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苍庚虚岁十九

一次，妈妈腰椎生病，我请假一个星期照顾她。在家头两天，母女尚算和睦，我坐在妈妈床头，听妈妈讲村里的事情。

妈妈问我：“你还记得莺莺吗？就是大名叫柳苍庚的那个。你刚上初中时还羡慕她取的好名字。我说长得跟个灰老鼠似的，灰头土脸，乌眉灶眼的，有什么好羡慕的？你还把我说一顿，不让我把人看到死地里。你说的对，现在莺莺家人人‘羡慕’。”

我说：“怎么不记得？！您嘴边上的话‘爹傻傻一个，娘傻傻一窝’，说的不正是莺莺姊妹几个？那时上学天天打她家门口过，莺莺才五岁，趴在门沿子上给她妹妹捉虱子，现在怎么就让人羡慕了？”

我眼前浮现那个双眼微阖，神情似梦似醒，蓬首而搔，扪虱而笑，脸上乌七八糟的小丫头，自从我们把家搬到寨外边，就再也没有见过她，难道她小时候是扮傻扮痴，实则是有大智慧的？放羊的时候背会了《高阶英汉双解词典》？种田的同时深耕细作了某项技能？或者另有奇遇，她的妈妈其实是一个隐于野的高人？

妈妈看着我的脸色，嗤笑了一声：

“你成天不回家，你懂什么？！现在小闺女有多金贵，年轻媳妇有多享福，借你八个脑子你都想不到。莺莺虽说没傻的不透气，但脑子也不灵光。见到别人胖，就说，哎呀，你腿好粗；见到别人丑，就说，哎呀，你真难看。她自己也没好看到哪去，不过就沾了‘十八姑娘一朵花’的光，皮肤白点，眼睛大点，下巴尖点，连个小学都没上完，就这媒人快把她家门槛踢烂了，她妈妈张口给人家要二十八万，她家四个闺女，一个闺女二十八万，她爸柳松根现在叫柳百万。”

我听得很奇异，心想：千军万马都去过独木桥了，人迹罕至的地方抖起来了吗？不应该啊，莺莺小时候话不多啊？现在能变得嘚吧嘚？小时候，黑泥般脸，黄金般齿，现在能‘红脸耀明珠，绛唇含白玉’？是人类真神奇，还是农村真神奇？这是啥神仙人类学观察样本？不行，我逻辑已死，我要死个明白。

妈妈看我突然间变得很谦卑，很受教，很是得意，动了动不灵便的腰板，说：“你不知道，老家现在啥风气。咱前头校长家二闺女，每次回来都是车接车送，带的大兜小兜，问她，说是她老板。老板比校长都显老，听说还是个有家的，校长他闺女当个小的，也没见校长吭气。更别说之前寨里头隔壁你二大娘家的荷舲，初中那年她不是疯了吗，在咱这疯子都有人要，荷舲嫁过三回人了，每回都是不能生小孩，人家把她送回来，送回来不久又有媒人来说媒，每次你二大娘都要八万八彩礼一分不少！没办法，娶不到媳妇在咱农村低人一等矮人一截，哪怕最后娶个二婚三婚十婚的，疯的傻的，只要能生小孩。像莺莺这样很容易就怀上小孩的，体质好，不愁怀孕，更是让人心安。”

我感觉我正听到半路上，突然间被雷劈了，被一阵怪风刮歪了，“像莺莺这样很容易就怀上小孩的”是嘛意思？

妈妈有些懊恼，像是为自己讲真事不懂起承转合感到羞愧，忙说：“今年春上，莺莺怀孕了。莺莺一个黄花大闺女，有人说她十九，有人说她十八，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多大。十三四岁以后，咱村里你葮川叔对她很好，跟她说话，陪她聊天，给她买零嘴，和她很亲。慢慢地，公路沿上的李凤朝也对她很好，和她很亲。还有跟她家住很近的李淮南，李蒿月，寡汉条李千山，柳且鸣也对她很好，和她很亲……莺莺一个娘傻爹不在家的，哪里会知道真好假好，真亲假亲……”

我冷嗤一声，打断我的妈妈，“我每隔一段都会搜我们这的警情通报，刑事判决书，葮川判了吗？”

妈妈说：“葮川没判。葮川赌咒发誓，把老婆孩子爷娘老子都赌上，说只亲过抱过，别的没怎么着过。说知道莺莺没满十八周岁，柳苍庚这名字还是他爹取的，他难道不知道莺莺多大？没王法的事儿他不干，不信莺莺把孩子生下来他可以做亲子鉴定。”

我问：“哪接的警？县里还是乡里？柳松根在哪报的警？”

妈妈说：“县里。判的很重。我们村里按虚岁，县里按周岁。村里莺莺十九，县里莺莺才十七。葮川吓坏了，借了一屁股债，借了十来万，给莺莺压惊，说没有照顾好莺莺。前几天这又肾衰竭住院了，也是报应。”

“莺莺呢？莺莺还好吗？”

“怎么不好？家里门沿子都被媒人踢烂了。这会儿已经嫁人了，嫁的正是你大姑那村的春树。明天你大姑来，不信你问问她，柳松根只收了春树家十八万礼钱，春树家高兴坏了，嘴都要咧到天上去了。迎亲那一天，婆婆扭秧歌来接媳妇，迎亲队伍绵延半个庄子，春树开黑色轿车，莺莺带黄金手镯，俩人一个笑得嘴咧到耳朵根，一个笑得嘴咧到后脑勺……”

之后，妈妈再说啥，我都不想听了，总之就是“迎亲全过程，看着都幸福”。

到底幸福不幸福，人生福祸相依，悲喜自渡，我就不知道了。

我也只能像郑智化一样，失落的怀怀旧：

有一个我曾见过的小丫头

失落在人海中

如果有谁曾看见

让我知道

请让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