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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城书店

2021-10-10  本文已影响0人  王瘦吾

羊城其实不叫“羊城”,把一个北方小镇叫做“城”,言过其实,挺难为情。而书店老板殷老师也不是“老师”,只是大家都这么叫,叫惯了。

零四年,七月,殷老师带着他十岁的儿子来到羊城。他在镇上租了两间房,一间卖书,一间睡觉。吃饭,是房东包圆,他每月给房东付伙食费一百五十块。房东是个六十来岁的小老太,姓余。老头子十年头前害了大病,走了。闺女早就远嫁信阳,算是山高水远。儿子出息,在省城结婚成了家,东奔西走,为稻梁谋,倒也混得不错。她一个人这么住,也有十来年了。儿子把她接走过,她去了几天,嫌城里楼太高,路太宽,人太多,心慌,自觉无福消受,凭着八匹马都拉不回的决心搬回来了。一回来,心也不慌了。余老太除了身边无儿依,无女伴,思外孙女,想大孙子,不缺啥,不短啥。

余老太太善良哟。想想,一个一米八多的老爷们儿,一个一百来斤胖大小子,要想管饱,吃完还得打嗝儿,那点伙食费,哪够?旁人问:“收租收的好好的,老太你怎么还当起了保姆,伺候起人了。”余老太爽快:“一口饭做是做,两口饭也是做,就再多加双筷子费个啥!”

余老太心里的算盘也噼里啪啦响,算出笔明白账。要说一个人是自个儿想吃啥就做啥,好不自在,但生火只做一口饭,她也嫌折腾。她爱辣,尤爱麻婆豆腐,但炒一盘愣是得吃三顿才干净,她也够受。细算这几年,剩菜剩饭余老太没少吃。有时候懒得做了,一碗热水放两个鸡蛋糕,热气腾腾,软软塌塌,也算顿饭。但余老太对这爷俩儿也是有话在先:“我做啥,你爷俩儿吃啥!”殷老师的普通话文明又客气:“不挑,不挑,我们不挑。”余老太一辈子没出过几次县城,哪儿听得惯普通话,听的浑身刺挠,逢人就嘀咕:“瘦瘦高高一体面人,说话怎么这样?”

殷老师的书店开业了,没有鞭炮和花篮,但也不至于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切切。书店像扔进水池的石子,还激起了镇上不少好文弄墨之士,开诊所的龚大夫算浪花一朵,但凑热闹的看客才属更大的水波。进门凑热闹,殷老师也欢迎,开门营业嘛,笑脸相迎是本分,有枣没枣,都得搂三杆子。但那些做家长的带孩子来,总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这里没有任何一本教辅资料,《查特莱夫人的情人》《妻妾成群》倒是摆得显眼。就连余老太都看不下去了:“小殷啊,你这还是个书店吗?连个毛主席的书都没有!这还是我的房子吗?藏了一屋子女人!”殷老师无奈啊,害臊啊,这也算金屋藏娇?没几天,门口的书架换成了厚厚一摞《毛泽东选集》。

换是换了,还是没有家长愿意让自家孩子来这儿,但龚大夫一直都来得很勤。

龚大夫的诊所就在殷老师书店的对面,俩人是远亲不如近邻里的近邻。龚大夫在镇上是个名人,但往回倒,他祖上没人当过医生。龚医生有个不省心的爹。他爹老龚生来一张巧嘴,练就了“口吐莲花”的本事,凭着一张嘴,结识了镇上的三教九流,喝了一肚子的酒。他还有两条勤快腿,为东家跑跑事,为西家拉拉理。一来二去,他爹被吹成了“平事”的能人。走在大街上,总有人向老龚热情招呼,老龚当真了,点头,摆手,装得像个乡干部。但在龚大夫眼里,老龚游手好闲。

龚大夫从小就话少,性子独,打记事儿起就不喜欢他爹老龚。他好静,老龚好张忙。他一年到头和老龚也说不上几句话。老龚嫌龚大夫是个闷葫芦,从小没少打他。老龚有一次喝醉,把龚大夫绑到门口的槐树上,笤把打断了,龚大夫他娘被老龚气昏过去了。龚大夫那时十五六岁,这仇他记下了。直到老龚做了古,龚大夫一喝酒就提起他爹,一提起他就一定说一句话:“他瞎张忙一辈子,也没活逑明白,别人一捧,他就上头。”

龚大夫够挣气。二十来岁在新乡医学院求了真经,后来在北京、石家庄、郑州逛了一圈,跟别人干不惯,他回到镇上,开了自己的诊所。四街五巷,都知晓他业务精湛,骨子里透着冷静的劲儿。人人一张嘴,个个赛喇叭,龚大夫的好名声被传开了。镇上真能和龚大夫说得上话的人不多,殷老师算一个。龚大夫60年代生人,比殷老师大十多岁,但他看得起殷老师,和殷老师说普通话,他觉得书店老板不能叫老板,流气,得叫老师,老师好听,这么着“殷老师”就被他叫出名声了。

龚大夫日子过得殷实,甭管一年三百六十几天,他家顿顿吃肉也吃不穷,他有闲钱买书。龚大夫过了四十岁读杜诗有瘾。他手里有本《杜工部集》,是在别人手里淘来的。三十来岁时,他去湖南岳阳同学乡下老家住,在他同学牙牙(叔叔)家翻到了一本《杜工部集》,那书躺在破木匣子里,睡死过去了。他同学牙牙是个庄稼人,山里生山里长,那叫一个淳朴,杀鸡宰鱼饮黄酒,三天,愣让龚大夫胖了五斤。临走,同学他牙牙打包了三十斤山货给龚大夫,龚大夫城里那套客气礼节在这里行不通,人家的盛情是真的,同学牙牙的热情淳朴把龚大夫感动的眼睛一酸,不做假了,山货收了。他是真不客气,把那本《杜工部集》连同三十斤山货都扛回来了。送他出山的路上,同学他牙牙拉着他说了一堆话,他听不懂,看着同学,同学翻译:“我叔叔说,你有机会一定要再来。他年纪大了,晚几年架子散了,酒杯就端不动了。”回去的火车上,龚大夫抱着那本书,翻到《赠卫八处士》,高兴不起来,念叨了一路:“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有一次,夜里,龚大夫喝完酒拿着那本《杜工部集》来书店找殷老师。殷老师给龚大夫倒上茶,点上烟,自己也燃了一支,拿着书看了一阵,说:“老哥,这不是老书,是仿制的。”龚大夫长“咦”一声,问:“这重要吗?”他醉眼眯着看殷老师:“诗是真的就行。”殷老师说:“老哥,你说到垦节儿上了!”殷老师给龚大夫点上熄了的烟,又坐回,继续翻那本《杜工部集》。龚大夫醉了,仰脖瘫在座椅上呼呼大睡,烟屁股烫到指头才把他弄醒,他媳妇过来扶她回家睡觉,小孙子抱着诗集走在他后面,学他歪歪扭扭走路的样子,咯咯笑。

湖南有个学者叫叶德辉,他有句名言:“书与老婆不外借”,殷老师可没这个忌讳。书,他不借,直接送。至于老婆,殷老师从来没提过她。知道龚大夫爱杜诗后,殷老师就把自己那几本收来的杜诗都送给了龚大夫,龚大夫打趣说:“我也没啥好送给你的,给你包点药吧?”殷老师大笑:“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龚大夫说:“不病,不知道这玩意好!”再往后,殷老师去诊所拿药,龚大夫一文不收。

当年中秋,龚大夫支了个铜炉,切了两斤羊肉,买了几头糖蒜,备了一斤白酒。夜里,请殷老师来家涮羊肉。殷老师特意让余老太只做了她自己的晚饭。殷老师拎了一兜橘子,一进屋就连连致歉:“老哥,大过节的登门,实在过意不去。”龚大夫说:“跟我客气啥!”又问:“孩子呢?”殷老师说:“去亲戚家了,几天了。”又问:“嫂子没在?”龚大夫说:“中午儿子一家回来过节,天擦黑回去了,她躲清闲,跟去玩两天。”他又指指桌子上的饭菜,说:“就咱哥俩,都齐活儿了。”两人落座,龚大夫说:“等你剪彩,开吃!”

一口涮羊肉,一口糖蒜,一口白酒。一盘羊肉、三两白酒下肚,龚大夫带头抒情。他说:“年轻时,我也写些分行的东西。”殷老师说:“你是说写诗。”龚大夫说:“写诗这阵风是从北京吹来的。”殷老师说:“跟着着西伯利亚寒流吹来的?”两人哈哈大笑,他又问:“风大迷住眼了?”龚大夫吐出一口浓烟:“那时候我看见食指写他的紫葡萄依偎在别人的情怀,我就想,妈的,我的紫葡萄谁给摘走吃了。”“那时傻逼啊,但是真好啊!”殷老师说:“当真那么好?”殷大夫嚼了一阵嘴里的羊肉,麻酱顺着嘴角往下巴流,他用手一抹,俩人举起酒盅,杯子亲嘴,他哈口酒气,说:“你问住我了。”又说:“我想想,想清楚了跟你说。”他一时没想通,啥也没说。殷老师低声说:“老哥,我还在写呢。”龚大夫说:“长的短的?”殷老师说:“都写。”龚大夫说:“你说说,我听听。”殷老师看着手里的烟,停了一阵儿,说:“小孩没娘,说来话长。”龚大夫说:“那就再喝,人醉了,话就醒了。”话声未落,酒盅又起。俩人都醉了,凌晨才肯散去。一夜,似乎说了很多话。

次日,他俩都是过了半晌才开门营业。龚医生给殷老师拿了一瓶葡萄糖,俩人各是一脸苦瓜相,相视一笑,皆摇头摆脑,意思是——都不小了,大酒伤身。晌午过罢,龚医生还是全无食意,他泡了杯浓茶,坐在诊所柜台前,望着殷老师的书店。茶叶在水杯里伸伸懒腰,舒展起来,屋外的风不断搬走云,龚医生有些困了,趴在柜台上睡了。他做了一个梦。皖南边陲的山村,傍晚,十三棵柿子树迎风站立,橘黄色的柿子像漂浮的红灯笼,一个男人在第一棵柿子树下弯腰捡起一个树杈,在地上比划,然后毫无规律挥动手臂,朝第十三棵柿子树的方向走去。他要去的地方,光藏在风里,忽闪忽现。第十三棵柿子树的下面,有一个女人站立,是年轻的背影。龚大夫跟着那个男人也朝着那边走去,一个胖娃娃在身后拽住他的衣服,胖娃娃兴高采烈:“叔叔,我把爸爸的书藏起来了,你能找到吗?。”龚大夫说:“瞎喊,叫爷爷。”胖娃娃说转身奔跑,回过头大喊:“就不叫!就不叫!”龚大夫追在后面,喊道:“你慢点跑!别摔跤!”突然,身后又传来男人的声音,他看到那个男人站在第七棵柿子树下向着第十三棵柿子树喊:“姐姐,红帐幔里你给我织的帽子,我在北塬的菜地跑丢了。”女人消失了,像藏在风里的光,消失了。男人又回头,向着龚大夫喊道:“老哥,我把写了二十年的日记,塞到筑坟的砖缝里。”龚大夫看不到男人的脸,他向着男人走去,走了一身的汗。突然,他听到了殷老师的声音:“老哥,喝点热汤。”他被叫醒,看见殷老师端着一个大碗站在他面前。殷老师说:“老哥,我让余婶做了点酸汤面叶,解解酒。”他拿手抹脸,一脑门子汗,愣愣神儿,接过碗,说:“余婶子的私厨能点菜了?”殷老师说:“她瞧我难受,说他老头子喝完酒就好这口。”他嘿嘿笑,又说:“余婶是个好人!”

一碗酸汤面下肚,一阵暖意从脑门蹿到脚尖,龚大夫整个人像杯中的茶叶,舒展开来。他后知后觉,梦里的男人就是殷老师。他给坐在对面的殷老师让烟,自己也点上,说:“昨天喝醉了,忘性大,你说孩子被弟妹带走了?”“老哥,离了,不是弟妹了。”龚大夫说:“我梦见你回安徽老家了,你来河南就为了她?”“她跟一个做建材生意的河南人走了,我就来了。”“舍不得?”“以前舍不得,现在来这儿不为她。”“为啥?”“她要离婚,我不离。拉扯半年,我累了,离就离吧。那个河南男人对她不错,有钱,有病,老婆得癌症死了,他娘胎里带的病,不能生,就打我儿子的主意,要把他带河南来,给我精神补偿费。妈的,看我过得寒酸,逼我卖儿子?”“别说气话,不中听。”“她狠了心了要把儿子带走,说跟她来河南不吃苦,那男保证一定对她俩好。我那段日子是个死人,她跟我说,一开始跟我好是真心的,现在一定要离也是真心的。想想这娘们儿说的话,再想想孩子,就在协议上签字了。”殷老师又说:“她还说我一辈子不会有啥大出息,但能答应和她离婚算个好人,要是听她的,家里的书店就别开了,也别抱个本子整天写了,写不出个逑,我受罪,本子、笔也受罪。她还让我记住,离婚不全为了她自己。”殷老师吐了一口烟,说:“她俩走了,我爸妈不依,整天闹,我爸气不过,喝完酒把我的书店烧了。这事我不怪他,他是爹。我哥日子过得不错,但因为我全家闹得鸡犬不宁,他心气也不顺,他劝我不如出去散散心,我听劝,把手里的积蓄留给他一半,补贴老人家用,就出来了,三年没回去过。”“三年都在河南?”“我去了北京,投奔在广告公司做策划的同学,做编辑,写点唬人的东西。起初紧紧巴巴,后来日子也过得过去。现在,我觉得那娘们儿说得对!成功离我太远了,我就当个好人就算了。”“那你怎么又来河南了?”“我想儿子了,我同学劝我别来,自找没趣儿,我和他说北京不是我这种人待的地方,我只低头犁地,不爱抬头看路,北京容不下这样的外地人。后来,我打听到她们娘俩儿在这儿,我就来了,”他又说:“挺对不起我同学。”

龚大夫看了看殷老师,拿茶瓶给殷老师的杯里续水,说:“我说这段时间我怎么没见这孩子。”殷老师把杯子捂在手里,转动着,说:“我后来见到她娘俩,快认不出来了,看得出来都过得不错,孩子长得结实,没少吃肉,她妈瘦了,也白了,透着富贵,不愁眉,也不苦脸了。”“孩子和你亲吗?”“他敢不亲!”他说:“我刚在这儿落了脚,就和她妈商量把他接过来住了一段时间,她妈说做人得讲情义,就让他过来了。”“开学走了?”“是,头些日子他妈给他接回去了,余婶以为她去城里读寄宿学校,老也不回来,一做饭就念叨,挺想他。”殷老师又压着嗓子说:“不过孩子和我客气,让人难受。”龚大夫说:“你打算把孩子带走?”殷老师说:“她对我讲情义,我对她也得讲情义。”龚大夫说:“这叫以德报怨?”殷老师摆摆手说:“她刚过几天安生日子,我别再给她添堵了。”龚大夫说:“妈的,我要是离婚了,也得朝你学习。”殷老师说:“你日子过得好着呢!”龚大夫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探出头,看街上行人走过,自言自语:“鸟多了,啥林子都有!”殷老师听见了,问:“我算个什么鸟?”“好人!”龚大夫又问:“兄弟,精神损失费你到底要了没?”殷老师说:“要个逑!”两个人哈哈笑,龚大夫又说“那算好人!”他又接着问:“你写的东西什么时候让我瞅瞅?”殷老师说:“脏了您的眼。”龚大夫咦一声:“算不上好人了!你就藏着掖着吧!”说完,屋里热闹起来,笑声搁屋外也听得清楚。

日子赶着日子跑,日子叠着日子过。冬至,龚大夫还去书店找殷老师喝酒,过了小年,诊所就关门了。龚大夫住院了。殷老师去看他,他瘦得像个劈材。殷老师说:“老哥,怎么回事?”龚大夫说:“老以为抽了几十年烟,也不说咳嗽,就想着像毛主席他老人家那身板儿一样硬,谁知道还是肺上出了毛病。”“厉害吗?”“癌,查出来时就晚了。”龚大夫的媳妇一句话也不说,就背着他坐着抹眼泪。龚大夫说:“我想着我能扛住呢,医生不跟我说,我死缠烂磨,她还不说,她不说我就当她说了,我啊,到底还是活得唯心,还是怕死,也不知道给我搁到解放前,我是个啥货色?但肯定当不了英雄!”殷老师问:“胃口怎么样?想吃点什么?”“别操这心了。”又说:“涮羊肉,就糖酸,就酒,怪好,就是不行了。”说着说着,龚大夫眼睛一酸,眼珠子一红,泪就要下来。医生来查房,刚好碰见他抹眼泪,说殷老师在影响病人情绪和病情,要把他请走。龚大夫见状就要急,一辈子没发过大脾气的人,把杯子、碗都摔了。女医生大肚量,体谅龚大夫,知道不是冲她来的,也不生气。龚大夫的儿子、儿媳、老伴儿轮番上阵劝他,他越哭越伤心。殷老师心里不落儿忍,下楼,看北风刮着雪乱飞,他裹紧衣服,往雪里走。

龚大夫是正月十七去世的,临终前他交代了几件事。一是丧事简办,不办最好,要办也别请响器班,他嫌太吵。二是上坟别给他烧纸,坟前烧书,一次一本,别多了,先紧着他柜子里的书烧,烧完了再从殷老师老师那儿买新书。三是诊所别再开了,养老的钱他攒够本儿了,剩他媳妇一个人花,花不完。

龚大夫的丧事是他儿子操办的。儿子给他请了响器班,摆了大阵仗,又请来镇上扎纸人的刘师傅扎了一栋别墅和一辆小轿车,烧纸上拓的都是一百的人民币,龚大夫的坟前,一把火,全烧了。丧事办完,亲戚、邻里都说龚大夫的儿子孝顺。龚大夫的儿子是在一天夜里来找殷老师的。他搬来了一大箱子书,说:“叔,我爸想悄没声走,但我还是按规矩办了丧,不是我不听他的,人活着不能光为自己,死了也不能光为自己,我不能让一家人被旁人说闲话。叔,我爸的书我都给你搬来了,你俩说得着话,叔,你没事儿去看看他。”他又从箱子里拿出那本《杜工部集》,说:“叔,我爸说这本书得给你,不值钱,是个念想。”说完,殷老师接过书,望着路对面,诊所的铁皮门拉着,窗子里没有一点亮。一眨巴眼,他哭了。

半个月过去,诊所开门了。龚大夫的侄女也是个医生,她接下了诊所。诊所开门后,殷老师不常去诊所,诊所里也不再常有人走进书店。只是有时候,殷老师坐在书店写东西时常往对过看,每次看都是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这让他有点晃神儿,于是,他便连这个毛病也改了。

殷老师去看过龚医生几次,也不说话,他每次都先给龚医生点上三根烟摆在碑前,自己也抽上一枝,看着一本书燃完,就起身走。他最后一次去看殷老师是立秋后的第一个晚上。那晚,他给龚大夫点上三根烟,立在碑前,又给自己燃上一根,他用火机点燃一本书,然后将燃烧的书扔进他搬来的整箱书中。火光慢慢映照四周,桐树的样子清晰了,柳树的样子清晰了,风吹动火,风的样子清晰了。殷老师想起他在自己的小说《三城记》里写过一句话——姐姐,红帐幔里你给我织的帽子,我在北塬的菜地跑丢了。他觉得此刻穿过脖颈绕过身体的风是北塬的风,桐树是北塬长出的桐树,柳树是北塬生出的柳树,火是父亲醉后点燃的火。风穿过林,树叶沙沙,他听到龚大夫说:“我老觉得过去好,那是个误会,很难解。”殷老师站在坟前,张嘴说:“是。“他又说:“也该丢掉。”四周没有回声,火熄了,风和树都伏进夜里,他扔掉烟头,转身离开。

秋天没过几天,殷老师离开了羊城。他要走,余老太舍不得,说:“你这一走,听不见你说普通话,我耳朵不老得痒。”她又说:“你这一走,我又要残汤剩饭往肚里倒了。”殷老师说:“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余老太摇头摆手,说:“说的啥?听不懂!”殷老师把那套摆在书店门口的《毛泽东选集》留给余老太,余老太用红布把它包起来放在衣柜里,她说她得留好,等她孙子识字了,留给他读。

殷老师走后,余老太涨了租金,把两间屋子租给蒸馍的一对夫妻。这两口是过日子人。为了省事,也为了省钱,他们用红油漆把原来的招牌涂掉,红底黑字改成了“蒸馍糖包花卷”,字写的歪七扭八,把整个招牌占满了。每次蒸屉一掀,招牌就藏在了一团白气里,白气散去,红底就更红了,黑字就更黑了,像新的一样。

余老太喜欢把靠椅摆在馒头店门口,坐着。馒头店比书店热闹,人来人往,热气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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