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兵
他还是逃了,在漆黑的夜里。今夜的月色正好,一轮圆月高高悬着,没有阴翳,没有亏缺,圆满得像一场幻梦。
他低头狂奔,曾经似水年华江南春,才子佳人英雄梦,丢了满路。凉风一吹,他稍稍清醒,抬头看去,一片迷障,前路只剩一个逃字。
谁生来就想做逃兵呢?他不想,没人想。他曾经也是江南烟雨里清隽的公子,一柄折扇掩风流,遍地渔阳鼓,惊溃了如斯美景。于是他披坚执锐,哪怕在烟沙漠北无垠的辽阔里溅血。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他躺在军营的床上,抱着长兵,无数次幻想归来见天子的场景,何等荣耀。
可他没想到,他所想的铁骑厮杀的铿锵声响,只能在汗青上留下无奈而可笑的一笔。他见不到天子,甚至连归家也做不到。他们这队人是诱敌深入的引子,从一开始就是彻头彻尾的棋子。没人要他们建功立业,他们的死,才能得到欢呼。
月色冷,他在荒途上打了个寒战。思绪都寒凉。
不,不,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心里的声音呐喊,他止不住这个念头。
家中亲眷在等他,高堂、妻儿,他要回去。
辗转数月终回江南,他衣衫尽褴褛,沾满尘泥的双手轻轻扶上窗沿。今日又是月圆夜,妻儿在屋内,他在屋外,也算作一家团圆。
他已见过母亲。街坊知她的儿子战死,多少照顾。他听到他们说战死的光荣,说残废着归来,不如干脆的战死。他缩在墙角,啃着干硬发霉的馍,一阵阵涩意上涌。他猛地撑住地干呕,眼泪啪的一声砸下去。
在众人侧目中他努力蜷缩,像个贼人。
他是个盗贼,对不该有的东西痴心妄想,偷偷得到了活着的时间,却必须东躲西藏。他永远不能光明正大地使用这时间。生命其实不属于他,他留着,反而被轻视憎恶。
他做了一个梦。
梦到枕戈待旦的日子,梦到狼烟、篝火、长枪上的红缨和铠甲上细碎的光,鱼鳞似的,会在太阳底下反光。
太阳光照下来,他醒了。
眼前是破庙、铜佛、不太蓬松的干草,怀里是一把生锈的钝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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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报了假名,又参了军。军队不嫌人多。
这一次他是堂堂正正战死在沙场的。
他死前的一瞬痛感淡了下去,心里生出欢欣和解脱。
他想了很多。就那么一瞬,人生走马灯一样流过去。他想到旧时的麻布衣,他向往的史册,逃跑那天的月亮,妻儿的笑颜,破庙里慈眉善目的佛,战场上溅射的血。
我大概,是勇敢的吧,我不悔,他想。
他死了,就是死,不是不禄也不是卒。
史册上没有他的名字,连他参与的这场小战役都没费一点笔墨来提及。
没有人知道他是年过不惑时死在这里,而不是多年前死在别处。
他死了,他的碑早已立好,没人再费时为他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