更是步步生莲，气质温柔。

顾青看到自己手腕相似的佛珠，和脚踝红线缠绕、图形纹身。顾青和她不一样。顾青跟她却多少有些相似。一丝不舒服的感觉涌上来。回忆也翻滚而来。

小树林的座椅上总会有一些情侣风花雪月。那时候，灯下坐的是顾青和陆嘉。两人把各自过去的岁月倾倒，聊经历过的人事。

“在你之前，有一个朋友，跟我是高中同学，后来变成了校友。本来想着要谈恋爱，谁都不喜欢的话，他也可以，可是暧昧一段时间断了联系。不喜欢真的是不喜欢。”

陆嘉的眼神变化，“我之前跟你们师姐蒋媛有暧昧过，因为她有男朋友，也就不了了之。她是很抢手的。她在青年志愿者大队、学生会办公室、摄影协会都有工作，几个部门都争着要她，她自己觉得留青年志愿者大队无望，就去了别的部门。但有时候还会过来帮帮忙。”

“感觉你们是互相暧昧，又浅尝辄止。”

“对，你很有洞察力。”陆嘉看着她。

顾青在一瞬间仿佛明白了什么，怕自己是文艺病范了，爱东想西想，压住那奇怪而让人不得安生的念头。

跟师姐道别后回到寝室。李琦问她：“你去练舞了？”

顾青应声道：“是。排的应该是民族舞一类的吧，有个动作老在地上跪，膝盖都青了。”

于珊在床上看着手机，突然插话进来，“顾青你现在报的东西太多了吧，又是环保设计比赛，又是主持人大赛，又是毕业晚会…..我觉得实在太多了。”她的语气阴阳怪气，顾青面色一凛，只能淡淡道：“还好吧”。

顾青收拾东西趁时间还早，准备下去跑步。当音乐在耳边响起的时候，脑海里想的东西却让人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也许真的是让自己太忙了呢。已经退出了青年志愿者大队，应该找点事情让自己忙起来。爱情本来就是生活的一部分而已。

突然脑海里响起了陆嘉的声音，“你想要在成都生活还是浙江？我想在成都发展。如果你不想待在成都，你想待在浙江吗？你想要嫁给我吗？”

“你想要嫁给我吗？”

“你想要嫁给我吗？”

一声一声，振聋发聩。

那时顾青说，“我们性格有太多不合适。都喜欢冷暴力。我父母的婚姻太不幸了，我害怕结婚。结婚的话是跟人的缺点过一辈子，夫妻总会吵架，但你永远不会哄我。如果你想要，我可以陪你谈几年恋爱。”

“我一直待在这里，想要去外面看看。以后会想去重庆发展吧。浙江？如果你们那边海水是蓝的还可以考虑的啦。”

陆嘉说，“要谈恋爱就谈一次。”

“完了，没希望了，我们那边流下来的是你们的洗脚水，每天都是黄的。”

4.

不得不说因为去图书馆可以经过陆嘉的宿舍，顾青去图书馆的次数都多了起来。

跟不同的男生出去玩，只为了陆嘉能够看到，甚至吃一回醋。顾青觉得自己有点失去自我，但是比起把滔天海浪藏在心里，这样多少让她觉得好受些。

顾青和陆嘉分手了。陆嘉曾经把顾青带到众人面前。现在大家都默契地决口不谈顾青与陆嘉。偶尔有人问顾青为什么把头发剪短了。顾青不以为意地回答，“烫过发质变差了，想减掉重新留长。”真正的原因只有她自己知道。

日子对于顾青来说，也就差不多那样了。她不知道自己想干些什么，也好像失去了力气去做些什么。尽管如此，她那时还是相信陆嘉是她的。陆嘉说过，“想知道我爱不爱你，等着看我四年还会不会有女朋友。”

顾青才发现，她把陆嘉说过的每一句话反复斟酌和回忆，把每一句当时不信的话，当成了现在的信仰。她相信陆嘉不会再有别的女朋友，他们一定会在一起。

但其实如此坚定的信念，顾青坚持了一学期。

毕业晚会即将开始，帷幕即将拉开。

训练了近一个月，大家都显得有些紧张。在化妆间，师姐蒋媛给自己的小迷妹顾青化舞台妆。蒋媛每温柔细致的一笔，顾青都觉得她是如此美好的女孩儿。陆嘉参加了毕业晚会。他到化妆间，蒋媛替他化妆。陆嘉似乎有点局促，他总是不经意地瞄向后面。

有师姐问：“你怎么给他用女生公用的口红？”

“这是我自己的。”，蒋媛手上不停，口红接触陆嘉的嘴唇，慢慢描上。

顾青在后面不敢往那里看，她拿出若无其事的演技和漫不经心的表情，十分专心致志地打消消乐。

她相信陆嘉。她觉得他是永远不会出轨的，即使已经分手了。她还爱着他，只要他还爱着她，他们是会在一起的。顾青这样天经地义地相信。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只要是相爱的，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

音乐已经响起。舞蹈已经要开始。灯光打下来，粉红色的修身衣裙翩翩，柔美的女生和轻缓的水声配乐，台下一片吸气声。开扇、起步、收扇、转身、扭胯、保持微笑……顾青无疑是美的，但她想要陆嘉看到。

舞蹈结束后，顾青偷偷溜到观众席。陆嘉带她来过，那时陪她任性，在观众席的最后陪她看一幁一幁的画面，陪她抽奖，陪她溜出去看大晚上阴森森的实验楼。

现在呢。

陆嘉在舞台上，他是街舞出场，她爱过的人，在躺着的一片兵荒马乱里慢慢出现。一步、重踏，舞台寂静，只听见他踏下去的声音，躺着的人仿佛被他的脚步震醒；两步、重踏，躺着的人又一阵震动复苏；三步、舞台中央、重踏，他站在了灯光和所有人的焦点之下。顾青想，这是她爱过的人。

女生们从一旁迅速跑出。每一个男生对应一个女伴。黑色紧身上衣和短裤的热辣女生，和他们有不同的舞蹈solo，而顾青却只注意到靠右边的舞蹈搭档。陆嘉和蒋媛。

蒋媛若即若离S形蹭过陆嘉，陆嘉给了似抱非抱的姿势，他的手撩过蒋媛的头发，给了一个45度的借位，灯光迷离，打在他们脸上晦暗暧昧，无疑像是一个吻了。顾青觉得她实在像是死死地盯着他们了。

下个节目是歌曲。歌声实在是感人，“明明你也很爱我，凭什么我们爱不到结果。”，顾青借着歌终于红了眼眶。她回头看去，陆嘉在她右后方十来米看着节目，她不知道还应不应该坚信他是来看自己有没有因为舍不得而红了眼眶。

毕竟帷幕落下了。

5.

顾青是第一次谈恋爱，不知道恋爱是这么难经营。她喝得醉醺醺跟男性朋友打电话，问他们，陆嘉是怎么想的。

她还记得下雨天的时候，她喝得颠三倒四，打电话给陆嘉。陆嘉着急地到楼下见他，她步伐不稳地、满口呓语地问，“你还想结婚吗？你还想结就结吧。’’他揽住她，防止她走得跌跌撞撞，“以后不准这么喝酒了。”顾青很认真地思考，“这不行，以后工作应酬肯定会喝酒啊。”顾青抬头看他，他扬起脸不让她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唔，你是不是生气了。”

“那以后不要心情不好喝酒。”

“好好好，我都答应你，不要生气好不好。”顾青凑上去，终于找到一个安稳舒服的位置，抱着他的腰，侧耳听他的心跳。

她扬起脸对他说，“陆嘉，我可能是很爱你了。”陆嘉沉默，良久，他说：“我也很喜欢你。”

顾青不依不饶，“说好的爱呢，怎么现在变成喜欢了。”上面不再听到陆嘉的声音，顾青还在等待，陆嘉仿佛在做极大的努力，他的身体微微颤抖，逐渐变得无法控制起来。顾青闭着眼好似什么都知道，她的手轻轻拍打陆嘉的脊背，无声安抚。

陆嘉送她到宿舍门口。路灯的光撒下来，他们站在暧昧朦胧的灯光里。顾青趁着酒劲问他要一个晚安吻，仰起额头闭起双眼等他们常有的仪式。吻落在顾青的上唇。柔软，温暖，他面庞有一点浅浅的胡须扎中了她。她愣了一愣，瞪大了眼，又莫名地开心到无以言表，忍不住踮起脚尖想要给他一个恶狠狠的吻。他微微别过脸，她吻在他的脸庞嘴角。

这是他们第几次复合?直到陆嘉再也不回她的短信，直到陆嘉说两个人都累了，那就不要谈了。顾青生了气，分就分，关上了手机却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从来未曾当面说清楚过。纠缠到最后没有好好地道别过，也没能好好地沟通这是为什么。

顾青打着的电话已经半个多小时了。他们能理解吗？顾青心里的路好想叫人也走一走，叫人体会到她用尽力气也没有办法描述的心脏每一个细胞的抽搐紊乱，叫人来看一看心里是住了什么怪物，让她夜夜痛彻心扉、不得安宁。她实在是死不了，也活不好。

挂了电话，顾青空洞地眼望向床顶。她翻了个身蜷在一起，准备忍受漫漫的长夜

拿出手机，忍不住又去看到网易云。如果有人改变了你的歌单。那时顾青这样说过——如果有人改变了你的歌单。那时她以为能改变她的歌单的只有爱豆，后来为一个人听懂了所有情歌和感伤。

他的歌单……

密密麻麻的歌曲，三千的听歌量，五百首我喜欢，却只有十几首下载了。每一首……都是她歌单才有的歌。

她把脸埋在枕头里，忍不住啜泣。

他们到底为什么错过。顾青大概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