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家|四季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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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初次来到一座城,势必想要尝一口鲜。北京的烤鸭,重庆的火锅,上海的生煎.....就算是县城小镇,也会藏着一家只要向当地人问起就会得到统一答案的馆子来。倘若你问起沈阳的名吃,老沈阳们肯定会向你推荐“东北四绝菜”;新精英们的答案肯定是“老边饺子”、“马家烧麦”;要是时髦点的小年轻,直接给你支到西塔街,让你品尝一下最正宗的鲜族烤肉。如果有人向你推荐“四季抻面”,那不赖悬,这一定是个质朴又本分并且还具备某种象征沈阳精神的人。我,就是这么个人。
如今,四季抻面在沈阳遍地开花,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而我要说的这一家,却是我父亲坚守了二十多年的焕德四季抻面店。这家店不临街,窗改门,小径幽处般藏在老204厂员工宿舍里。白天,这里平平无奇,褪了色的牌匾像一片埋在土里多年的包装袋。可到了夜晚,在一片漆黑的破败楼宇之间,小店便像灯塔般发着光,指引着那些在午夜中迷失方向的灵魂。八十年代末,退休职工张秉荣创立了“老四季”,开创了一个餐饮文化奇迹。而她店里最早那个来自山东的抻面工,就是我的父亲。
“那个时代的人,做事都讲究个“专”,什么叫技术工种?就是这个活儿除了我以外谁也不好使。做吃食的更讲究个精益求精。荣姐和我分工明确,她主要负责汤,吊汤的草药料子必须去天益堂买,老母鸡一整天都在锅里打着滚儿。我主要负责面,面粉必须是高筋面粉,找出市面上最好的,根据东北的温度来调整和面的水温。放条时,宽的,细的,柳叶的,一定要问清楚,不要怕麻烦,要满足食客们的要求。哪像现在的这些连锁店,汤上午还有些味儿,下午就和水一样。抻面工技术也差火候,漫不经心囫囵起来,面要么太硬,要么太软,一吃还能吃出火碱味。手底下的人没有主人翁精神,成本又都放在装修和房租上,这样的店别说是老店了,能坚持两三年就算奇迹!”每逢别人夸赞他的面或是提到四季抻面这个招牌时,我爸总会把这番话说上一遍。甭管是真情还是假意,食客们听完无一不竖起大拇指,嘴上和心上都很舒坦。唯独我,唯独我才能准确捕捉到我爸说这番话时脸上的那种不自然,那是类似长者的不当言语被斥责后的难堪,当中还夹杂着一丝孩子做错事般地羞愧。
我爸在家排行老末儿。爷爷是个乡厨,大儿子成年后便把手艺传给了大儿子,二儿子成年后又把手艺传给了二儿子。轮到我爸成年后,爷爷发现十里八村已经容不下第四个厨子了,于是就让他去学抻面。我爸自然是好不乐意的,但也没办法,为了生活,他只能提溜着两只又酸又胀的胳膊,每天骑车到五公里外的镇里面馆做学徒。在那时的农村,如果你有两个哥哥,那就甭想靠父母完成婚姻大事了,所有的资源到了老末那里便所剩不多。于是,在二哥结婚后,我爸决定自己掌握命运,去济南去打工。树挪死,人挪活。几年下来,他不但收获了爱情,家的力量也使他意气风发,干劲十足。他不断完善自己的手艺,一跃成为济南地界上数得上号的抻面工。
我爸第一次见张秉荣,是在一个秋天的雨夜。他从店里出来,刚要在雨中进行百米冲刺,就被一个中年妇女拦了下来。
“小伙子,姐想跟你谈谈。”
“谈什么!没看下这么大雨!”
“当然是谈钱了!好商量好商量。”
“我有老婆的大姐。”我爸义正言辞地说。
“你误会了大兄弟,姐想在沈阳开面馆,想物色一个抻面工。”张秉荣操着一口浓重的东北口音。她也没撑伞,湿漉漉的头发紧紧贴伏在那张圆脸上,一双热诚的眼睛盯得我爸无法动弹。
“你在这一个月赚多少,姐给的肯定比这多。”
“为啥啊?也不闹饥荒,我为啥非要去闯关东啊?”她的请求,我爸根本不想理会。
“老弟,你是手艺人,有好手艺就得走出去,年轻人就得走南闯北,就得扬名四海啊。”
“你说什么?”
“我说,有好手艺就得走出去。”
“不是,下一句。”
“年轻人就得走南闯北,扬名四海。”
“扬名四海,这个词好。”我爸望了望路灯下闪闪发亮的银丝,沉思片刻说,“大姐,你看,咱俩找个屋檐,在屋檐下面聊不行吗?”
几天后,爸妈领着还不会走路的大伯,跟着这位性格爽朗的东北大姐,一起坐上了开往关东的列车。
刚到沈阳时,面馆还没个模样。我爸一边扫视空荡荡的店一边咧着嘴说,“秉荣大姐,你这八字还没一撇呢,这么早把我叫来干啥!”“怎么地,你不就是那一撇嘛。万事俱备,只差焕德。”秉荣阿姨拍了拍我爸肩膀说,“放心吧,你来沈阳第一天起,我就给你算工资。”就这样,几个人整天待在没挂牌匾的店里研究面的种类和定价,他们不断尝试做出适合当地人口味的面,光是老汤就熬了整整三大桶。当一切准备就绪时,有人便问起秉荣大姐,这家店起什么名字啊?秉荣大姐嘿嘿一笑,带着东北人处理严肃问题时经常流露出的羞涩表情说,“就叫四季抻面,人以食为天,一年四季都要吃饭。”
只要有人提起老四季,提起张秉荣,我爸的脸上就会浮现出一种复杂的表情来。大学刚毕业,我执意要回沈阳谋求发展,无事可做时便到我爸店里帮忙。我喜欢听沈阳人胡侃,他们只要酒精一上头随便那么一发挥,便是一场精彩的脱口秀表演。我喜欢他们吹牛,再普通的工作到了他们嘴里都变得高深莫测和崎岖不凡。我也喜欢他们聊生活,他们有一套属于自己的生存之道。有一次我爸在酒桌上,面对最好的哥们王叔和最爱的老雪花啤酒,终于吐露出深埋在心底的陈年往事。
“秉荣大姐一共给我涨了九次工资。兄弟你想想,在那个大碗面卖九毛钱的年代,我一个月能赚800块钱,不少了吧!”爸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接着说,“但是我不知足啊,店里生意越火,我心里越不是滋味。倒不是我见不得别人好,我就是感到委屈。凭什么啊,我比她累,比她有技术,她却比我多赚那么多。那几年,她又在北市场买了房子,又买了桑塔纳,还供她儿子读完大学。你再看我....”
“你不是也把儿子供完了大学。可上了大学又有啥用。”我插嘴道。
“滚你奶奶个蛋!”他把筷子扔了出去,又拿起一双继续说。
“有一天我越想越来气,就对自己说,这样不行,我得出去单干。那天回家我就把这个想法跟小丽说了,可你知道女人对这种事向来小心谨慎,除了打击你的自信心之外她们什么作用也起不到。那我也不管,我有技术,有力气,不可能不成事儿。于是我一边偷偷寻找合适的店面,一边频繁出入前厅,学习面馆的经营方法,准备时机一到,拍屁股立马走人。可我只要一提要走的事,秉荣大姐就给我涨工资。她说一碗四季抻面,汤和面缺一不可,你就安心在这吧。我是后来才知道,当时我每月工资顶得上店里近一半的利润了,可我没想那么多啊。你想,我顶风顶雪地来东北图个什么啊,不就图一个扬名四海么。那四季面馆火了,所有人都知道她张秉荣,可我呢?我只能猫在后厨,成天鼓捣着这些面团。
“面馆就开在大西菜行附近,一切照搬,就连“四季抻面”牌匾的字体都是一模一样,像是开的一家分店似的。虽然没有张秉荣的面馆火,但我和小丽一天也闲不下来。后来张秉荣做24小时全天营业,于是我也跟着做,面价随着市价涨,鸡汤面从开始的九毛涨到一块五两块,从四块涨到现在的六块。抻面物美价廉,一碗面,一个鸡架,两瓶老雪逐渐成了沈阳人出门在外饮食的标配,也算带动了一种餐饮消费模式。不知从何时起,市面上的“四季抻面”越来越多,也陆续有人开始找我加盟。
“那时候小林和小宇上学开销大,我就想着怎么能赚点外块,加盟这个事正好符合。也不用搭太多精力,动动嘴皮子个把月就能轻松赚个一两万。在我开展加盟业务的这期间,秉荣大姐来找过我一次。在面馆里她跟我谈了一下午,主要意思就是控制一下加盟数量,完善一下加盟模式。我根本没往心里去,心想着你不搞加盟还不让别人搞,四季抻面这个招牌也不是你的专利。临走时,她在我店里兜兜转转,还给我提了点建议。那时候我才觉得她这几年老得厉害,完全变成了一个老太太了。
“后来我雇了个抻面工,准备专心搞加盟。也就是那两年,我买了房子换了车,把这两个小兔崽子打扮的跟他妈阔少爷一样。别人一口一个张哥叫着,客户每天好烟好酒伺候着,渐渐地人就飘了。我啊,这半辈子总结的经验便是,人就不能又有钱又闲着,一旦闲着就得作,有时间了谁也不愿在店里待着,整天泡在麻将社。人都有赌徒心理,玩的牌也越来越大,店里的事根本就不想管,后来小丽给我打电话我干脆拒接。自打我粘上二饼六条开始,加盟的事我也不上心了,生意也垮了,老婆和我离了婚。他们回山东后,我打了几年工,后来就在这开了这家小店,就这么一个人混着。对了,这么晚了你俩都饿了吧,我去给你俩煮碗面。等着。”
说完,我爸摇摇晃晃地往后厨走。若不是我装作不经意地扫了他一眼,也就不会看到他眼眶里含着的泪水。
疫情前的那一年春节,我去沈阳看望他。除夕那天我俩包了顿饺子,早早吃完后一起坐在沙发上看春晚。从节目开始直到响起难忘今宵,我俩统共说了不超过十句话。初一早上,给他拜完年后我对他说,“爸,你该忙忙你的,不用管我,我去找我同学,来沈阳总不找他们好像挺不好的。”他长舒了一口气,说他一会就去店里开业。我说大过年的能有人吃面吗。他的双眼立刻闪闪发光,怎么没有呢,就等着我这碗面呢,没有我的面他们这年能过好?我笑着说好好好。
大哥平时工作忙,又得照顾家庭,逢年过节只有我能去沈阳看望他。其实我也不情愿,在这我俩都觉得不自在,能帮上忙的也只是在店里帮他收拾收拾卫生结一下账。初一那天,我打车到中街,在恒隆广场里找到了一家西西弗书店,捧起一本春上村树的书一直坐到商场闭店。回去时直接打车到的面馆,下车后发现店里窗户果然亮着。
店里有顾客,仔细一看是204厂里的王大妈。印象中她很早就退休了,后来一直做环卫工人,现在年岁大了,没事就去捡捡瓶子,然后坐免费公交车去大商超淘一些搞活动的米面油和蔬菜。看到我后,她先寒暄了几句,然后起身要走,又被我爸拦了下来。从她桌子上的面碗温度上来看,显然她坐了有段时间了。
“还不给王大妈拜年。”
“王奶奶过年好。”
“好,好,看这孩子长的,溜光水滑的,你妈和你哥在山东也挺好的呗?”
“都挺好。”
“挺好就好。过年了,回来陪陪你爸。唉,不像我那几个崽子....”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还好我爸搭了腔。
“什么年不年节不节的,对我们这样的人根本不算个啥。日子都是一样的日子,一样吃喝拉撒睡,谁还能把日子过出花儿来?”
“你看,你爸就是嘴硬。”王大妈笑了笑说,“这么多年得亏你爸,三九寒天也能吃上口热乎的。诶,我说焕德子,老妈要是有天兜里一分钱没有,到你这里讨碗面吃,能给我撵出去不?”
“大妈你说啥呢,别说一碗面了,就是一百碗也没说的。”
“好,好,有你这句话我心里就有底了,最起码饿不死了。呸,看我老糊涂,大过年的提这个字干嘛。”
正说着呢,面馆的门突然开了。
“张叔,给你拜年了,过年好啊!”声音比人先到。声音是铜铃般的清脆利落。人是透透亮亮的没得说。
“婷婷来啦,大初一的还上班啊?”
“这不嘛,姐妹们过年都回老家了。你也知道,那烂糟的家我也不爱回,趁着店里人少就多挣点台费呗。”婷婷把手里那个信封大小的皮包放到吧台,她的包和手机壳上都镶满了碎钻,在屋里走动起来时就像一颗行星在围着恒星转。她没注意到我在看她,从吧台上的不锈缸盆里抓了一小把蒜瓣,然后冲着厨房喊,“叔,今天我吃老汤面,要宽条儿,再来个煮鸡架。”
“好嘞。”不一会,我爸从后厨出来。他眼睛看着我,话却是对婷婷说的。“闺女,给我当儿媳妇这事考虑的咋样了?”
我放下手里的活,心跳开始加快。
“哎呀叔,你可别拿我开涮了。”婷婷坐下后,低头开始鼓捣着自己五颜六色的指甲。“整的跟真事儿似的,还不知道你儿子乐意不乐意呢。”
“是说真的呢,我儿子就在屋里呢,他肯定得意你,你看看你得意他不?”说完,我爸就站在吧台里傻乐。
我和婷婷对视了一眼,她冲我笑了笑,我点了点头,忽然之间感觉气氛有些尴尬。
“你俩留个微信,都是年轻人就当交个朋友。婷婷这孩子仁义,第一次她和一帮小年轻来这吃面,看自己姐妹吃了亏,一啤酒瓶子就抡到那男的头上了。第二天还主动跑过来给我道歉,哪回见我都是一口一个叔叫着。”
“哪有,那天多亏了叔,要是没有叔咱们就得挨削了。”婷婷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宇哥,咱俩留个微信,你要来沈阳夜场玩就提我,啥事都得给我个面子。”
“我看这姑娘也挺好。这小嘴嘁哩喀喳的,一看就很灵光。”王大妈一边笑一边说。
“唉呀,你们还让不让我好好吃面了。”
婷婷说完这句话,大家伙又都笑开了。
正月里的第一个夜晚,面馆里几个八竿子都打不到的人东一嘴西一嘴地闲聊。每当一个话题结束,王大妈和婷婷都嚷嚷着要回家,可一但想到屋外的寒风和空荡荡的宿舍,想到在这特殊的日子注定彻夜不眠,也就懒得动弹。凌晨一点,面馆里又多了位孤独的灵魂,他叫赵峰,四十来岁,是个出租车司机。不过他平时都是开白班,这个时间来属实有些奇怪,他看上去疲惫不堪,胡子起码三天没刮,从我身边走过时还能闻到他身上的汗馊味儿。
“我媳妇跟我离了,在电话里提的,正月十五过后回来跟我办手续。”
“瞎扯,大过年的你抽什么风。”说完,我爸拿起酒杯坐在他对面,拿瓶牛栏山给他和自己都倒上了一杯。
“德叔,是真事儿,她早就不乐意跟我过了。我估计这是找好下家了,办就办呗,离了俩人都轻松。”赵峰跟我爸碰了碰杯,自己干了一大口。
“对,大哥,强扭的瓜不甜,好聚好散。”婷婷说。
“人家都是劝和不劝分,哪有你这样的。”我说。
“这是我儿子小宇,这个我干闺女婷婷。”
“既然都是自己家人,那就一起过来喝点呗。”赵峰一边说一边拉身边的椅子。婷婷倒是不客气,拎着两瓶啤酒就坐了过去。“来,王大妈,你也过来吃点。”她说。
“不了不了,你们年轻人慢慢吃,时候也不早了,明天我的几个老姐们可能来,我回去收拾收拾屋。”
送走王大妈后,赵峰便开始跟我们述说自己这几年的遭遇。
“夫妻这东西,苦能一起吃,福也能一起享,但要是倒过来,那就不灵了。当年我娶媳妇,一共就花了五千块钱,刚结婚那阵,也没想着日子一下子能好起来。这不,动迁了,有钱了,也他妈的迷茫了,我和媳妇商量着,这百八十万虽不是小数目,但也不能花一辈子,得找点事干啊。那时我一没学历,二没头脑,想想这半辈子就会开车,当时我给人开夜班,收入还算可观。零几年的时候沈阳车标涨的很厉害,听同行们说要改革,以后终身车标就没有了,要是有条件就囤一个,将来即便自己不开,租出去也是份收入。他们说完,当时我就动心了,第二天就去了公司打听这事儿。那是我最利索的一次消费,从此以后就没见过那么多钱。我买的时候大概七十万不到吧,现二十万都没人要。有价无市。想想都能把人悔死。你说这七十万我囤房地产多好。”赵峰一说到这事,我们都跟着叹气。他的目光有些涣散,歇了一会继续说,“这几年受网约车影响,活儿也不好,我就寻思着等这车到年限我就不开了,干点别的。可我除了干这个还能干啥啊?我媳妇当时要加盟快餐店,我还真特意去总公司了解了一下,结果发现也不是那么好做,就劝她再斟酌斟酌。时间就这么过去了,眼瞅着我的车就要到期了,可标不能闲着啊,于是就擅自做主又买了一辆。她知道后就火了,又哭又闹,说我不拿她当盘菜。闹了几天后,就带孩子回了娘家。”
赵峰说完,大家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说。可我知道他们俩也一定和我一样在组织语言。我率先打破沉默,“不管多大矛盾,还是发妻感情最深,半路出家基本都不靠谱。男人向自己女人低头,这不丢人。”听我说完,婷婷摆了摆手说,“是男人就要拿得起放的下。”边说边在旁边玩手机瞎胡闹。我爸沉默了半天,当我们以为他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之语时,他说了一句,“峰,你饿了吧,老哥给你煮碗面。”
随着桌子上的酒瓶越来越多,话题也开始天上一个地下一个地胡侃。
“我等她,但我不说。这才是老爷们干的事。她要是想回来,我赵峰的门随时随地向她敞开。侄小子,大侄女,我都想好那个画面了,她回来那天我就在屋里摆满玫瑰花,这时候音响一放,我就给她唱一首《只要你过得比我好》。”
“唉我叔,没想到你还挺浪漫呢。但这歌你得练啊,这歌钟镇涛唱的贼好听,贼深沉,你要唱声音必须得拉低点。”婷婷一边说,一边拿出手机开始播放这首歌,俩人一起鬼哭狼嚎。
眼看局面就要失控,我爸便让我送婷婷回家。她们宿舍离面馆不远,走路大概五分钟。出了门一见风,婷婷就要往雪堆里头钻。没走多远,实在忍不住了,她便在一户居民楼的窗户底下吐了起来,我从后面架着她胳膊,生怕她摔倒。
“这都是小事,我天天都得经历。”婷婷起身,从口袋里拿出一片纸巾擦了擦嘴。“我就是陪人喝个酒,从不干别的,不像她们,我有底线。”
我沉默。等了一会见她有要走的意思,就连忙上前扶她。“不用,真不用。”她把我甩开,语气是如此认真,甚至让人感到有些冰冷。我只好跟她保持距离,默默同她一起走。
“有时候感觉张叔也挺可怜的,你别恨他。”到了楼道口时,她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我愣在原地,看着楼道窗户中的声控灯逐渐熄灭后,才慢慢往回走。
那晚,皓月当空,马路显得格外的宽,街道尽头弥漫着橘色的雾霭。我有种错觉,仿佛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就会到达人生的彼岸,就会到达苍穹的顶端。周围静悄悄地,无风,空气中满是硫磺的味道。当走到面馆门口,实在没有勇气抬起胳膊打开这扇门,于是我又退了回来。我找到了一个最佳拍摄地点,蹲下来给面馆拍了张照片,然后开始打量着这家小店。
这家店的破败,让我接受了我爸衰老的事实。其实,我对我爸的不满要比我妈和我哥少得多。他的存在,对我的生活来说差别也不大。在我很小的时候便懂得一个道理,那就是你来到这个世界,你便没有权利向任何人索取任何东西,当然也包括自己的父母。所以,当我每次遭到朋友的背叛、倍受爱情的煎熬时,只要想到这句话,就仿佛一阵清风吹过头顶,像是得到了神启一般,坦然的面对和接受这个世界赋予我的一切。人的一生中会不会有一件无法被人原谅的错误呢?就算是有,究竟要付出多少代价才会获得他人的原谅?我想在此刻我得到了答案,那个答案就隐藏在这午夜的灯火之中。
初七那天傍晚,父亲让我早点回去休息,第二天还要起早去机场。我说没事,在飞机上也可以睡,再跟你混一天,听听免费的故事,只可惜那天基本没什么顾客。吃晚饭时,我主动寻找话题,聊了一些我小时候的事,他还多喝了二两白酒,显然十分高兴。
快到八点钟,店里迎来了一位顾客。从神态来看,这位顾客岁数应该不小,却穿着一件时髦的红色羽绒服,狐狸毛的帽子扣在头上,遮住大半张脸。
“焕德大兄弟?”那位顾客声音有些颤抖地叫了父亲。还没等她把帽子摘下,父亲便扬起笑脸,激动着跑到她跟前握住了她的手。
“过年好啊,秉荣大姐!”
“大兄弟,啥也别说了,快给我做碗面吧,你可知道,这碗面我想了快二十年了啊。”秉荣阿姨抹着眼说。
因为我实在受不了这种场面,所以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前几天我冥思苦想,实在想不出该怎样报答这个赋予我生命的男人,直到想起本就不善于吐露衷肠的父亲的这个心结。
从他们的这场彻夜长谈来看,我想我的目的应该达到了。这没什么可说的,毕竟,谁都是浮世里的一个孤独的灵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