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饮冰，热血难凉

作者：梁卓尔

我们提到刘备这个名字，最先想到的一般不是他的皇胄身份，而是他的潦倒与失败。他算何许人也？不过草鞋之家，亡命生涯，心念汉室，落日天下。整本三国演义，我看到的对刘备的描写，入眼的全是一场场触目惊心的溃败逃亡，净是一次次东山再起的转瞬即灭，如果把他放到现实生活中来，该是一个彻头彻尾的loser吧？这样一个男人，好像无所凭靠，哪里来的勇气，促使他毅然决然地踏入群雄逐鹿的战场，提刀不复返？这样一个男人，好像一无所成，哪里来的魅力，让他麾下忠士名将如云，剑锋所指兵士冒死冲锋？这样一个男人，好像一无所是，哪里来的本事，让他在刀悬颈上时还能仁义广施，心怀属下？这个在草菅人命的乱世熔炉中还抱有仁义，心怀王朝的刘皇叔，与十八路诸侯相比，显得格外清流，甚至显得不那么真实，我一度想：他只是个伪作君子虚情假意的大耳贼罢！这么看来，他的失败只是活该。

然而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后来我又一次看到那一段隐没在权诈之间的文字——“因见己身髀肉复生，亦不觉潸然流涕。少顷复入席。表见玄德有泪容，怪问之。玄德长叹曰：‘备往常身不离鞍，髀肉皆散；今久不骑，髀里肉生。日月蹉跎，老将至矣，而功业不建：是以悲尔！’”这时候，他逃亡荆州，在刘表帐下苟且保命，酒席中只因看到自己腿部长了肥肉，泪水就难以抑制地爆发。他自认为蹉跎了时光，他的泪水为自己还没能匡扶汉室而流，他在深深地害怕，他怕他这一生都不能毕了年轻时的梦想啊！

这一年，刘备已经四十多岁了，放在他无数次刀下求活的经历里，黄土早没过半截身子。一生中，他五易其主，四失妻子，处处都似长坂桥，群敌环伺。这样的人生，如果是四十岁的我呢？如果是四十岁的每个人呢？即使是经历了普通的生活，多少人会心心念念仍是当年梦想，起起伏伏不忘年少誓言？我怕是早就满腔热血流去，静候黄土埋我，旧年坚持的幻梦，尽数说与野狗听！但刘备他是真英雄啊，带着一票人东奔西走，屡屡惹来杀身之祸，但周围人不离不弃，于是他不懈地起兵，一点点地收拢汉室王土。其间辛酸苦涩，怎能想象！

我曾偶然在北魏杨炫之的《洛阳伽蓝记》中读到“袁术在淮南，不知世间复有刘备”，现在更感震撼。汉有察举制，重门第世家。因此东汉末年偌大天下，割据诸侯大都出自门阀世家，如袁术袁绍，四世三公。这些权贵们彼此角逐厮杀，在他们眼里，刘备织席贩履之辈尔，杀剐不过一语之间，末流汉室宗亲怎敢踏上横野的白骨与他们一较高下？在各方不加掩饰的针对中，刘备在夹缝中败逃。

人心随世道而下，王土分裂，时代的浪潮涌来，所有人都认定，这个四百年悠长历史的帝国，终要落幕。但刘备并不这么觉得，他认为有人应当动身，去挽回王朝的辉煌年代，他还认为自己当仁不让，他是真正地把自己当成了扛起汉室大旗的人。这该是多么强烈的向往和沉重的责任感，让他在溃败后又辗转拉起旗帜，高喊着正人心扶天下的口号，跌跌撞撞地向前迈步，但那个目标离他还是好远。于是很多年过去了，刘备坐在荆州，因为一件小事，他痛哭失声。

最近听到一句很打动我的话——“我听闻最美的故事，是公主死去了，屠龙的少年还在燃烧”。我觉得这句话对刘备来说，是很符合的。刘备走的是希望渺茫的路，一路上也有很多人和他说汉朝将亡，但他好像并没有听进去。世间战乱不断，他给每个乱臣贼子当头棒喝，踽踽而行，每一步都在燃烧自己的生命。他燃烧了快六十年，照亮了六十年的悲壮山河。我每每读到刘备的名字时，脑海中浮现的，总是一幕——草鞋粗布的青年提着铁刀牵着老马，在山间弯曲的小径上行走，他忽而上马，衰马奔向看不到的道路尽头，途中周围慢慢地有人纵马跟上，最终当青年笑看着夕阳的余晖时，身后早已是千军万马。可能刘备是这样的人吧，十年饮冰，也难凉热血。

天下诺大，只因有你刘皇叔，青梅煮酒时，真正英雄。

十年饮冰，热血难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