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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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梅兰很美。

这点自信她还是有的，美是美人的架子，上得去下不来。梅兰的美不仅是在身上脸上头上，还有仪态和礼仪，她上过太太培训班，严格练过，美刻进了骨头里，就真的成了太太。

梅兰坐在副驾驶座上，偶尔瞥一眼后视镜，一辆辆车在里面远去，剩两个亮点，最后是空荡的路面。从上方的后视镜里，她看见他，刘永辉，大墨镜下的方脸，毛孔粗大，历历在目，前些年，这都是胡须。那时候是她亲亲热热的老公。

他变了，变年轻了，仍不失老成。这个人还是她的丈夫。

一路上，他们没说一句话，透过孩子，他们说了几句话。

到了老家的镇上，老刘家门口站了很多人，个个脸上身上喜气洋洋的。今天是刘永辉父亲六十九岁大寿，按风俗，远亲近亲都赶了来，刘永辉这些年在外越做越大，沾一星半点的都说是亲戚赶来了。

车刚停下，就有人上来拉开了车门，两个孩子就窜了出去。

梅兰伸出脚探着地，那边刘永辉砰地关上了车门，去后面打开了后备箱。亲戚们帮着搬烟酒礼品。

刘家的亲戚上前问好，他们围着他们，保持着五十厘米到一米的距离，伸着头，拿着烟迟疑着要不要递上来。后面是一圈女眷，艳羡的目光粘在他们身上。永辉把墨镜推到额头上挥挥手，说进去坐吧。

婆婆出来了，笑盈盈地上前拉住梅兰的手，看看儿媳妇看看儿子，连声说好，回来了就好，好，这就齐了，你们进屋歇着吧，有人帮忙张罗。牵着梅兰进了屋。

屋子是三层独栋楼房，前院后院，花坛车库，都是永辉打理出来的，在这一带，他们两口子是名人。

一会儿，梅兰的娘家人也来了，和所有的亲戚一样都穿着不像是自己的新衣服。人太多，大概他们自己也别扭，笑得也不大自在，不是过了就是不到位。

梅兰的母亲站在女儿女婿面前，只是说，永辉那样忙怎么有空回来了？又说劳女婿上次给了许多钱，准备谢谢，梅兰微笑着拍拍母亲的手，母亲就看着女儿一身衣服笑着说不出话来。

母亲以前的气焰压过婆婆的，以前要彩礼的时候寸金不让。现在永辉的事业越做越大，随着年龄的增长，母亲身子越来越干枯，气焰也渐渐熄灭了。就是在女婿面前，也是一副讨好的样子。

看着母亲，梅兰的眉心动了一下。

“妈，你去坐吧，我和梅兰去招呼一下客人。”永辉说，梅兰也对母亲点了下头。

梅兰和永辉并肩去大客厅招呼客人。以前永辉一手拉着她，一手抖着烟盒，把烟一支支往外抖，朝着客人让人自取，一边说，呐，我老婆，在家少，不认识？这么漂亮不认识？

两年前，他还虚虚地揽着她的腰说：“我太太。”

现在，他一手插着口袋，一手弹着烟灰，见人微微颔首，说着简短的感谢话，然后微微侧头对着梅兰，眼睛还在袅袅上升的烟圈上，梅兰也就微笑着招呼一声，重复一句他的感谢话。

两口子又去厨房，厨房里热气腾腾的，永辉的婶子揸着手拦住了他们：“哎呀，别进来，又热又有油，你们这一身衣服弄了油烟味就不好了。看看梅兰，就像电视里的官太太一样。”

婶子的手在围裙上擦擦，到底没有上来抓他们的手。她和婆妈一样喜欢一手抓人家的手，一手拍着，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转了一圈，大厅里开始摆桌子，永辉的叔叔婶子和一众堂兄弟都上去帮忙，大家开始论资排辈准备坐席。梅兰去房间看自己带回来的礼物，准备和婆婆商量怎么分配。

屋子里到处都是人，许多人梅兰都不大认识，或者印象模糊，但是别人都认识她，都笑着招呼她。他们的笑过于真诚。梅兰也笑着，款款从他们面前走过。

梅兰的笑也像电视里的官太太一样，恰到好处，近看在笑，远看似乎不笑，却显端庄大方，走路两脚之间的距离都是恒定的，从耸腰提胯抬腿迈步，一步步按着太太的角色来的。

2.

婆婆的屋子里堆满了礼品，梅兰扫了一眼，其中不乏贵重物品。来之前，婆婆就回礼的事情征询她的意见，毕竟许多人是冲着永辉来的，她准备了一些像样的东西。吃饭后就会有人离开，得预先准备好。

婆婆也进来了，轻轻把门关上，这些年，婆婆眼色也越来越好。

“兰，听永辉说，这蛋糕、这饼都是你自己做的？比买的还贵？”

“是的，这是给爸爸妈妈的，还有几份给永辉的朋友吧，人家在乎这个心意。”

“你费这个心做什么，东西都买的送来送去的。兰，你们回来了，我们就高兴。这大场面得你帮我们撑着，永辉也得亏你在后面撑着，不然哪有今天？”婆婆拍着她的手背说。

婆婆知道客人是三六九等的，怎么回礼她没有把握。梅兰对婆婆笑笑，帮着婆婆把东西归成一份份的。婆婆记性好，东西谁送的，都记得，有人家就现成换另一家的东西回过去。

有人敲门，婆婆走过去打开门，外面的声浪涌了进来，各种各样的笑声，大家为坐席拉拉扯扯的，婆婆出去了，小心地关上门。

梅兰把手伸到后面，手抹着往下按住衣服，在床边坐下，看着礼物沉思了一下。站起，把几份比较紧要的人的礼物用漂亮的专用礼品袋装好，码在一边。把长辈近亲的礼物用买酒赠送的无纺布袋装好码一起。一般人家就塑料手提袋。一整理，礼物就有了等级和城乡层次区别。

其实除了几个紧要人物，其他的相差不大，区别就在包装上，一包装，它们就扮演了不同的角色。

好比她和永辉，从这小镇边，当初这里还不是镇，一步步升级去了城里，手提的从帆布包到现在高级手提包，衣服从几块钱的布到现在的高级定制。

人还是那个人。

不，梅兰看着一摞摞的礼品，东西都有保质期，人也不是那个人了。

梅兰捋了一下头发，外面开始上酒了，人已经坐定，她该出去坐席了。

梅兰刚跨出房门，就遇见了婆婆，婆婆红光满面，笑着上前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前厅主桌，指指他身边的座位。

这一桌，除了他一家四口，别人都是有钱有身份的，大家都是忙人，一见面十分亲热。

永辉略歪着头，右手夹着烟贴在右耳边，正和对面的堂兄高谈阔论，堂兄这几年也是春风得意，婆婆说有点钱了就长了花花肠子。永辉说了一句黄色俏皮话堂兄笑红了脸，他平时说话不是这么高的调，梅兰看着烟丝丝缕缕地往外冒，往头发上盘旋，慢慢变得虚无。堂兄指指她，他放下手，顺手在桌边弹了下烟，笑容一点点收敛，仅留一点唇边的微笑，看着梅兰的前襟。

梅兰笑着扫了这一桌人，一个个打招呼。永辉往旁边晃了一下身子，用手拂了一下凳子，又伸左手把碗筷也轻轻挪了一下，筷子就嚓地从桌子上滑下来，他伸手捞了一把，没捞住，红漆筷子掉在地板上，跳了两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有人很快伸手捡走了筷子，并补了一双。

“夫人，辛苦了，请坐。”他朝她做了一个手势。

“坐啊，兰。”婆婆也把她往永辉身边推。梅兰保持着笑容，双手牵着衣服在他身边坐下了，他转头，对她一笑。

公公婆婆也坐了下来。

这顿酒喝了很长时间，许多人渐渐有点忘形，说起男人四十的幸福事，升官发财然后哈哈哈。他们油光满面剔着牙含含糊糊地说一般最后一条不行，当然也有法子，比如镇上某人发达了拿钱就了却麻烦奔幸福去了。

公公婆婆面容严肃起来，公公说，那是伤阴德的事情。婆婆说我家永辉不会这样的，再怎么着，我们家只认梅兰这个媳妇，她是拜过我们家祖宗，入了谱的。

堂兄讪讪地举起酒杯，大家嘻嘻哈哈喝起了酒。

永辉微微扭转身子，把左手放在梅兰的左手背上，右手端起酒杯对梅兰笑着说：“怎么会发生那样的事呢，我们绝对不会。”

他面红耳赤打了个嗝，酒气伴着一点发酵的食物气味钻入她的鼻孔，她屏住气，左手背上热乎乎的像贴着一块活血膏。

她端起酒杯，微笑着和他碰了杯。桌上又热闹起来。

3.

夜里，客人散尽，孩子也撑不住早早睡了。

婆婆拦着不让梅兰收拾，推她去楼上睡觉，说永辉在等着。

门外，他的鞋还是一前一后外八字，以往她的鞋总是规规矩矩地站一起，被他的鞋在后面簇拥着。

梅兰用脚把他鞋踢着并在一起，手抬在空中又垂下来。她转过身，站在门廊的窗前看着外面，门廊外是门廊顶上透出去的微弱灯光，灯光外是无边的黑夜，光都穿不透的夜，令人绝望的黑。

夜幕里，她望向城里她的家，那也是他一手装修的，和这里结构差不多，她的卧室在楼上。

她的床很宽大，起先她很喜欢那样的床，两个人怎么滚都行。渐渐地床上剩她一个人，夜里醒来她觉得床大得让她感到心慌。

黑夜里，她坐在床上下巴颏磕在膝盖上，对面墙上是一幅美人图，一位会画画的官员朋友送的。班美人侧身回眸，微低着头，翘着兰花指拿着团扇抵着下巴。以前觉得她有无限美的意蕴。

原来她顶着贤惠的名寂寞了千年，哀怨忧愁。

当初毕业结婚，他们刚到城里创业，挤在一间小出租屋，最穷的时候，他说不要紧有热血有体温。

梅兰摸摸自己的脸，有点凉。

热血和体温，他不缺，只是离她越来越远。

她惶恐她睡不着。她穿着睡衣出了卧室，屋子里连空气都静止的，听得见绿植的呼吸。她在家里游荡，走进每一个房间，红木的柜子，真皮的沙发，光洁的瓷器，还有冒着细微泡泡的鱼缸，这些都是他陪着她挑选的。它们在幽暗的屋子里庄重静默，和她一样等着什么，黑暗中恍惚迷离。

底下传来婆婆关灯的声音。

梅兰关了门廊里的灯，轻轻推门进去了，又轻轻关上门。他在床头斜靠着，哗啦啦地翻着一份报纸，那报纸上有花花绿绿的美人，搔首弄姿的。梅兰绕到床的另一边，刚坐下，他把报纸哗啦一合，丢在旁边的床头柜上。抹了一下脸，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把双手紧扣前伸往上划弧，伸直抵着墙。墙上是十几年前他们的结婚照，她穿着白色婚纱依偎着他傻笑着。他肌肉紧绷颤抖了一下，然后无力地滑落下来，头也滑到枕头上，双手摊开成大字，哈欠结束嘴缓缓收拢，对梅兰挤出一个疲惫的笑，说睡吧，就把摊开的手脚收起来，同时把表情也收敛了，眼皮微微闭上。

梅兰瞥了一眼他的面容，那个哈欠呵出了他年轻的气力，现在他一脸倦容，胡茬也露了头。

关了灯，脱了衣服，把头发散开，轻轻掀开薄被，溜了进去，躺了下来。身边是他的气味，像以往一样，有着酒味和香水味，侵入她的毛孔。她感受到他皮肤散发的热量，她浑身发紧。外面有水鸟掠过，嘎，拖着长长的声调，孤独凄厉。

耳边他的呼气渐渐长起来，像轻轻吹着什么。他睡了，她的眼皮也发涩了。他的头一歪，压住了她的长发，呼气直接吹进了她的耳孔，嘘嘘的。她浑身酥软，长长吁了一口气。

外面真黑，他还嘘嘘地吹着，梅兰轻轻地把自己的头发一缕一缕地拽出来，他嘴巴动了一下，发出一个单音节无意义的声音，翻了一个身，手像从前一样搭在她的腰间，还用力搂了一下，腿压住了她的双腿，头也凑了过来，一股股热气扑进她丝丝缕缕的头发里。

那些幸福夜晚的气味氤氲而来。

幸福的秘诀是什么？

梅兰记得那个咨询师说，装傻。你知道真相，真相在死胡同里。你不去就没有。当然你可以撕开，那只是个开始。

她跟踪过他，最终自己走了回来。他只是个偶尔夜不归宿早出晚归的男人，他始终是她的。

她怕那个开始，他应该也是。

他的衣服从里到外都是她经手的，甚至不用他去试，从形、号、色、款，到搭配，都像是为他量身定做，洗换衣服，也没有出现蛛丝马迹的异样。

“你相信他是什么样的人他就是什么样的人。”

4·

第二天一早，梅兰醒来的时候，永辉已经起来了，穿戴整齐站在门廊里，看着窗外。

“梅兰，老了我们回来住，你看这多好，有山有水，空气新鲜，我们自己种点菜种点花。”

梅兰也看着窗外，远处的山淡淡的，一带水一抹云，像个优雅的仕女。绿色里已经抹开了一层层初秋的颜色。好久，他没有这样感性地和她说话，她说，你到哪里我就跟着，我能去哪里。

她想走过去在身后抱住她，那是她年轻时候的想法，她在心里嘲笑自己，现在过时了。

“今天我们得早点回去，中午，我们请几个朋友坐一下，这次有人送了礼，人没来，酒店已经订好了。你回头有空还得约张主任家还有李副局家夫人什么时候喝个咖啡，带点礼品，有些事情回头还要找他们。”

“好的，孩子们要送学校去补习。”

他回过头来说：“辛苦了。”

她笑笑。

临走的时候，婆婆拉着她的手，叮嘱她照顾好永辉和孩子，并捏捏儿子的胳膊，永辉点头。她狐疑地看看婆婆，婆婆的脸上因为笑，褶子比以前更深了。

回家，先送孩子去上各自的补习。然后两个人换衣，她补了妆，一起驱车去酒店请客吃饭。他热情好客，她仪态大方，宾主尽欢而散。

他送她到门口，说自己还有事情，晚上会回去很迟，不要等他，迟了他会在书房里将就一晚。

她说好的，笑容依旧，心里浮浮沉沉几次，没有多说一个字。

家里空气里隐隐约约有点尘埃，她在书房门口停住，一面墙是书架，高高矮矮的书脊，她在晚上看过它们，她曾试图读他读的书，发现枯燥无味。她看的书，他也没有兴趣。

书桌上有一本摊开的书，企业管理，沙发边一盆富贵竹，地毯上还有一副哑铃，空墙上是挂着几幅抽象的画。虽然抽象，还看得是女人，似乎只有臀和胸，看着像扭曲的人物，人可以这样扭曲？

电话响了，梅兰走进去，是娘家的电话。娘家，永辉安排得很妥当，应该没什么事情，况且昨天还都说过话。

是母亲，听到梅兰的声音，母亲停顿了一下，问她是不是一个人在家。

是呀，孩子补习到晚上，他有事也忙。

母亲那里哦哦了几声，梅兰问有什么事情，母亲支吾着说没事，就是打个电话问问。

“那我挂了，我要擦地。”

“兰，昨天，昨天我听人说，永辉外面有……人家背后乱说，只怕是有点影子，你要多个心眼……”

梅兰的头发一根根从毛孔里站了起来，话筒紧紧扣在耳朵上，母亲的唾沫似乎溅了过来，随后母亲的话语以不可遏止的势头冲过来，叫她不要吵，吵了对她没有好处，撕开了她的好日子到头了，他才开始。

她把话筒轻轻放在永辉的书上，母亲还在那里絮叨。她从来不知道不识字的母亲不会说场面的母亲也会长篇大论。

你是一朵花，好看，只是已经开过了，已经败了。

梅兰脑子里有许多声音，温柔的、语重心长的。她得把它们赶出去，她换上家常衣服，拿了抹布，开始擦地板。一块块的地砖，一条条的缝隙，藏灰纳垢的都是缝隙。

擦到书房，话筒还在书上。母亲还在喊着兰，兰，别难过别和他闹，永辉不坏，会回来的。已经带着哭腔。

心里冒起的泡泡被母亲戳破了，她拿起话筒简短地说那是谣言，没有的事情。挂了。

婆婆的体贴，别人脸上的笑，自己的矜持.....

她涨红了脸，把抹布扔在书上，抄起地上的哑铃朝墙上的画框狠命地砸去。

哗，无数的碎玻璃倾泻下来，小的如同珍珠在桌子椅子和沙发上跳跃，那个扭曲的人被砸中了硕大的臀部，上方一角耷拉了下来，正好遮住了腰以上部分。

梅兰上前一步，扯下了画，墙上只有一个画框和中间两处不规则的凹陷，掉了两处漆，像人的眼睛，整个惨白狰狞，有点像梅兰的脸，还是一副抽象画。

梅兰也像撕下的那张纸轻飘飘地落在地毯上，抖动了几下，然后沉寂。

许久，电话迟疑着响起来，梅兰抬了一下头，看看窗外，伸手拿了一张软纸擦了一下，吸了一下鼻子，接了电话。

“您好，哦，我是他妈妈。好的好的，我马上来。”

望着一地的玻璃渣，她愣了一下，然后小步跑出去。

梅兰拿了扫帚快手快脚扫了玻璃和纸片一起丢进垃圾桶。然后换衣，化妆，拎着包若无其事地款款走出去。

地毯上有一块尖锐的破玻璃，隐藏在沙发背后，闪着冷冷的光，正对着空画框里那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