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饼:粉食中的高韬隐士
同样是台州的地方小吃,食饼筒、麦虾、麦饼这三样地位是不同的。食饼筒的地位是正统的,台州人赋予它特殊的文化意义,逢年过节,它时不时地被请出来,满足人们的口腹,同时也当作人们祭祖的供品、节日的纪念。台州人的生活、思念里离不开它。它已成为具有符号意义的台州乡愁。
麦虾则是揣在兜里的小喜欢,当人们想念了,他们就会调出面浆,用菜刀割一碗麦虾。但是这只在私下里爱着,麦虾从来不用来待客,在正经的场合也常常见不到它。这大约是因为麦虾的食材太过贫寒,以面粉为主要食材的吃食能尊贵到哪里去?所以,它至始自终被定位在小吃的层面上。
而麦饼呢?麦饼则是隆重场合才出现的,像是道行高深的高人,一般它是藏在深山的,只有隆重的时刻,人们才会将它请出来。每次想到搨麦饼的时候,要么是有尊贵的客人降到,要么是一家人都想念着,很想有一顿别样的美餐来打打牙祭了。天台有一首民谣也充分体现了麦饼的这一特性,民谣是这样念的:大麦黄黄,小麦黄黄,搨个鸡子麦饼请大王……大王来了,也是用麦饼来招待,可见麦饼是非同寻常之物。
麦饼之所以这么稀少地出现在人们的餐桌上,我想主要是它做起来太麻烦了。一般人没有一定技术是做不好的。而且做麦饼的行头也那么多,要踏哩踏拉地准备好,也是不容易的事情。
首先要准备一个鏊盘。鏊盘就是很沉重的铁制的平底锅,平时被冷落着,只有做食饼筒的时候会用得着。烙麦饼的时候,也需要平底的,它自然也被搬出来了。接着腾出一张空桌,旁置一块揉好的面粉团,还有一堆散落的白粉。主妇就在这团面粉和白粉之间展示她的非凡的手艺。更麻烦的是,搨麦饼还需要非常多的劳力。在以前,搨麦饼绝对不是一个人能够胜任的,一般情况下,最好搭一两个帮手。主妇负责做麦饼,灶膛里一人负责烧火,另外还得配一个人,专门立在灶前专心志致地翻麦饼。所以这样一来,吃麦饼会吓退一大拨嫌麻烦的懒人,虽然麦饼好吃,也只能对它敬而远之了。
但当人们兴致来了,这可是非常热闹的场面呢,两三个人围着灶台桌面忙碌着,再加上几个狼吞虎咽地撕扯着麦饼的人,全家都参与进来了,一副众生喜乐的人间烟火图。
做麦饼是最考验媳妇的巧手的。天台和临海的麦饼相似,都有着大而软的特性。它先做成一个普通的饼状,饼里包着馅,然后用擀杖把它擀平、擀薄,直至它大如圆盘,无力地瘫在桌上。擀麦饼是高难度的一关。技术不好的人,做不成圆形,会做成一个角一个角地突着,这被当地人戏谑地称为多角麦饼。皮也擀得不匀称,有的地方薄,有的地方厚,有的地方甚至都擀破了。馅露在外面,很难看。但对手法熟练的巧媳妇来说,这个一点也不难,不一会,一个圆满的大圆饼就做成了。
做麦饼第二个困难的地方,在于将它从桌面运送至鏊盘里去。那麦饼那么大,那么薄,整个儿软踏踏的,真像华清池出浴的贵妃一般:侍儿扶起娇无力。面对着它,普通的抓、握、拎的方法都是不行的,随便一拎一扯,它就会变形,就会破碎。我看妈妈的方法是,扶起麦饼的一端,将它裹在那根短的擀杖上,然后撩起来,迅速转身,裹到灶台上的鏊盘里。虽然是短短的一瞬,但每次都感觉充满紧张的味道,那是战火的硝烟味,是与时间赛跑的争分夺秒。那麦饼简直软得跟泥浆似的,就怕稍慢一点儿,软软的麦饼就不紧跟着手,垂下的部分自然地撕裂了去。等落灶的那一刻,我仿佛听见妈妈长长地松了口气。
做麦饼的第三步是烙麦饼。烙麦饼时,一面烙得有点热了,就要翻过来,再有点热了,再翻过来,就需要这样不停地翻动。因为不翻动,火候太足,会把薄薄的麦饼烤焦的。我们土话里有一句话叫作“翻麦饼一样”,指的是一个人做事不坚定,不停地翻来覆去。这也同样说明了,煎麦饼时翻动的频繁。煎烙的时候会在两面涂上油,烙熟的麦饼两面金黄,闻起来香喷喷的。当火力很足,油足够多时,麦饼会突然鼓起来,像隆起的圆肚子,这样的麦饼煎得非常到味,它的味道也应该是最好的。
做麦饼的馅有很多种类,有猪肉的、土豆的、梅干菜的、芥菜的、咸菜的、豆腐的,什么馅的就叫什么麦饼,直白简单,亲切可喜。这些都捣成泥状,或切成碎末,不是猪肉的素菜,一般会混合点肉泥,这样吃起来更有味道。当然各地的馅料可能略有差异,在海边的,或会加上海鲜做成的馅,在山里的,或会加上当地的土产。在天台,还有一种特色的麦饼,叫冷饭麦饼,将冷饭加工一下,废物利用,这也只有吝啬的天台人才能想得出。不过,它的味道应该不错,因为以前我在饭店里经常见到,它与别的麦饼一起写在牌子上,“冷饭”二字显得非常醒目。据说临海还有一种高难度的麦饼,就是在烙猪肉馅的麦饼的中途,取一个小孔,灌进鸡蛋汁。在薄如锡皮的麦饼里还要灌进鸡蛋浆,这对煎饼师傅也是一种考验。
在我们天台,没听说过有哪个节日吃麦饼的习俗,但在温岭,端午却与麦饼紧密地联在一起。到那一天,家家吃麦饼,端午节实际上是麦饼节。甚至还流传着这样的谚语:“端午呒麦饼,白落一世人”。后来查了查,发现温岭人的麦饼和我们理解的麦饼是不一样的。温岭麦饼的皮是用苎叶做成的,像青明团子的颜色,是绿色的,较厚,再加上各种馅料,卷起来吃,类似于天台的食饼筒。因此,他们的麦饼也叫麦饼筒。温岭端午还吃另外两种饼子,即拭饼和麦油煎,这两种也是广义上的麦饼,做法也类似于天台的食饼筒。这么说来,在台州,每逢节日,到底还是食饼筒的狂欢,这与真正意义上的麦饼毫无干系。麦饼还是麦饼,它只是个隐士。
台州之外,温州、金华等地也有麦饼,但是温州的麦饼是烤起来的,是硬的,吃起来更加松脆。而我们天台、临海的麦饼,是在平底锅上煎出来的,煎的时候滋滋地冒着油水。一个麦饼出锅,盛在盘子里软软的,嫩嫩的。因为皮薄、馅多,吃起来更加醇厚。这也是我们当地的特色。
麦饼好吃,但吃麦饼还得花点儿心思呢。麦饼因为其柔软而个大,用筷子夹吧,不行!整个饼往嘴里送,一口吃下去,谁也没这个能耐。将它拖过来,一口一口地咬吧,好像又不太雅观。聪明的天台人想出个办法,就是用三根筷子夹。左手用一根筷子抵住麦饼,右手用筷子扯撕,将麦饼撕成一片片的,再优雅地夹起来,送进嘴里。这样的吃法真有点儿像吃西餐,刀叉并举,双手并用,既干净卫生,又避免了吃的狼狈。这是天台人对麦饼的一大举创!凡是邀请客人到家中吃麦饼,主人家照例给三只筷子。没想到粗犷如斯的天台人,还有这么心细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