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番薯

选自《逃亡》（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出版）Ｐ118

此刻，我的手中捧着一碗番薯
碗中的番薯冒着热气
一如冬天日落时的景象
阳光越过铁栏 投射在寂静的水面
这小小的，带皮的，被切碎和淹没的
番薯！
透过水面，我看见
她的心脏流着金色的血汁

一碗番薯
我的午饭，我每日的午餐
在我颤动的手指中，如同我温热的皮肤
我分享着番薯的气味，听见
铁窗外的风声
现在，我觉得像一片番薯叶子那样轻盈

又像飞扬的骨灰
在铁窗外，在天空中自由地来往

碗中的番薯露出水面
在非常潮湿的空气中显露
现在，我正爬上碗中那座黄澄澄的山头
看着晚霞中的日落，朗诵诗歌
在我丰沛的想象里
代替狱友的歌声，穿越高墙
呵，番薯
粉软的身躯，金黄色的肉质
赤诚的心脏，自由的鸟儿！

我踏过两岸荒凉的河流
寻找番薯的故乡
为这顿饕餮和今天的细语，执著痴情
番薯埋在泥土中，一动不动
我惶恐地匍匐下来
触摸她遥远的曲线和冰冷的身躯
我深知她雪白的乳汁与我的血汁一样
这样的本质令我一生获得对土地忠诚和
自由的肯定
番薯！
我从泥土中捧起你
把手高高地抬起，划过天空

一些番薯沉在我的碗底
水面上漂着红色的果皮
我听见山坡上番薯叶的怒涛
知道蓝天下种子在某个地方迅速的成长
现在我闭上眼睛
番薯在黑暗中膨胀、结果
我吃惊于番薯皮熊熊火焰般的光辉
燃烧的十一月啊，灼伤双臂和骨头
我曾说过我会死的，此刻
我以番薯的名义
竭力赶走充满激情和失望的历史
为这场苦难的爱，完成最后的忠贞
为饱经沧桑的母亲而再次活着

于是，我张开嗓子，喝尽碗中的汤汁
一碗番薯，我久久品味
此刻，我尽最大的可能躺在番薯绿色的
叶子之中
像快乐的骑士，历数美好的品质
享受童子与妇人的快乐，以及没有鱼的盛筵
现在，温暖的果汁在我的体内升起来
吞咽寒冷和沾满血迹的故事
包围我忧郁的语言，插入我柔弱的诗歌
我发现放风的院子飘起了最初的雪花
我把碗伸向栏外，伸向雪花飘落的空中
目睹裸露的碗底
我滚下明亮的泪水

最后，我舔干碗底，吞下带泥的果皮
我抬起头
让眼睛穿过铁栏，越过高墙
清除神和死亡的恐惧
然后亲眼目睹
魂系梦牵的帝国的覆灭
和深爱的情人的忧伤结局

（写于198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