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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丨终而复始

2024-07-15  本文已影响0人  张文秋梦

2020年8月26日星期三

人的情绪就像一罐碳酸饮料。

情绪里充满气体并不可怕,关键是不要摇晃它。摇晃它也并不十分可怕,关键是不要在摇晃以后,立即扯开拉环。

卫生间漏水的事情让大林很烦。房子租给海沣公司,海沣公司把房子一隔为四,转手又租给四个房客。本以为这下可以踏踏实实收房租了。可毕竟是二手房,基本上自从与海沣签约以后,大事小情一直不断——先是空调不制冷,换了两台新的;接着热水器坏了,维修花了400多块;然后天然气管道泄漏;现在卫生间又漏水了……一年时间过去,房子等于白送给房客住,银行卡里的数字却没有发生丝毫变动。

幼儿园的学费涨了。涨价这回事,基本上每学期末都会来一次,大林慢慢已经麻木了。但是这次涨价显得格外不公平,女儿的学费比其他宝宝高100块钱。大林问保教老师为什么?保教老师平淡地说,“因为你女儿比其他孩子晚入学一个月(孩子当时在生病),属于新生,我们只对老生有100元优惠政策。”“那以后每个月都是这样吗?”大林不甘心地追问。保教老师坚定地点了一下头。大林当即下定决心,要把幼儿园举报给教育局。但是朋友们劝他算了,除非你同时下定了替孩子转园的决心。大林下不了决心。第二家幼儿园距离大林家40分钟路程。补充一下,是骑电动车40分钟,而且要翻过两座人行天桥。

昨天是七夕。收工以后,大林搭班长的私家车去了海边。天黑了,广场上方墨色的天空中,无数繁星在悠闲地漂浮。大林四个多月没回家了,他差点忘记了女儿的胖瘦,也忘记了与妻子亲吻的感觉。大林伸出手,在海面反射的星光中,凝视自己手上的老茧。他想忘记房子漏水的事情。他想忘记幼儿园涨价的不公正。但他很快又想起老板拖欠了近三个月的工资,想起在模板里绑扎钢筋时被夏日焦阳灼伤的后背。

大林掏出手机,打给妻子。电话那端有女儿的哭声。是孩子不肯好好吃饭,还是她吵着要看手机?大林无从揣测。妻子的声音很冷漠。她说:“喂,怎么了?”大林说:“我想让你听听大海的声音。”说着,大林把手机狠狠推向黑夜深处汹涌的波涛。电话那端一阵沉默。大林把耳朵凑到话筒旁,想仔细分辨一下妻子对于这项特殊的七夕节礼物的反应。结果他听到的是妻子骂孩子的声音。“为什么要把水洒到面粉里?”妻子愤怒地吼着。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妻子说:“大林,我不跟你聊了。海沣发微信过来,他们说楼下房东要约我们见面,谈一谈房屋漏水赔偿的问题。”

大林觉得自己就像是一罐被摇晃过的碳酸饮料,全世界的委屈都在肚子里面沸腾。此时此刻,谁也不要惹他。

可偏偏就在这时,他听到安全员老米在架子下面喊。“大林,你个臭小子。你不要命了,安全带都不绑?”

“老子就是不绑,你把老子咋个样?”

拉环已经拉开。委屈像喷泉一样喷薄而出,在大林耳边发出咻咻的声音。大林觉得身体就快被愤怒胀破了。他的眼睛只看到老米像个骨瘦如柴的妖精,正在朝他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罚款单。大林想一下子从架子上蹦下去,把老米踢翻在地,然后在他的罚款单上,狠狠踏上自己的脚印。

大林真的从架子上蹦下去了。

电工长森背着电工包从梯笼上跳下来,刚好落到大林脚下的木板上。木板未经固定,像跷跷板一样撅了一下。大林一阵手忙脚乱,从架子上翻了下去。

在空中,大林想要抓住点什么。但他什么也没抓住。就像他过去生活中的那些坎坷与遗憾。他总是找不到阻止自己沉下去的救命稻草。他只能让自己在命运的漩涡里随波逐流。

大林真的从架子上蹦下去了。架子17米高。大林摔落在安全员老米脚下,发出沉闷的响声。

老米张大嘴巴,愣在原地,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2020年8月26日星期三

大林做了一个梦。

这个梦,大林从小到大经常做。他梦到自己走在破旧的农村小学校园里,还是个戴红领巾的少先队员。天黑了,大林急着回家吃饭,但他在校园的紫丁香树从中迷了路。他沿着一条又细又长的甬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前面是更深更深的黑夜,前面是更密更密的枝丫。紫丁香花全部凋落了,铺在甬路上,像不计其数毛毛虫的尸体。

突然,一个披散着头发的老人从树丛里跳出来,伸开双臂,拦住大林的去路。大林左躲右闪,却总是逃不出老人双臂的包围。他越来越急躁,就快要哭起来。这时,大林用眼角余光看到,邻居家的大娘坐在树荫下,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唉!老疯子又出来抓人了。”

大林一身冷汗,从梦中醒过来。可是他发现不对,他已经不是大林,这一次他是老米。

大林就像被困在紫丁香树丛中的少先队员。他被老疯子拦住,找不到回家的路。时间永远被定格在同一天,他永远被定格在同样一个地点。每次当他醒来,他都发现自己不再是同一个人。上一次醒来,他是大林。再往前一次,他是一名领工员。再往前一次,他是一名刚刚毕业的技术员……而这一次,他是老米,一名尽职尽责的安全员。

他在不同人的身体里,感受着完全不同的人生。但这些人的人生,又以奇怪的方式,错综复杂地纠结在一起。

老米一辈子怀才不遇。论学历,他是中国矿大的老牌本科毕业生。论经验,他干工程三十多年,高桥长隧、架梁铺轨、房屋地铁……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论才华,他上能写制度文件,下能写诗词歌赋;既能写领导讲话,又能写新闻稿件。二十三岁刚毕业时,他是单位的才子。如今五十多岁成了老头,他是单位的“资深”才子。

老米唯一的遗憾,是一辈子没当过官。没当过安质部长,没当过安全总监,更没当过处长、局长。尽管处长、局长们见到他,都要尊敬地喊他一声米师傅,然后停下脚,满面春风地给他发一根烟。但他看不起任何一位领导。见到他们,他的嘴角总是向下撇着的。因为,他自己没当过领导。

老米很敬业,做事一丝不苟。他管理安全的唯一方式就是强硬。他把劳务工人当成自己的儿子,不听话就是要批评,就是要上手段。熟悉他的工人都知道他的三板斧,一是吼叫,二是拍照,三是罚款。当老米的手机朝你闪耀的时候,就是罚款单大驾光临的时候。

但是今天老米有点不在状态。因为他是在噩梦中醒来,他的脑袋里飞舞着紫色的丁香花瓣。他的脚底下像踩着毛毛虫尸体,双腿绵软无力。他知道自己不是老米。他知道自己这次只是恰好在老米的身体中醒来。他想努力回忆自己上次是谁?但他的记忆模糊了。他只记得邻居家大娘坐在树荫下的样子,她的脸色苍白,声音幽怨遥远。

老米抬起头,恰好看到大林正站在架子上发呆。按照他的脾气,立刻就要发作。“大林,你个臭小子。你不要命了,安全带都不绑?”事实上这句话已经涌到嘴边,但是他硬生生把它咽了下去。有什么东西,在撩动他的心弦。那是一种模糊的意识。仿佛是楼下卫生间漏水的顶棚,仿佛是幼儿园早上播放的童谣,又仿佛是暗夜里呼啸的大海。老米没有高喊。他悄悄把罚款单装进后背上的黄色工具包,然后在手心吐了口唾沫,援着盘扣式脚手架爬了上去。

大林托着腮帮子还在发呆,老米已经爬到他下面一层的平台上。大林的眉毛紧锁,像锁住了深秋的雾霾。老米尽量放低声音:“大林,你咋了?为什么不高兴?”大林吓了一跳,低头看见老米,他有点手足无措。但他没有立即就把安全带系起来,而是固执地用带着敌意的眼神望着老米。“大林,你不要慌。有啥心思,给我说说。但是,你先把安全带系起来。”老米依然温柔地望着大林。今天的老米有点不太典型。拿腔拿调说话的方式,恶心得就像一个酒鬼,正在捏着嗓子模仿戴红领巾的少先队员。

大林放松了一点警惕。他瞅着老米头顶的红色安全帽,长长叹了一口气。“唉!做人实在太难……”大林的话还没说完,他就从架子上蹦了下去。

电工长森背着电工包从梯笼上跳下来,刚好落到大林脚下的木板上。木板未经固定,像跷跷板一样撅了一下。大林一阵手忙脚乱,从架子上翻了下去。

大林的身体碰在脚手架杆件上,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架子17米高。大林落在混凝土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老米张大嘴巴,愣在平台上,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在老米的三十年职业生涯中,经历过无数次大大小小的事故。但是这一次,是唯一的一次。大林是在他的眼皮底下坠落的。亲眼目睹,更觉震撼。

老米伸出手,想要抓住点什么。但他什么也没抓住。就像他那已经毫无希望的职业生涯。他总是找不到让自己仕途前进一步的方法。他不愿弯折,习惯了挺直脊梁做人。但是在这个处处逢源的社会,他的不妥协,显得格格不入。

2020年8月26日星期三

老米睡醒了。他伸了一个懒腰。

再一次梦到校园里的紫丁香树丛,再一次梦到伸出双臂拦路的老人,以及坐在树荫下叹息的邻家大娘,老米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慌乱与恐惧。

老米躺在床上,甚至回忆起幸福的童年。他跪在老屋门前的苔藓上,用铅笔刀挖土洞,乐此不疲地从远处把玻璃弹珠打进洞里去。那是些值得怀念的漫长的夏日。

老米坐起身,疑惑地望着立在床头的梳妆镜。又变了。这一次他不是老米,他是电工长森。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后悔药的话,长森一定是第一个想要倾家荡产购买它的人。

长森总是觉得自己以前的人生就是一个错误。

如果每天他早起床15分钟锻炼一下的话,他也许就不会长得这么胖,也许不会年纪轻轻就患上高血压、高血脂。

他娶了一房媳妇。但是这个媳妇,似乎没有他之前交往过的那些女孩温柔、贤惠、善解人意。这个媳妇脾气暴躁,总是把他骂得狗血喷头。他如果胆敢辩解一句,她会立即让他感受到世界尽头的严冬凛冽、怪石林立。

他找了一份电工的工作。但是他想,也许他更适合开塔吊,或者开装载机。握住方向盘,他会有一种掌控全局的成就感。

人生的前进与倒退都是错。前进了,并没有风平浪静;后退了,也没有海阔天空。

长森背着电工包从梯笼上往下走时,他看见安全员老米和钢筋工大林正一高一低地站在架子上聊天。

大林的眉头紧锁,仿佛锁住了深秋的雾霾。长森和大林关系很好,经常晚饭时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喝酒。他知道大林家里不易,媳妇一个人拖着女儿在家。大林的父母身体不好,没办法帮他们照顾孩子。但是长森觉得大林挺幸福。起码大林的媳妇不曾把大林骂得狗血喷头,不曾隔三差五就带他领略世界尽头的冰天雪地。

老米是长森很尊敬的人。这个世界上如果像老米这样耿直的人多一些,世界一定会变得更好。有一次,老米为了替工人们争取高温津贴,与领导吵得几乎动起手来。领导指着老米的鼻子骂:“瞅你这个熊样,一辈子也吃不上两个菜!”那天晚上,长森看见老米坐在安质部办公室里一根接一根抽烟。长森推门进去,站在门口,隔着烟雾望着老米略略有些变形的脸。烟雾中,漂浮着一种英雄气短的无奈。

梯笼走到最后一节,长森突然发现梯笼和作业平台没有完全搭接。梯笼短了一截。想要到作业面,必须跳过去。长森有些犹豫。什么事情让他在尚未开始之前就觉得后悔。那是一种模糊的意识。仿佛是一根翘起来的跷跷板,仿佛是17米高空一闪而过的黑影,仿佛是伸出手去抓也抓不住的人生。长森一时间觉得胸膛里气血翻涌,好像走火入魔。

长森沿着梯笼嘿呦嘿呦爬了回去。他来到工具房,找出一根长长的跳板,然后沿着梯笼把它背下去。长森顺着跳板走到作业平台上,这时老米和大林已经结束了一场推心置腹的谈话。大林抱着老米的肩膀,脸上露出感激的微笑。老米亲切地拿起吊在大林屁股后面的安全带,按下扣环,咯噔一声挂在了脚手架上。

长森一颗快速跳动的心终于平静下来。他弯下腰,开始用铁丝绑扎未经固定的木板。这下,平台彻底安全了。

长森经常后悔。但长森不喜欢后悔。

长森希望每个人都能幸福快乐。

他希望大林不要再为家庭琐事所困扰。他希望和大林坐在酒桌上时,大林说的是笑话,而不是烦恼。他希望老米能够朝上走一走,最起码当个总监。但是老米最好不要那么暴躁。温柔是一把刀。温柔是破解一切坚不可摧困境的利器。

长森突然向空中伸出手去。长森抓住的是虚无。但他真的感觉自己仿佛抓住了一些实实在在的东西。

2020年8月25日星期二

沙岑醒了过来。现在是晚上吗?今天几号,星期几?

沙岑梦到自己还是个小女孩,扎着马尾辫,穿着连衣裙,走在去照相馆的路上。路边的凤凰花开了,花香直往鼻子里面钻。睁开眼睛,却发现原来不是花香,而是女儿刚刚洗过澡的发香。女儿躺在怀里,睡得非常恬静。

这时,电话响了。是大林的电话。

电话铃声吵醒了睡梦中的女儿。孩子一下子哭起来。沙岑勉强用头和肩膀夹住电话,一边说:“喂,怎么了?”一边努力哄着哭闹的女儿。

“我想让你听听大海的声音。”大林的声音很低,但沙岑还是听清了。沙岑屏住呼吸,静候。风声,浪涛声,海鸥的鸣啭,一发从话筒里传过来。

这时,沙岑突然看到女儿正在用喷壶往面粉里面洒水。沙岑一下子急了。她想发火,却感到有什么东西拨动了她的心弦。那是一种模糊的意识。仿佛是大林紧锁的眉头,仿佛是男人酒醉后的呢喃,仿佛是丈夫被夏日焦阳灼伤的后背,又仿佛是一起突如其来的坠落事故。沙岑用手捂住嘴巴。眼前,有重重黑影,在远处楼群的灯火中纷至沓来。

微信响了。沙岑低头查看,原来是楼下房东发来的信息。“姑娘,我看你一个人在家带孩子不容易。漏水的事情反正也不严重,赔偿就免了吧。你们抓紧时间把水管修好。我认识一个水暖师傅,收费合理。如果需要的话,可以介绍给你。”沙岑的心里,一个硬邦邦的东西,融化了。

“老婆,你在听吗?你一直没有见过大海。真希望,这一刻,你能在我的身边。”大林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在听。大海的声音很美。你照顾好自己,回头我陪你一起看海。老公,七夕节快乐!”

电话那边,大林的眼泪早已涌了出来。

海面上,璀璨的星河,哗啦一声流进大林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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