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梦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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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五月的春阳暖得人醺醺欲睡，何蔬独自在临街新开的电动游艺吧里，玩得不亦乐乎。
IT精英男友星期六下午也不消停，约好两点例行见面，临时变卦去见了客户。这种情况何蔬屡见不鲜，反正生气也是枉然，倒不如及时独乐乐。
她买了一大筐代币，依次尝试游艺吧里的动感赛车、炫舞击鼓、丛林坦克、4D射击……整个下午，何蔬把惊心动魄的项目通通玩了一遍。
四点半超过，手机才赫然响起。
二十分钟后，何蔬坐在堂屋的甜品店里，点完一份杨枝甘露冰，想了想，又补上一块芝士蛋糕。
芒果忠坐在她的对面，手里夹一根中华香烟，待服务生走远，缓缓说了句：“马上要吃晚饭，少点一些。”说完，眼睛又回到手里那本《股市周刊》上。
这个芒果忠叫裔忠，正是何蔬那位日不暇给的男友，因喜食芒果，所以得来这么一个绰号。芒果忠比何蔬大上整整八岁，两人相识五年，相恋四年，一直这样不咸不淡地交往着。
何蔬结识他是在大三下学期的就业培训课上，芒果忠作为外聘讲师，主教IT行业的销售技能，满教室听得聚精会神，唯独何蔬哈欠连篇，最后干脆睡死在桌上讲起梦话。由此一来，芒果忠对她的印象特别深刻。他在走廊里又捡到何蔬遗落的身份证，不顾交通拥挤亲自送来，差点耽误飞机。为表示礼貌，何蔬在校外一家有名的饭店，请芒果忠吃风味小炒以示感谢。
授课那会，好几个女生对稳重的芒果忠表示好感，可他偏偏喜欢上孩子气的何蔬，筹备很久，终于选在圣诞节当晚表了白。
不过，从何蔬内心来说，虽然恋爱这么长时间，可她根本不知道对芒果忠的这段感情，究竟是习惯还是爱。
两人之间异常平静，相比小说里轰轰烈烈的爱恨情伤，何蔬总觉得他们之间仿佛少了点什么。但芒果忠除了不懂浪漫，并没有其他致命的缺点，加上为人可靠，何蔬同他也就这样不温不火地相处下去。
“迟到这么久，怎么也不和人家说声sorry？”何蔬打趣道。
许是分析股票分析得入神，芒果忠好半天才开口回答，视线仍不离杂志：“这不工作需要吗？”
“那现在呢，约个会都要看杂志，还不如我一人呆在游戏房里打电玩。”
“最近闹股灾，比08年那次厉害多了，前段时候幸好平仓，才不至于损失惨重。”芒果忠抬起头，认认真真地解释，“多亏我每天都在研究这方面的信息。”
芒果忠说的不无道理，何蔬有点自讨没趣，她耸耸肩，忽然没心情和他逗下去，悻悻低下脑袋，对付起眼前的芝士蛋糕来。
甜品店里播放着周杰伦的歌，现在这首是让人云里雾里的《本草纲目》，何蔬吞完一口奶油，跟着哼起来。芒果忠看毕一篇报道，见何蔬在沙发里晃着脑袋，忍不住评论：“这谁？唱得什么鬼玩意？怎么没一句歌词听得清？”何蔬扔过去一个白眼：“你懂个屁！”芒果忠一愣，尴尬地笑笑，却不忘提醒何蔬：“女孩子家……要注意谈吐。”何蔬阴下脸，伸手朝侍应小妹挥舞：“买单！”芒果忠赶紧拿出皮夹，又扫一眼何蔬：“唱得那样……你爱听就好。”
芒果忠外表儒雅，内心成熟，工作上勤奋不苟，生活上正直不阿，待人处事恰如其分，兴趣爱好健康积极，尽数优点收获诸多好评。
然而何蔬，由于家境优越造就一副不谙世故的脾性，虽然看上去倔强，内心却充满不为人知的脆弱。她爱幻想，不甘生活平淡，爱情平凡。她爱做梦，上初中那会死啃言情前辈的小说，总以为女主角的幸运都会在现实里发生。她爱自由，高二下学期就开始计划报考艺术类大学，把老娘气得更年期提前。
由于容貌秀丽生性率真，虽然大大咧咧，读大学那会，老有男生没日没夜地在寝室楼下苦苦守候，何蔬嫌他们浮夸，如常不为所动。看惯幼稚的男生，稳重的芒果忠凭着持之以恒脱颖而出。虽然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时候，他曾表示梦中情人是一头乌黑长发的温婉女子，不过事实总是胜于雄辩，到头来对着短发又有点神经质的何蔬，照旧一见倾心。
这样一个有为青年，闪闪发光的优点似乎足以掩盖爱情上细微的瑕疵，何况，父母对芒果忠也是百分百满意。想到这里，何蔬叹口气：“晚饭，我想吃麻辣火锅。”芒果忠闻言，笑得比杨枝甘露还要鲜艳。
2
这个双休，芒果忠要加班，何蔬只好自行打发——星期六死宅一整天；星期日下午，她从书店选完一套侦探小说出来，抬头仰望碧空万里，心情豁然。
她骑上脚踏车，塞上耳机，把里面Rolling Stones 的摇滚乐开得惊天动地。
乐队越奏越high，何蔬脚下的自行车也越踩越快。前方出现分岔路，何蔬扫了一眼，见左边人潮如流，便拐进右边那条小街。行至路口，何蔬忘了减速，这当儿，忽然斜刺里窜出一辆“小电驴”，她来不及反应，“轰隆”一声连人带车翻倒在地。
电瓶车上跳下一个大男孩，一把搀起何蔬，俯下身子捡完书，又迅速扶起摔得四仰八叉的脚踏车。何蔬恢复意识，她伸一伸手，踢一踢腿，又转一转头，fine，所有器官完好无损。她看向肇事的男孩，对方剪着一个板寸，眼睛又大又圆，穿着和他一样表情的海贼王T恤，愈发显得傻头傻脑。他站立一旁，紧张得连道歉都忘了说。
何蔬心里好笑，故意摆出一个漂亮的高抬腿跨上脚踏车：“老兄，don't worry，我一切ok。”男孩站在原地，依旧呆若木鸡。智商真是硬伤，何蔬懒得再与他纠缠，塞上耳机，潇洒地挥挥手，转头就骑走了。
第二天午休，正闭着眼打盹，办公桌上的电话忽然尖叫，是前台小美打来的分机：“何蔬，门外有人找。”
何蔬起身伸个懒腰，睡眼惺忪地走到门口，扫一眼来人，顿时睡意全无：“怎么是你？”
来找自己的，居然是昨天那个骑电瓶车的男孩！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上班？” 何蔬诧异。男孩敦厚一笑：“那天你走后，我看到有个笔袋掉在地上，里面有你的购书券、工作证、交通卡。”
怪不得今天早上在公司门口刷门禁，翻好久背包都没找到工作证。何蔬释然，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嘛，也必有一得。
为表示感谢，何蔬回办公室拿了钱包，带男孩去楼下星巴克，特地买了两杯大号的卡布奇诺。“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那么你叫什么？”何蔬随口问。“乐尧，快乐的乐，尧舜的尧。”男孩立刻回答，完毕看一眼何蔬，又小声问，“你有没有摔伤？”“拜托，我昨天摔跤，今天才想起来问，你的反应也太慢了吧。”何蔬咯咯笑出声，使劲挥挥手臂，“你瞧，好着呢。”“幸好没事。”乐尧松口气。“哪有这么容易摔成残疾？”何蔬撅嘴，“这和买彩票是一个概率。”乐尧憨憨一笑，寒暄几句，两人便海阔天空地聊起来。
许是年龄相仿，换了几个话题后，两人之间很快消除最初的拘谨。
“今天为了找我，特地请假？”
“老板放假去了，整个办公室没人管。”
“哈哈，原来是翘班！”
“难得一次，我都大半年没有放假了。”
“你们很忙？”
“日企管得紧。”
许久没有像现在这样相谈甚欢，何蔬捧着咖啡，聊得眉飞色舞，差点忘记上班时间。
乐尧在她的对面，饶有兴致地听她大谈阔论，笑容亲和，宛若一个失散多年的密友。
送乐尧下电梯的时候，何蔬无意识玩弄着笔袋，忽然发现换洗一新。正感到奇怪，听见乐尧在一边说：“昨天拿回去的时候，我发现笔袋沾上一块泥，顺手帮你洗了洗。”看着乐尧的寸头和圆眼，何蔬心里突然漾起卡布奇诺的甜味，长这么大，第一次遇见如此细心的男孩子。
电梯到了，乐尧转身进去，忽然又伸手挡住即将合拢的门：“何蔬，下次骑自行车不要再戴耳机。”
“为什么？”
“你大大咧咧的性子，很叫人担心。”
“不会有事的。”
“答应我，注意交通安全好吗？”
何蔬垂首，心中又是一阵动容。这种动容，在乐尧走后的整个下午，忽然之间就变成一缕微妙的动情。
何蔬用手支着脑袋，反复回味着那双圆圆的眼睛和那张脸上憨厚的表情。芒果忠哪有这般可爱，她想到神往处，不自觉露出笑意。
眼前的电脑屏幕已经自动切换成屏保程序，她却浑然不觉。
3
和乐尧见面的这天起，说不上谁约谁，两人经常见面。
艳阳午后，乐尧骑着那辆“小电驴”，带着何蔬穿遍美食街、江边大道、郊外田野。何蔬张开双手，紧紧环抱着身前那副结实的腰，满头短发随风飞舞，欢快得像自由的蒲公英。
因为挂念乐尧，芒果忠再找她看电影、听音乐会、吃哈根达斯，她通通找借口推辞。
因为挂念乐尧，何蔬已经很久没有如期赴约，在老娘的强烈不满下，只好一百个不情愿地请芒果忠周末来家里吃晚饭。
因为挂念乐尧，何蔬心不在焉，饭桌上芒果忠彬彬有礼地与长辈谈论时事新闻和股市行情，她一概充耳不闻，神游千里。
何蔬不懂得掩藏，再见面时，不由自主就拿芒果忠跟乐尧比较，亦开始在话题里屡提乐尧的名字。芒果忠面露不悦，却保持风度只字不问，虽如常不解风情，对何蔬还是一如既往的尽心。
因工作需要，芒果忠远赴武汉出差一个月，期间托同事给何蔬全家带来一大箱土特产。老娘喜辣，对箱子里的鸭脖和武昌鱼赞不绝口。看着一大箱满载心意的美食，何蔬心里涌起一丝歉疚，但这歉疚如短暂的流星，在和乐尧见面以后，瞬间陨落。
芒果忠终于完成项目凯旋而归，在老娘的催促下，何蔬为表达谢意，只好和他约定星期六下午去游乐场见面。
吃过午饭，天空忽降一场大雨，势头凶猛，看样子一时半会不会消停。何蔬猜想芒果忠可能扫兴，十分钟后，客厅里果然响起电话，芒果忠在里面好言好语同她商量：“这么大雨……今天别去了吧。”
何蔬板起一张俏脸不饶不依：“这雨或许下不长，反正你有车，去逛一圈也好。”
芒果忠立场坚定：“这雨肯定不会停，淋出一身病很麻烦，这不自己和自己过不去么？”
“还有很多项目开在室内啊。”
“何蔬，今天我们不去了，改天肯定带你玩个尽兴，听话好吗？”
纠缠半晌，最后仍以失败告终，何蔬面子受挫，心情郁闷，连“再见”都没说，就狠狠摔掉电话。
五分钟后，手机又响。接起，居然是乐尧。
“你在干吗？”
“生闷气。”
“为什么生闷气？”
“去不了游乐场。”
“为什么去不了？”
“因为下雨。”
“下雨有什么了不起的，等我二十分钟，我来接你。”
半小时后，楼下响起电瓶车的喇叭暗号，何蔬的心像撑满喜悦的风帆，伞都不拿就兴冲冲往楼下跑。
乐尧在大雨中穿着一身醒目的橘色雨披，对着何蔬灿烂微笑。何蔬欢呼一声，飞快钻进乐尧身后。
“电驴”徐徐开动，何蔬紧紧抱着乐尧的腰，把脸贴在他温热的背上。豆大的雨点狠狠砸落，打在何蔬裸露的脚踝上，奏出欢悦的旋律。虽然看不见沿途风景，但漫天雨声却成为最动听的声音，躲在小小雨衣里的感觉，简直幸福得要命。
两人在雨中的游乐场疯了整整一下午，直到很晚，乐尧才依依不舍地送她回家。何蔬浑身湿透，发梢处的水珠兀自滴滴答答，虽然因为淋雨而发冷，但是内心却因欢腾炙热不息。
“冷不冷？”乐尧温柔地问。“不冷！”何蔬满脸放光，“太感谢你了乐尧，我从来没像今天这么高兴过，活到现在，这是我一生中最浪漫的一个雨天！”“我也是。”乐尧低语，然后慢慢靠近，深深看她一眼，低头吻了上来。
嘴唇的贴合熊熊燃起爱情的甜蜜，何蔬紧挽他的脖颈，踮起脚尖热情回应。
两人在楼道里没完没了地热吻。
上楼开门吓一跳，老娘绷个脸坐在客厅里。
“总算回来了，我一直等你到现在！这么大雨还要出去疯，又不带手机，我想问问去哪里都找不到人！”老娘毕竟心疼女儿，原想大骂一通，看见何蔬落汤鸡的模样，顿时心软，“以后出去，好歹记得带把伞，赶紧洗个热水澡，我给你烧点红糖茶。”
何蔬偷笑，刚想进房间，又听老娘在身后开口：“阿忠前后一共打来四个电话，你洗完澡记得给人家回电。”
花洒下热水如瀑，何蔬抱紧自己，一会展颜，一会皱眉。
她想乐尧，也想芒果忠。
4
何蔬那晚并没有回电，她想保留幸福的余温，不想因为芒果忠的声音将它们打散，思来想去，干脆关机。
次日，芒果忠再打来的时候，何蔬冷言冷语，在电话这端露出极度的不耐烦。
芒果忠大将之风，不与小女孩一般见识，何蔬不接电话，他就登门造访来找她约会。何蔬找各种理由推脱，在老娘虎视眈眈的目光里，实在躲不过，只好摆个苦瓜脸出去。
整场约会下来，何蔬从头到底保持沉默，大改往日的叽叽喳喳。由于安静得反常，芒果忠察觉大事不妙，虽陪尽笑脸，仍于事无补。
榆木脑袋也会开窍，他破天荒从网站定了一束花快递到何蔬公司赔罪，还商量下个月休假要陪她去新马泰转转。何蔬婉转拒绝，将花扔在一边，挂上电话，她下定决心要和芒果忠划清界限。
既然打定主意，何蔬不再有所顾虑，于是肆无忌惮地同乐尧频繁约会，两人玩遍大街小巷，形影不离，还买了一对银戒确定恋爱关系。
何蔬打电玩，乐尧不厌其烦地陪同左右，他们一会比赛，一会合作，何蔬玩得满头大汗，兴奋得扑进乐尧怀里又叫又跳。
乐尧放风筝，何蔬靠在树边笑嘻嘻地看，他拽着线跑得很快很快，蓦然手一撒，风筝飞得很高很高。天空中出现一颗巨大的爱心，何蔬欣喜若狂，乐尧跑到她身边，两人深情相望。
他们去西冷牛排吃情侣晚餐，两人并肩而坐，举着叉子互喂，在摇曳的烛光里，乐尧变戏法似地从桌子底下拿出一大束艳丽的红玫瑰。
何蔬激动难耐，捂着脸颊连声呢喃：“噢，乐尧，你总叫我做梦。”“遇见你，我也像在做梦。”乐尧的圆眼睛含情脉脉。何蔬接过玫瑰，深吸一口，嗅见爱情的芬芳，看见幸福的模样。她甜蜜地偎紧乐尧，爱不释手地抚摸着柔软的花瓣。乐尧盯着她看了很久，在烛光里渐渐收起笑容：“何蔬，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又准备给我什么惊喜？”
“我离过婚，现在和四岁的孩子住在一起。”乐尧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我和前妻因为性格不合总是争吵，最后她干脆跟了别人一走了之……”
何蔬脸上勃然变色，她直起身子，声音抖抖颤颤：“乐尧……你、你、你不要跟我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对不起何蔬，原谅我这么久都没有告诉你！”乐尧的声音里满是歉疚，“我爱你，越来越爱你，所以没办法再瞒下去。”
何蔬张张嘴，想说什么，可是却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
她的手一松，玫瑰花重重掉在地上，扑的一声，花瓣四溅，艳红的心形形状瞬间打散。
“何蔬，何蔬！”乐尧急叫，“你听我解释，我没有想骗你，多少次我告诉自己早点告诉你，可是又怕你听完之后生气离开我……我……我很矛盾。”
他颤抖着，将双手十指插进头发深处狠狠抓绕，表情痛不欲生。
何蔬流着泪，心如五味杂瓶。
“何蔬，求求你说句话好吗？”乐尧低唤，紧紧抓住她无力垂下的一只手。
“你跟她……还联系吗？”
“我们没有再见面。”
“你们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乐尧翻开皮夹，从里面飞快地抽出一张照片，“你瞧，她叫乐菁菁，很可爱，很聪明，我敢保证，你看到她一定会喜欢她。”
何蔬扫了眼照片，一个头发垂肩的小女孩坐在乐尧肩上，举着一串气球，正咧嘴对她大笑。女孩有着和乐尧一样的圆眼睛，很天真，很无邪。
何蔬保证自己一定不会喜欢她。
可是，何蔬喜欢乐尧。
5
思想斗争好几天，因为舍不得乐尧，星期天晚上，何蔬终于同意去见见那个叫乐菁菁的小女孩。
她特地买了一个粉红色的蒙奇奇娃娃塞在礼袋里，还在礼袋外面扎上一个大大的蝴蝶结。
乐尧看见礼物有些惊喜，他高兴地搂过小女孩：“菁菁，这就是爸爸跟你说过的何蔬阿姨，以后她会给你讲很多好听的故事。”
何蔬扬起嘴角，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和蔼可亲，但当她抬头时，却看到乐菁菁板着的小脸冷漠如冰，尖锐的目光里毫不掩饰对自己深深的敌意。
何蔬心里一寒，转头对乐尧无力笑笑：“先点单吧。”
乐尧俯首看起菜单，乐菁菁在餐桌那头举起叉子，朝着何蔬呲牙咧嘴。
“小孩子都爱吃冰淇淋。”何蔬讨好地问乐菁菁，“阿姨帮你叫个香蕉船好不好？”
“爸爸，我想吃披萨。”女孩故意亲昵地靠在乐尧身上，借着手臂的遮挡，朝何蔬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何蔬深吸口气，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和小孩一般见识。
餐桌上，乐菁菁对着乐尧嗲声嗲语，但转向何蔬时立刻就变得冷眼冷面，每当何蔬想和乐尧说几句的时候，她马上就会跳出来找各种借口打断。乐尧拍拍乐菁菁，又对何蔬笑笑，起身上洗手间，走远没几步，乐菁菁就从调味罐里舀起一勺盐，恶狠狠地撒进何蔬的可乐里。
何蔬从来没有受过这种委屈，她忍无可忍，对缺乏礼貌的乐菁菁涌起满心厌恶，她很想一耳光过去。可是她想起乐尧的笑脸，只好强压怒火：“小孩子要讲礼貌。”
“我凭什么要对你讲礼貌？”
何蔬咬牙，做最后的努力，她从礼袋里拿出蒙奇奇递过去：“菁菁乖，这是阿姨给你的礼物，看看喜不喜欢？”
女孩一把夺过，看也不看直接丢在地上，然后用穿着皮鞋的脚狠狠踩娃娃粉红的小脸。
“你怎么能这样？”何蔬尖叫。
“为什么不能这样？”
“女孩子……不可以这样野蛮。”
“我就对你野蛮，就对你这个女人野蛮！”乐菁菁狰笑着，脚还在继续踩踏的动作，“我踩，我踩，踩死你这个讨厌的坏女人！”
“你爸爸……没告诉过你要听大人的话吗？”
“我听谁的话都不会听你的话！”乐菁菁昂着头，有恃无恐地瞪着何蔬。
小女孩的目光里有着令人惊悸的藐视，她的嘴角甚至还浮起一丝超越年龄的耻笑。
何蔬呆住，她的目光逐渐迷离，穿过这道迷离，她忽然从乐菁菁的身上又看到另一个女人的影子——乐尧前妻。
轰隆一声，心里苦撑的防线全盘崩溃。何蔬被强烈地刺伤，她很痛，她很怕，她想马上回家。
乐尧回来的时候，何蔬已经泪流满脸，她吸着鼻子，带着哭腔对他说：“对不起，我也一直忘了告诉你，我还有个未婚夫。”
说完这句，她拎起背包，头也不回地冲出餐厅。
屋外晴好，何蔬的脸上却是倾盆大雨。
她一路狂奔，心在凌乱的步伐中裂成无数块碎片，那些碎片里，每一块都有乐尧的寸头和圆眼。
再见了乐尧，我光顾享受爱情的浪漫，却不知自己根本受不起现实的打击。我只适合呆在安逸的温室里，抗不了室外多变的天气。因为懦弱，我必须付出永远失去你的代价。
何蔬跌跌撞撞跑回家，一进门就锁进房里，第二天就发起高烧。
老娘大惊，软磨硬泡都问不出究竟，赶紧急call芒果忠来充当救兵。
芒果忠观察片刻，一字不问，只是替何蔬向单位请了一星期假，然后一下班就来探望。
何蔬有事没事总窝在床上昏昏欲睡，芒果忠给她带来很多精美糕点，又买来一套笑话精选。
三天后，何蔬起床，独自去电信营业厅换了手机号码。
一切又回到从前，芒果忠恢复了周末与何蔬的例行约会，如常保持风度，对于前段时间的反常情况只字不问，对何蔬，仍是一如既往的尽心。
何蔬乖了许多，约会时芒果忠说去哪里，她就去哪里。吃饭的时候，她不再摇头晃脑，闷声好半天，最后只吃了小半碗饭。芒果忠叫来很多好吃的东西，亲切地推到她面前，有冰沙，有蛋糕，还有水果奶昔。何蔬勉强挤出个笑容，夹了一筷子，就再也吃不下去。
晚上九点，他开车准时送她回家，何蔬进了楼，待芒果忠走远，突然伏在楼道的墙壁上泪如泉涌。
这个熟悉的地方，飘散着乐尧的气息，他和她雨天拥吻，临别依依，说尽无数情话，爱到深处，你痴我狂。
往事历历在目，更添创伤，一想往昔甜蜜，顿觉万箭钻心。
因为思念，她在梦里重温跟乐尧相恋的所有画面，每次醒来，泪湿枕巾，肝肠欲断。
虽心痛难当，何蔬终于认清自己，以前她不甘生活平淡，爱情平凡，那是因为一直躲在保护伞下，根本不懂这个世界有多危险。
她是个幼稚的小女孩，涉世未深，又缺乏磨练，受不得一丝风雨。在内心深处，何蔬需要的是那种实实在在、安安稳稳的保护和宠爱，而这一切，乐尧通通给不起。
6
刮完第一场台风，芒果忠打来电话：“何蔬，我们结婚吧。”
挂上电话，何蔬很想最后看一眼乐尧。
她给他发去一条短信，两人约在初识的街头。许久未见，何蔬整个人清瘦许多，乐尧也很憔悴，圆眼睛深深凹陷下去。
“我很想你，可是又不敢来找你。”乐尧控制不住满腔思念，“何蔬，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
“我也很想你，一直都想你。”
“傻瓜，既然想我，为什么不找我，为什么要换电话？”乐尧满脸惊喜，上前紧紧搂住何蔬。
何蔬也紧紧搂住他。
好半天，乐尧才恋恋难舍放开手：“别生气了好吗？那次回家后，我已经狠狠教育过菁菁，她保证下次再也不会对你失礼……让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何蔬咬紧嘴唇，拼命摇头：“乐尧，下个月我就要结婚……对不起。”
她垂下眼睑，不敢看对方的表情，她怕看一眼，就会控制不住大哭出声。
对面骤然安静下来。
乐尧表情黯然，有一滴泪缓缓滑下脸颊，他迅速擦拭眼角，颤抖着伸出一只手：“恭喜你何蔬，你是个好女孩，应该有个幸福完整的家。”
何蔬的肩膀战栗一下。
乐尧哽咽：“我一直都想对你说声谢谢，有你陪我的那段时光，够我回忆一辈子。”
何蔬情难自控，扑进他怀里失声痛哭。乐尧的身体同样在战栗。
何蔬死死抓住他的衣襟，一任眼泪疯狂流淌，她使劲闻乐尧身上的气息，似乎想将这股味道牢牢封存进记忆里。这是最后一次，放手以后，从此永远看不到这个男孩。何蔬万念俱灰，心痛如斯，在泪眼婆娑中，她仿佛看见和乐尧那段滴血的爱情在刀刃上跳着诀别之舞。
“何蔬，还记得吗，这个街头是我们第一次遇见，我给它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梦街’。”乐尧的声音几近嘶哑。“梦街，真好听……可是现在……它已经变成碎梦街头……”何蔬啜泣不止。
乐尧拉过她，流下眼泪。两人吻在一起，没完没了地热吻。
许久，他们一同松手，最后对视一眼。然后，他们背对着走开，消失在街角两端。
爱情由梦街而始，又止于碎梦街头。
结婚那天，乐尧带着乐菁菁参加了何蔬的婚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