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缝花开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95期“图文”活动之一。
01
“姑姑,我们还能再见到爹爹吗?”四岁的小牛牛牵着姑姑廖珍的手缓慢行走,边走边用童稚的声音问道。
“当然能。”廖珍温柔回道。
“那要多久才能再次见到爹爹?能很快见到吗,等久了我会想爹爹的。”牛牛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对父亲的眷恋和不舍。
“等泉安城不打战了,姑姑就带你回家,就能见到你爹爹啦。”廖珍攥紧牛牛的小手,嘴里设想着重聚的未来,心里却不敢相信,他们一家人还能有重聚的一天。她微微转头看了眼身后重新关上的厚重城门,想到城内病重的娘亲、饿死的嫂子、身体瘦弱却还要撑起家庭重担的兄长,眼睛一阵酸楚:她能带着牛牛出城投亲,无需继续忍受因被侵略围城而缺粮受饥的痛苦,城中的兄长和娘亲,日后又会怎样呢?他们一家人还能等到战争结束、一家团聚的那天吗?
“阿珍,难得越王愿意在大举攻城前放城中老弱妇孺出城躲避战乱,你赶紧带着小牛牛去我娘家五光村避难,去投靠你舅舅。”廖母躺在简陋的床铺上拉着廖珍的手殷殷嘱咐,“只要你和牛牛能逃出去,只要你能将牛牛养大成人,我们家就不会绝后,廖家就还有希望。”因为备受饥饿的煎熬,年仅五十的廖母身体几乎全垮了,如今连说两句简单的话都要不停喘息,“我病得无法动弹,跟着你们出城只会是拖累,你大哥又是个不被允许出城的壮年男子,养育、教导牛牛的重任只能交给你了,你一定要保护好他、抚养他长大!”
廖珍回忆起娘亲的泪眼和兄长的愁容,心中又是一阵伤感,却不能在牛牛面前展露凄切神色,以免引得他哭叫,只好紧咬下唇,将对未来的茫然不安和对家人的思念依恋吞进肚里。
“娘亲、大哥,我一定会保护好牛牛的。你们在城里也要保护好自己,等到战争结束了,我就带牛牛回泉安城找你们。”廖珍在心里为自己打气,也在为城中亲人祈祷,脚步坚定地带着牛牛往三百里外的五光村走去。两人的身影淹没在从泉安城逃出的老弱妇孺中,每个人的背影都是瘦骨嶙峋、步履艰难,却又心怀希望地奔往不同方向去投靠亲友,期望在亲友的庇佑下躲过战乱的摧残。
02
随着人潮慢慢离开泉安城门口,与廖珍和牛牛同行的路人越来越少,走了五十多里后,往五光村方向行走的人便只剩下这姑侄二人了。从未出过远门的廖珍带着牛牛忐忑地走在荒无人烟的道路上,四周静得只能听到呼呼的风声和她跟牛牛的脚步声,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娘亲、兄长和邻居们跟她说过的出门被土匪抢劫杀害的故事,怕得瑟瑟发抖,却因为顾及身边的小牛牛,不敢让心中的恐惧外现,只得强装镇定地拉紧牛牛的手,脚步却比之前快了许多。小短腿牛牛跟不上廖珍的步伐,廖珍便将他背起来,想尽快走到舅舅家。
他们紧赶慢赶地走了大半天,眼看着天快要黑了,离五光村却还有两百多里的路程,中午只吃了几口干粮充饥的牛牛饿得直哭,同样饥肠辘辘的廖珍亦感觉自己有些头重脚轻无法继续赶路,便决定去沿途的村子里请求借宿一晚,明天天亮后再继续赶往五光村。
两人又走了十几里,在天黑透之前到达了竹南村,成功借宿在村中一位寡居的崔大嫂家里。
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崔大嫂本不想让陌生人借住在家里,可她看着皮包骨头的小牛牛和瘦骨伶仃的廖珍,观察到他们的行李包袱并不大,想来不会带有多少干粮和衣服,若是任由他们露宿野外,可能会因为更深露重而感染风寒甚至病逝,顿时生出恻隐之心,让他们留宿家中。
如今正值世乱民贫,竹南村虽然侥幸没被搅入战局,村民们的家中存粮也不丰裕,崔大嫂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招待客人,只能端了两碗半干的陈米饭和一碟水煮野菜给廖珍和牛牛吃。姑侄俩丝毫不嫌弃饭食简陋,反而十分感谢崔大嫂让他们吃了一顿饱饭。在一阵狼吞虎咽之后,廖珍和牛牛带着久违的饱腹感躺到崔大嫂家偏房的木床上,一夜好眠。
廖珍本想第二天天亮醒来后立即向崔大嫂辞行然后继续赶往五光村,谁料,廖珍这个被家里娇宠着长大的摊贩之女活了十七年,第一次在一天时间里走了八十多里路,如今因为赶路太过疲累,竟然睡到日上三竿才醒。等她睁开眼时,已经巳时过半了,早醒的牛牛被善良的崔大嫂喂了半碗稀粥,正坐在她身边独自玩耍,看到她醒来,立即高兴地扑进她怀里说些童稚之语。廖珍哄了牛牛一会儿,随即起身洗漱。
“多谢大嫂好心收留我们姑侄俩昨夜在您家中留宿,今早又帮我照顾侄子,身无长物的廖珍无以为报,只好先将恩情铭记心间,待日后再还恩。”梳洗完毕的廖珍找到在屋旁菜地里忙活的崔大嫂郑重感谢她的善举,随后向她辞行。
崔大嫂抬头望了一眼日头,想起昨晚看到的单薄的行李包袱,热心挽留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午时将近,不如吃完午饭再走吧?”
廖珍婉拒道:“如今正值荒年,家家户户粮食短缺,我们怎好再瓜分大嫂的口粮。”
“再缺粮,也缺不了这两碗饭。”崔大嫂爽朗一笑,“小牛牛饿了吗,大娘回去煮午饭给你吃好不好呀。大妹子你要是有空闲,就来给我打打下手吧。”崔大嫂将农具收好放到一旁,轻刮一下牛牛的鼻子,牵着他往厨房走去,廖珍忙不迭跟上,跟在崔大嫂身后一阵推辞谢绝,终究拗不过热情善良的崔大嫂,留下来吃了午饭。
03
又吃完一顿简单的午饭后,廖珍跟崔大嫂坐着闲话一阵,再次认真感激她的乐善好施,又说了一些道别的话,便背起包袱牵着牛牛准备离开竹南村。崔大嫂将姑侄俩送到门口,正要告别,却忽然看到有村民在慌忙奔走,边跑边大声叫喊:“有贼寇进村了,大家快跑进山里躲起来啊!把能带的粮食和贵重物品都带进山里,留在家里只会被贼寇抢光。”没多久,家家户户的村民都携带金银细软和粮食仓皇地走出家门,往村子后的深山跑去。
廖珍正对村民们的莫名慌张感到一头雾水,一脸笑容地为她和牛牛送行的崔大嫂却突然脸色大变,来不及跟身旁的廖珍解释一句便急忙回屋收拾财物和可携带的粮食,没多久又背着大包小包出来了。她匆匆锁紧门窗,仓促地对廖珍说了一句“快跟我走”,随即跟随其他村民一起奔往村后深山。
廖珍不明所以,却对好心让她留宿又为她提供了两顿饭食的崔大嫂十分信任,当即抱起脚边的牛牛,快步跟上崔大嫂。三人飞跑一阵,发现身后并无贼寇追来,崔大嫂暂时松了一口气,脚步顿时变慢了许多,也有心情对廖珍解释奔逃缘由了。
“我们竹南村虽然没有遭遇战事,但到底身处乱世,无法独善其身,常常有兵勇贼寇进村搜刮钱粮、骚扰村民,还会奸淫妇女,像我这样的年轻寡妇和你这样的黄花闺女,若是被他们碰上了,绝对难逃魔爪。”崔大嫂解释道,“我们以前遭殃了很多次,所以现在对这些人闻风而逃。”
“原来如此,那我们快点跑吧,别被贼寇抓住了。”廖珍惴惴不安道,主动加快了脚步。但她因越王围城在泉安城中忍饥受饿了一个多月,身体变得极其瘦弱,如今还抱着小牛牛,越发举步维艰,听到身后不停有村民呼喊“贼寇进村了,快跑啊”然后飞快越过她朝村后深山跑去,心里愈发着急,更想快点跑进深山躲藏,连脚步都因为慌张而变得凌乱起来。在狂奔中,她没注意到脚下路况,不小心踩到一块鸡蛋大的石头,脚一歪,狠狠摔倒在地。
她想立即起身继续奔跑,左腿膝盖处却传来一阵刺骨的疼痛,让她瞬间又跌坐回地上。廖珍低头一看,膝盖处的长裤已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
“珍妹,你怎么样了,还能跑吗?”跑在前方的崔大嫂听到廖珍的痛呼,连忙转身询问。
“左腿膝盖摔得有点严重,现在痛得站不起来了。”廖珍抽气道。在两人说话间,身后传来一阵明显属于贼寇的混乱马蹄声和放肆狂叫声,两人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廖珍挣扎着再次起身,却又一次被疼痛逼倒在地上,她咬咬牙,不愿仁善的崔大嫂因为关心她而受到贼寇侮辱,便用坚定的眼神看着崔大嫂说:“大嫂不要管我了,快逃命吧。若是大嫂能再次大发善心帮我带牛牛进山躲贼,廖珍定然永生不忘大嫂的搭救之恩。”
“帮你带牛牛进山当然没问题,可我俩走了之后,你怎么办?”崔大嫂一边将牛牛抱到自己怀里,一边关切问道。
“大嫂不必担心我,我会就近找一个地方躲起来,不让贼寇找到我。”廖珍对崔大嫂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快走吧,慢了就走不掉了。”
崔大嫂依旧忧心忡忡,却因为贼祸近在眼前,不得不赶紧抱着牛牛疾速往深山跑去。眼看着姑姑离自己越来越远,牛牛这才意识到自己要与姑姑分离,与最后一个亲人分开的惶恐无措充斥着他的小小心灵,让他忍不住放声大哭。
听着牛牛撕心裂肺的哭声,看着崔大嫂抱着牛牛越跑越远,廖珍的眼睛难以自抑地泛起泪花:娘亲千叮万嘱出城后的自己要保护好牛牛,结果出城第二天就因为贼寇害人,不得不将牛牛交托给好心的崔大嫂。她若躲不好,最终被贼寇发现,将她奸淫并劫走,在这乱世之秋,她还能再次回到竹南村与牛牛重聚吗?
04
情况紧急,耳听着贼寇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廖珍来不及继续伤心,用力眨掉眼泪,迅速转头查看周围的可藏身之处,却见周围的家家户户都锁紧了门窗,让她不能进去避祸;四周又无大树、大石等物供她隐蔽,无奈之下,她只好拖着受伤的左腿,匍匐着爬进旁边一户人家的院落中,躲到一个粗陶大水缸后面蜷缩起来,企图给贼寇们来个“出其不意”。
廖珍刚刚藏好,就有两个贼寇叫嚣着骑马冲进院落,随即下马,大刀一挥砍断了门上的铜锁,跑进屋里肆意搜索,只能找到一些菜刀铁锅和烂菜坏米,其余贵重物品和新鲜粮食早已被主人家带进了深山中,气得他们骂骂咧咧地砍坏了不少屋中家具。
廖珍躲在大水缸后面,怕得大气不敢喘,生怕呼吸声会暴露她的藏身处,脸上因憋气而一片通红。
两个贼寇在屋里发泄了一通,骂不绝口走了出来,准备换一户人家继续搜刮。当他们走到院落中准备翻身上马时,突然一个转头,看到了角落里的大水缸,破坏成性的他们立即走了过来,挥动大刀向大水缸一砍,大水缸应声而裂,露出了藏身其后的廖珍满脸惊惧的脸庞。
“没想到啊,这里还藏着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一个贼寇对着被缸中水沾湿衣裳的廖珍嘿嘿淫笑道。
“虽然没能在这户人家中找到钱财粮食,但有这个漂亮姑娘陪我们高兴一番,也值了。”另一个贼寇同样满脸淫邪地朝廖珍走来。
廖珍没有向贼寇求饶,而是慌不择路地拖着伤腿爬行,想赶紧爬走以逃过贼寇的残害。可她本就身体虚弱,如今更伤了一条腿,无法正常行走,如何能逃脱。眼看着贼寇已经走到她身边,四只油腻的大手甚至摸上了她的脸庞和身子,一直竭力保持镇定的廖珍终于彻底崩溃,尖声喊叫着:“走开!走开,不要碰我!”死命挣扎着逃离贼寇的束缚,不断用指甲狠刮他们的手掌、用牙齿狠咬他们的脖颈。
残暴不仁的贼寇虽然不惧廖珍的这点攻击,却很恼怒她的反抗,登时一人狠扇了廖珍一巴掌,直把她扇得眼冒金星、嘴角流血,再也无力反抗,只好任由两个贼寇在她身上一逞兽欲。
廖珍清醒又痛苦地承受了半个时辰惨无人道的蹂躏后,两个贼寇终于满足地穿好衣服,翻身上马,扬长而去,只留下满身污浊与伤痕的廖珍赤裸地躺在院落里,睁着空洞的泪眼麻木地仰望天空,天空晴朗无云,廖珍的世界却布满阴雨。
05
廖珍像个被玩坏的木偶娃娃般瘫倒在地上,神情呆滞,思绪却异常活跃。她回想着方才遭受的屈辱和凌虐,回想着自泉安城被围城以来全家人所承受的饥饿和家破人亡,被贼寇撕裂的心灵突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怨恨——她恨君王不仁使民不聊生、恨天道不公使生灵涂炭,更恨那个围攻泉安的罪魁祸首——越王。若不是他觊觎皇权、妄图夺取煜朝江山,对泉安发起进攻,欲以围城断粮之计拿下泉安城,他们贫苦却安稳的生活又怎么会被打破?
廖珍一边想着从前一家清贫和睦的温馨生活,一边想着战争到来后嫂子饿死、娘亲病重、她与兄长、侄子分离的凄惨经历,心中的怨恨越发浓烈。
周围没有人将廖珍扶起来为她穿上破碎的衣裳,身受多重伤害的她亦无法自行起身清理身体,她只好带着满身伤痕一丝不挂地躺在地上,等待不速之客冲进院落里将她的狼狈尽收眼底。不知过了多久,廖珍忽然听到一阵缓慢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她微微转头看向门口,门口很快出现了一个二十岁出头、一身戎装打扮的年轻女人。
女人看到赤身裸体的廖珍,讶异地挑了挑眉头,当她看到廖珍身上那些被凌辱的痕迹时,目光瞬间转成了然和怜惜。她没有询问廖珍是何人、遭遇了何事,只是沉默地松开马缰,从身后的包袱里找出一条旧手巾和一身旧衣裳,用旧手巾为廖珍擦去身上的污渍,然后将她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帮她穿好衣裳。
廖珍感受着陌生女人给她的关怀,温暖和委屈两种情绪瞬间充满了她那颗破碎的心,让她忍不住抱紧女人的手臂痛哭失声,似乎要将之前的痛苦和恐惧全部倾泻出来。
女人没有推开廖珍,也没有出言安慰她,沉默地不时轻拍廖珍的后背,任她放肆宣泄情绪。直到泪水湿透了女人的半边衣裳,廖珍才终于止住哭泣,抽噎着连声对女人说谢谢。
女人轻柔一笑,既不介意廖珍哭湿她的衣裳,亦贴心地不曾追问廖珍的伤心事,反而语气轻快地向廖珍介绍自己的身份和经历。她叫吴元珠,是这户人家的女儿,曾在两年前被进村抢劫的土匪奸淫,事后一心求死,是父母拼命救下她,陪她走出了那段痛苦的时光。后来碰到纪律严明、宽厚仁善的越王军路过竹南村,在村外驻扎一晚,有越营娘子军的人来她家里借粮,一番交谈后,她在父母的支持和娘子军女兵的鼓舞下投了军,一走就是两年。如今越王将大军开到泉安城外围而未攻,她因而有闲暇回家探亲。
“原来她也曾有过跟我一样的遭遇,所以才对今天的我如此体贴。”廖珍心中了然,睁大眼睛继续专心听健谈的吴元珠讲话。吴元珠侃侃而谈她的从军经历,讲她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讲军营姐妹的情深义重,还讲男兵女兵们的各种糗事趣事,随之发出阵阵爽朗笑声,似乎已完全不受曾被土匪奸淫之事的影响。廖珍羡慕她如今的开朗热情,更好奇她是如何彻底走出那份阴影的。
“现在的你就一点不在乎那些土匪曾经对你做过的事了吗?”廖珍忍不住插话道。
吴元珠摇摇头:“不在乎了。娘子军的女将军教过我,女子的贞洁不在罗裙之下,只要我们能保持自己心灵的高洁和意志的高远,便没有任何人能将我们玷污。娘子军中多的是历尽艰辛受尽苦楚的女子,只要姐妹们团结一心,一起流泪一起欢笑一起操练一起战斗,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女子的贞洁不在罗裙之下……只要姐妹们团结一心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廖珍低声重复着吴元珠的话语,因失去清白之身而枯萎的心灵似乎被注入了一线生机。她坐直身体,转头环顾四周,才发现已是黄昏时分,昏黄的阳光倾泻而下,照得她暖洋洋的,仿佛将她心中的阴雨驱散了。她的目光又落到身前的瓦屋上,突然看到屋檐上有一株白瓣橘蕊的小花正在傲然绽放。
“只要有一点点泥土,只要心志坚定一心向阳,即便生在石缝间,也能开出绚丽的花朵,对吗?”廖珍凝望着屋檐上的小花喃喃低语,心中的那线生机在刹那间又扩大了几分。
只要她心志坚强,一心向上,她也会像石缝间的小花那样无惧艰难险阻,最终像吴元珠那样走出阴影、找到自己的道路,开出自己的花朵,对吗?廖珍想起前天在家时娘亲和兄长要自己保护好牛牛的殷殷期盼、昨天出城后期待战争结束与家人重聚的愿望,灰暗的眼睛里重新凝聚起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