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微武侠|高手
“天下没有无可匹敌的剑法，只有无可匹敌的剑意。”
01
夕阳西下，一个人沿着幽州城大道阔步走来。
他走过的地方，余下的只有寂静。沿路行人止了声息，不约而同地为他让出一条路。
血滴在石板路上，绵延成一条长线。
血是从那个人手里的刀上滴下的。刀是一把杀猪刀。刀的主人似是个屠夫，身上沾满鲜血。不过与寻常屠夫不同的是，他身上的血似乎并不是猪的。
前路有人迎面走来，远远地看见他的样貌，无不骇然避让，胆子小的登时骇得脸色发白，不觉惊叫出声，失魂落魄般跑开。忽有孩童啼哭声尖锐地响起，却转瞬而逝，是有人捂住孩子的嘴，急急拖进一边巷子里了。
只见那人满脸胡茬凌乱，看不出年纪，面貌凶恶狰狞，眼角歪斜，一侧唇角高高挑起，露出几颗黄牙，挂着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他一路走进城来，似乎并不在意身边的一切人和事，这时忽然略微侧身，问一个刚从酒楼里醉醺醺地转出来的人，声音粗哑如鸦鸣：“到林青锋府上是走这条路么？”
那人被他一惊，酒立时醒了一大半，怔了怔，战战兢兢地点头：“你是问林……林大侠？对，沿着这条路走不远……就到了。”
他再没看那人一眼，径直向前走去，走不出多远，忽听身后有人招呼：“喂，站住！”他嗤笑一声，不做理会，忽见面前半空里跃下一个身上佩剑的汉子，迎面伸剑指住他，身后也响起跑动声，随之有利刃出鞘声。
面前那汉子开口了，语气不善：“你是何人？有什么事来打扰林大侠？”
他脚下没有停，迎着那汉子走去，一边冷冷道：“在下‘杀人屠夫’丁屠，阁下想必也听说过吧。还请阁下站开些，不要耽误了我和林青锋比刀。”
“‘杀人屠夫’是什么东西？没听说过！”那大汉冷笑，“一个屠夫难道懂得什么刀法？一把杀猪刀难道能和林大侠的刀相比？我看你多半是去胡闹的罢！”
眼看那汉子手中的剑离胸口只有寸许，丁屠叹息一声，扬起了手中滴血的杀猪刀。
“真是不知好歹，我今天杀的人明明已经够多了。”
那汉子没有看到丁屠如何出手，只觉身侧掠过一道锐风，忽觉右边一凉，目瞪口呆地看着丁屠伸手接住了自己落下来的右臂。同时听见另一个追上来的人大呼：“你！”那个较年轻些的剑客便不顾一切地举剑冲来。
丁屠没有回头，将斩断的右臂连着手中的剑向后掷出，挥刀继续将面前茫然的人的四肢斩下，在不成人声的惨叫里，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沿着经络寸寸解体，挖出了他的内脏，最后方才一刀斩下头颅，这时人早已死去。
年轻的剑客被那一截右臂撞倒在地，怔怔望着眼前这惨绝人寰的一幕，忽然爆发出一声扭曲的尖叫，身体向后一仰，口吐白沫，竟自吓死了。
“呵呵……杀人其实本就和杀猪没什么区别的。”
丁屠在衣襟上拭了拭沾血的手，任手中刀滴着血，披着一身血污继续向前走去。
街上不知何时一片空荡，行人尽皆不见，夕阳惨淡，照着一地血肉狼藉，浑然不似人间。
02
丁屠走得并不快，还是在夕阳落下前到了林府。
站在外面看去，林府的规模并不算大，门面无甚特别的装饰，看来朴素，似与寻常人家并无分别。
丁屠走上前去正待敲门，门忽然自行开了，里面站着一个青衫少年，满面堆笑道：“对不起，今天天色晚了，家兄不见客……”
然而少年猝然看见眼前一片鲜艳的血色，惊得退了一步，蓦地握住腰畔的刀柄，警觉地看着来人。
“家兄？嘿，有意思，”丁屠玩味地笑笑，嘴角上扬的弧度愈发夸张，“你说林青锋不见我？莫非他是怕了？——不如，你来代他与我比试一场如何？”
“这个，我做不了主……”少年恢复了冷静，细细打量起面前的屠夫，若有所思，“莫非阁下是……”
“来吧，反正你林家小子的刀法，我也想领教领教。”丁屠怪笑着，不理会少年的话，却慢慢地提起了手里的杀猪刀。
血刀悬在半空，丁屠手腕微转，忽地疾削少年右肩。少年一惊，右手想要拔刀却已不及，这时忽听院内响起一声“且慢”，声音未到，却已有一道寒芒拦在丁屠的刀前，丁屠忽觉一阵说不出的压力，去势极快的刀竟在空中生生停下。
那青衫少年见状，立即向后跃开，对身边的白衣人道：“大哥！这人……”话音未毕，却被那人摆手止住，低声嘱咐：“青云，你先回去。”
丁屠抽回刀，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着横刀拦下自己的人。这人看相貌不超过三十岁，面貌说不上俊朗，却自有一分刚毅，目光平静深邃，白衣一尘不染。
丁屠心中已自有数，退后一步，抱拳道：“阁下可是号称北武林第一的林青锋？”
“正是。”林青锋语声平淡，缓缓收刀，“阁下想必就是名不虚传的‘杀人屠夫’丁先生了。”
“哈哈，果然还是你林青锋有眼光，认得出在下。”丁屠干笑两声，看了看手中刀，“那么，我的来意你想必也知道了。”
“好，先请先生进来说话。”林青锋点点头，不用去看，已知街坊中正有不少人注意着他们。
03
林青锋没有带丁屠进到屋内，而是引他到了府邸一角，推开一扇偏门，进到一处冷寂的小园中。但见园中草木零落，枝叶上、地上布满兵刃痕迹，显是有人多次在此处相斗。
“请。”林青锋略一示意，两人各走至小园一侧站定。
“比试之前，恕我有几个问题请教。”林青锋语声依旧波澜不惊，“阁下来到幽州城的这一路上，想必杀了不少人吧？”
“不错，”丁屠冷笑，“不过我杀的都是些不知天高地厚想和你比试的，还帮你省去了不少麻烦。”
对面沉默须臾，只听林青锋又问：“听说阁下已练成了天下无敌的刀法？”
“不，还差一点，若能胜过你，就是天下无敌了。”丁屠嘿嘿怪笑，“其实这刀法也没什么稀奇，是我从我杀猪的手法中钻研出来的。”
“杀猪的手法岂能用来杀人？”
“其实杀猪和杀人又有什么分别？我不过从中明白了一点，杀人的刀法才是天下最强的刀法。”
“是么？”对面似传来一声轻叹，“那么，林某就只好领教一下这天下无敌的刀法了。”
林青锋缓缓抽出了他的刀，正如方才缓缓收刀。
这把刀与普通的刀别无二致，并非什么神兵利器，也没有特别的刀铭。
04
天色渐渐暗了，唯有刀刃映着寒光与血光。
林青锋提着刀，以放松的姿态面对着丁屠，刀刃下垂，似乎全身无处不是空门，又无一处是空门。他似乎并没有在看正与自己决一死战的丁屠，丁屠感到他的目光越过自己，注视着无尽的远方。他隐隐有被冒犯的感觉，却不敢轻举妄动，握着刀的手不觉沁出细汗，越等待越是痛苦难耐。
过了一刻多钟，他只觉实在沉不住气，低啸一声，蹂身而上，快刀直削林青锋左肩。然而林青锋竟似毫无知觉，没有动，也没有看他一眼。
他愈发愤怒，刀上使了十成力，刀风拂起林青锋鬓边碎发。直到这时，林青锋方才动了，他微微侧身，竟迎着丁屠的刀刃一刀斩来。
那是极朴素、极平淡的一刀，没有任何技巧，没有任何变化。然而面对这样的一刀，丁屠忽然有了某种难言的感觉。看似朴实无华的一刀中隐隐内蕴千钧力量，宏大却不逼人，仿佛山海迎面奔袭而来，却不发出一点声息。
那是内敛到了极致的一刀。
他握刀的手蓦地一颤，竟一瞬失神。变招已然不及，双刀相撞，血刀寸寸碎裂。
林青锋的刀风荡开血刀的碎片，直向他的胸口袭来。他徒然握着仅剩的刀柄，闭上眼坐以待毙，心中却没有绝望，只有无尽的空茫。他感到凌厉的刀风撕裂了衣衫，却忽然凭空消失，仿佛从未存在。
他微微睁开眼，看见林青锋的刀停在自己胸前，凝止不动，方才山海般宏大而内敛的刀意全然消匿无踪。林青锋注视着他，目光平静如潮退后的深海。
“……我输了。”
丁屠双膝一软，便欲跪下，被林青锋伸手扶住。林青锋搀着他走到花圃旁，让他坐下，仍是那样缓慢地收刀入鞘。
丁屠不住喘息着，口中喃喃：“我真的输了。可是……为什么……这等境界……”
“所谓刀术之道，并不仅限于招式。”林青锋在园中踱步，忽而抬起头看着黑暗的天空，“曾经有一个人对我说，天下没有无可匹敌的剑法，只有无可匹敌的剑意。这句话中的‘剑’换成‘刀’，道理也是一样。”
“剑意……刀意……”丁屠喃喃重复，看着自己血迹未干的双手，“我创了一套自以为天下无敌的‘杀人刀法’，想不到还有这等境界在所有刀法之上的‘刀意’，哈哈，哈哈……”
“你知道么，其实在我眼中，你甚至算不上一个刀客。”林青锋忽然说，转头凌厉地注视着丁屠，“因为你修习的不是刀术，只是杀人之术。”
丁屠怔了许久，随即醒悟般地放声大笑。
“你走吧。但愿以后不要再使用这等残忍的杀人之术了。”林青锋目光复又变得悠远，却不知在看虚空中的什么。
“好，林先生教训得是！丁某从此弃刀，退出武林！”丁屠忽然喊道，起身对林青锋抱拳，“多谢先生赐教，丁某就此别过！”
说罢，他跨过一地的刀刃碎片，径直向小园门口走去。
“且慢，”林青锋叫住他，“恕我冒昧，却不知丁兄要去哪里？”
“还能去哪里？总不能回去继续做屠夫罢？”丁屠并未回头，凄惨地笑笑，“丁某就去这世间走走，看看这世上是否还有能使出林先生这般‘刀意’的刀客。”
林青锋口唇微动，似是欲言又止，默然目送着丁屠离去。
许久，他低低地长叹一声，淡然而笑：“固然天外有天，这世上又有多少真正的高手不欲争这‘天下第一’的虚名？”
夜渐深，明月当空，映照着地上零落的刀锋残片。
边城的晚风清冷，拂过孤身默立的白衣人身侧。
注：
境界的差别：“法”是物理层面，“意”是精神层面。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