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已不在

2015-12-17  本文已影响0人  麦小隻
原来你已不在

原来,你已不在

文/城山三郎

云淡风轻,阳光灿烂,洒在海面上的光芒点缀了波浪,摇曳着,一片片金灿得耀眼。我独自走在细细软软的沙滩上,海浪顶着白色的浪头轻袭过来。这片沙滩,我和容子来过很多次。我走着,低头看见沙堆里有一枚光亮的玻璃。于是蹲下来,轻轻地拾起它,然后举起来,透过它去看头顶的蓝天。“啊,好漂亮啊!”耳畔响起容子的声音。“是啊,的确很漂亮。”我说,“喂,你看,那朵云真有意思,就好像在天空飞翔的鸡蛋卷。喂……”没有声音回答我。“喂……”我回头叫容子。蓦然,身后还是那片寂寥的沙滩,还是那一次次涌上来的孤独的海浪,还是我一个人独自行走的足迹。低下头,我再次告诉自己:“原来,你已不在……”

没事的,有我

容子走了过来,停在了门口。夕阳照进房间,轻柔的风掀起窗帘。我转身看着她,容子也望着我,眼里闪动着泪光。我张开嘴,欲言又止。刚刚还在高声唱歌的她,终于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你啊……”我苦笑了一下,打破了沉重的空气,但是接下来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因为我也哽咽了。我张开双臂,迎接着一头扑进我怀里的容子,紧紧地抱着她,“没事的没事的,有我在你身边,没事的。”

也许怀抱是我唯一能给她的一点安慰。但是我口口声声说着的“没事”却是那么软弱无力。什么叫“没事”,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我还那样不停地说着自己根本无法自圆其说的谎言。但是,那时那刻,我唯一能说出来的,也就只有这一句毫无意义的谎言了。

我轻轻地拍着容子抽搐着的背脊,让她在我怀里尽情地哭着。容子的泪水湿透了我的衬衫,渗到我的皮肤上,凉凉的。身为丈夫,面对哭泣的妻子,我的心里是前所未有的无奈和无能为力。

我能做什么?我该做什么?我反复地问自己。我不能代替她生病,不能代替她痛苦,我能做的就只有这样给她一个紧紧的拥抱,给她一点点心灵上的依靠。在病魔面前,在生死面前,再伟大的人都只能俯首称臣。我渺小的力量又如何能撼动这个摧毁性的悲哀呢?我抱着容子,同时也抱着我自己不知所措的心。

“没事的……”我继续机械地说着……

依旧是那最灿烂的阳光,它投射进来,用暖暖的光辉将我们这对无助的白发夫妻环绕在淡淡的金色中。从那一刻开始,容子一天天走向衰弱和死亡。她的生命就这样被突然宣判了,猝不及防…… 看着挚爱的妻子即将离我而去,对我而言,这是一份难以承受的痛苦。我们一起走过这几十年的风风雨雨,穷日子的时候她没有怨言,好日子她也从不挑剔。容子是我的贤内助,生活中所有事情她都替我打点、为我准备,我从未担心过饮食起居。我们好不容易携手到白头,突然之间,永远的离别却摆在我们眼前。

面对生离死别,活着的人能做些什么呢?我该怎么做呢?守候在病床前,紧握着容子冰凉的手,我只能默默地祈祷,希望分别的时刻来得晚些,再晚些……

三个月过去了,容子并没有像医生预言的那样离开,而是在病床上迎来了新的一年。不过容子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容乐观了,一天不如一天,每况愈下。

容子不拒绝服用抗癌疫苗,我查到了一种疫苗的购买渠道,于是每周去一趟东京取药。独自坐在客车上,望着窗外的行人,我试着去想象每个人的生命旅程。出生,死亡,每个人都逃不出这个命运的循环。为了让容子能够多一线生的希望,我来回地奔波着,这世上有多少人和我一样有着自己一生珍贵的东西,在最珍贵的人即将要失去的时候,谁都会像我一样去极力挽留。再苦再累也是值得的。

我每天去两次医院,从家或者工作室走过去,路上买些吃的或者水果。我和容子每天一起吃晚饭,亲手把饭喂到她嘴里。我像照顾孩子一样精心照顾着容子,吃完饭后就漫无边际地和她聊天。容子靠在窗台,我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和着温柔的光线,我们讲起很多往事:讲我们去旅游时发生的种种趣事;讲我专程去阿拉斯加待了一周也没看到极光的糗事……

身体状态好的时候,容子的笑声还是那么爽朗。容子性格开朗,喜欢和别人交流,聊天的同时会把自己的快乐传达给周围的人。不论走到哪里,只要容子是开心的,她周围的人也一定会跟着开心起来。护士小姐有时候也会加入到我们的谈话中。她问我们一起旅游时会不会经常吵架,她跟她丈夫新婚旅行时,就开始吵了。

于是,容子解释了一遍我们为何不吵架的原因:“到了观光地我们就各走各的,他喜欢逛名胜,我就特别喜欢逛商店、买特产。所以我们想吵也没机会吵啊。”

说到极光的事情时,护士小姐都在笑我:“先生您居然不知道白夜现象啊!”我一脸尴尬,笑得最开心的却是躺在病床上的容子。

容子住院那段时间,女儿纪子几乎天天都在医院照顾容子,经常陪容子聊天。一天我还没走近病房就远远听到母女俩在笑。

一进门女儿朝我坏笑着说:“爸爸,原来是这样的啊?”

“什么这样的?”我不解。

“我长这么大一直以为爸爸和妈妈是相亲认识然后结婚的呢!”

“哈哈,你猜错了吧?”容子接过话去。

“我和你爸爸可是真正地通过自由恋爱而结婚的。”

于是,我们又讲起在图书馆的相识,讲起那封坚决的绝交信,讲起我们奇迹般的重逢。

女儿嘲笑我:“看不出来啊,爸爸,你第一次见妈妈就上前搭讪啊?”

“哈哈,我那是真男人的行为,懂得该出手时就出手……”

“哈哈哈哈……”我们都笑了起来,整个病房都被笑声点亮了。我们就这么回忆着过去的美好,谁都不愿去触碰即将到来的生离死别。

好景不长,进入二月,容子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最后到了起不了床的状态,只能安静地躺着,时不时喃喃地说几句。有时候容子会疼得睡不着觉,我就轻轻地帮她揉揉腰,希望能缓解一下她的痛苦。到后来人为的按摩已经起不到一点缓解疼痛的效果,医生开始使用吗啡镇痛。看着病床上痛苦的容子,我意识到任凭我有多么的舍不得,任凭容子有多么的不情愿,最后的离别还是来了。

二年二月二十四日,杉浦容子与世长辞,享年六十八岁。

我常常觉得,和容子的分别是那样的突然。检查出身患肝癌后的第四个月,入院治疗后的两个多月,容子就永远地离开了。太突然,我甚至没有准备好该如何去面对。作为比容子年长四岁的丈夫,我从未想过容子会走在我前面。容子曾经答应过我,一定照顾我直到我离开人世的那一天,因为没有她我就不知道该怎样生活。

“我知道啦,爸爸你走了以后我还要健健康康地活十几年呢!”容子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而如今她失约了,先走了,留下不知所措的我。

就在容子停止呼吸的那天傍晚,我和女儿纪子坐在病床边和容子还聊起全家一起去非洲旅游的经历。“爸爸和我们都吃坏肚子了,就妈妈一个人一点问题都没有。妈妈肠胃真厉害啊!”纪子说。

“是啊,某个人还说什么明明是我想减肥的,但就我没事,太不公平了。呵呵,那时妈妈你还真生气了呢。”我凑近容子,笑话她。

容子躺着,听我说完跟着笑了起来,“看着你们那么难受,我是真想替你们受罪啊!”虚弱的容子声音细细碎碎的。

“等你好了,我们再一起去非洲吧!”

“好啊,但是,可能有点太远了。”容子的表情透露出一丝惆怅。

“哪有这回事,坐着飞机,一会儿就到了。”我抢着说。

容子转过脸看着我,说:“孩子爸爸,什么时候我能去了,我想和爸爸一起,就我们两个人,像以前一样,一起去多摩动物园那样。”

“动物园啊,好啊,你知道我喜欢动物。”我笑起来。

“嗯,我们准备好便当……”

“对对,准备好便当,再带上小酒,看着一路的樱花……”我不停地点头,脑海中回放起我们曾经一起出游的情景。

“爸爸,你该回家了。”一旁的女儿提醒我。 我看时间不早了,于是准备起身回去,“妈妈,我先回去了,明天再来看你,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爸爸,你今晚能在这里陪着我吗?”容子一脸焦急。

我有点吃惊,平时都是纪子在这里陪着她,今天是容子第一次要我留下来,“嗯,没问题,只要妈妈你希望我留下,我就留下陪你。”

“可是,妈妈,爸爸每天都来也很累的,今天就让他回家睡吧,有我陪着你。”女儿担心我。

“就今天一晚上,好吧,倒是纪子你,好几天都没好好休息了,你今天就回去睡吧。”容子坚持着要我留下陪她。

“可是,爸爸在这里能睡着吗?”女儿左右为难。

“没关系没关系,今晚我在这里,你放心回家吧!”于是女儿回去了,我留下来陪着容子。

夜晚的病房显得更加安静,我关上大灯,只留下床头的读书灯。我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夜色,夜空中没有月亮,路上也没有什么车,信号灯由红色变成了绿色,一盏一盏车灯开始移动。我拉上窗帘,转身回来,见容子闭着眼睛以为她睡着了,于是伸手去关读书灯。

“爸爸。”容子睁开眼睛轻声叫我。

“嗯,我在这儿呢。”我坐到椅子上,伏在床边,握起她的手。

“爸爸,对不起……我竟然对爸爸提出了这样无理的要求……”

容子颤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本来我应该照顾你的……对不起……”

我摇着头,“不,你照顾了我这么多年,多亏了你,我才能走到今天,要是当初没有遇见你……”我轻轻地说着、哽咽着。

再低头看容子时,她已经安静地合眼了,“容子,容子。”我轻轻地叫了她两声,容子却没有再睁开眼睛,就这样她永远地离开了我……

容子走了,我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但是每次意识到她已经不在的时候,我都会觉得不可思议。家里每个角落都有她的身影。她在我面前打扫着,在我耳边说着话,一切都还那么清晰,仿佛就是上一秒钟的事情。可下一秒她却不在了,而且再也不会回来了。

容子走了七年了,可我依然没能适应没有她的日子。写关于她的故事时,我总会在不经意间叫她:“喂,容子,你还记得我们去那个地方旅游时你为了买便当没赶上火车吗?喂,喂……”抬头一看空荡荡的房子,客厅、厨房……到处都是空的,只有我的回音。这时,我才反应过来,又不得不再提醒自己,“啊,原来你已经不在了……”当我低头继续写作,过一会儿又会不自觉地叫:“喂,容子啊……帮我加点茶好吗……”

容子最后的那段日子,每天都要与病魔抗争,每天都要忍着疼痛接受治疗。因此那些日子就像一张张排列着的灰白卡片,但最后留下的画面却是一张耀眼的彩色明信片。

那一次,在纽约工作的儿子回来看望母亲。因为隔得太远,儿子担心一旦母亲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也不能及时赶回来,所以他专门请了假,捧着一大束鲜花,回来看望母亲。当然,儿子和女儿商量过,不说他是专程回来的,就说是工作顺便。这样容子和我也不会有太大的心理负担。儿子有一在证券公司工作,汇率发生大的变动时,他会出现在卫星转播中,解释市场形势。因此我和容子总会在聊天时无意聊到:“下次汇率什么时候变动啊,好期待啊!”看似无意,却饱含了母亲对远方儿子的思念。

有一天,我们真的在病房的电视上看到了儿子,容子很高兴,“啊,看起来很精神啊!这我就放心啦。”虚弱的容子咯咯地笑了,仿佛就是为了等待儿子出现在电视上而一直强

撑到那一天。

儿子回来那一次在医院待了两天,第一天正好我去东京取药了,他和妹妹纪子在医院陪着容子。儿子心里很清楚,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和母亲见面了。于是,儿子在病床前讲了很多话,还聊起了他的孩子——我们的孙子怎样调皮。

女儿纪子说起母亲看到儿子上电视时的兴奋,容子接过话去:“是啊,我现在还盼望着汇率发生大的波动呢!” 有一笑了,“不过最近一段时间都比较稳定,估计近期不会有什么大的变化了。”

“是吗?那你不可以让汇率变动一下吗?你不是证券经纪人吗?就不能想点办法?”

母亲的话让有一哭笑不得,“妈妈,你就别逗了,这么庞大的市场岂是我一个人能左右的啊?”

“哈哈哈哈……”又是爽朗的笑声。

“纪子。”容子叫女儿。

“怎么了?”正在收拾病房的女儿凑到病床前,挨着哥哥。

“妈妈出院后想搬到爸爸的工作间去,那里离车站近,以后来医院看病也方便。而且,以后的时间里,我还得麻烦爸爸照顾我。你们说好吗?”

“嗯,妈妈说得有道理。”儿子点点头。

“但是,一旦有什么事情,还得麻烦邻居帮忙啊,我担心你爸爸一个人处理不了,这么说,还是就在家好是吧?”容子开始矛盾。

“到底住哪里好,妈妈你慢慢想吧,我们会和爸爸商量的,你现在不用着急决定。”儿子宽慰着母亲。

“也是啊,慢慢想。”容子抚摸着胸口,安心地躺着。

第二天,我和儿子聊起纽约的春天,我曾感受过一次,真的很漂亮,于是我们和儿子约定,等容子出院了,我就和她一起去感受纽约的春天,去看我们的孙子。

不知不觉,儿子到了该离开的时候,飞机不等人,儿子拉起母亲的手,“妈妈,我这就出发了,下次再回来看你。”

容子伸出另一只手握着儿子的手,“好的,代我向安子还有孩子们问好。”

“嗯,我会的。”儿子收拾行李准备起身,我打算把他送上出租车,于是也跟着起身了。

容子的目光跟随着我们,正要出门的时候,身后传来容子的声音,爽朗高亢的声音:“有一!”

我们回头,突然容子从床上支起身体,要下床,滑了一下,好不容易站稳。更让我吃惊的是,下一个瞬间,容子整理整理病服,朝着儿子微笑着挺直腰背敬了一个军礼,说:“一路顺风!”

瞬间,世界安静了,我们都怔住了。

容子那么精神抖擞地站着,背后是透过窗帘的暖暖阳光,她站在那里,闪着光芒。

看着母亲的笑靥,儿子也随即举起手来朝着母亲回敬一个军礼,“是!我出发了!”

空气凝固了一会儿,看着互相敬礼的母子俩,我哈哈地笑了起来,容子和儿子也都笑了。我们脸上都笑得那么开心,但是眼中却含着泪水,我们心里都知道,这是母亲跟儿子最后的道别。

身为小说家的我,见过也写过很多场面,但是容子最后一刻的爽朗是我没见过也写不出来的。我们都被她耍了,她明明心里无限悲伤,脸上却还绽放着灿烂的笑容。

我送儿子到门口,行李放上车后,儿子跟我告别,“爸爸,就送到这里吧。”

我上前告诉他:“有一,爸爸认为,幸福其实很简单,工作和伴侣,如果这两样都满意的话,这就是幸福。”

“嗯,爸爸,我知道了,我会铭记的。”

从出医院上出租车到登上飞机,长时间的旅途中,儿子反反复复想起好几遍母亲最后的姿势和笑脸,忍着盈眶的眼泪,儿子一遍遍地举起右手行军礼,“是!我出发了……”

每次回忆起那一幕,我都说不出话来。不,是颤抖着泣不成声地默念:“这样一个最后的谢幕方式,对于给了我这么多年快乐的你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格兰米勒的音乐再次响起,我恍惚回到了那个与容子重逢的夜晚。吊灯旋转着,洒下点点金黄色的光芒,酒色氤氲,音乐弥漫,我牵起容子的手走向舞池。

容子一袭白裙,配一双精致的白色高跟儿鞋。偌大的舞池只有我们两人,没有天花板,抬头便是皎洁的月亮。我们轻轻地迈着舞步,听得见彼此的呼吸。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容子低着头对我说。

“但是我一直相信我们还能再遇见。”

“呵呵,你真会哄女孩子,这么会说话。”容子以为我是在讨她欢心。

“不,我是说真的。”我肯定地说,语气坚定。容子停下了舞步,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我。

看着容子清澈的眼睛我告诉她:“你知道吗,这是命中注定的。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一切都注定好了。”

容子笑了,“你怎么知道呢?”

“因为你是我的守护天使。”

“守护天使?”

“你将一生守护我,让我幸福快乐。我们此生要彼此相依在一起,这是命中注定的。”

四目相对,容子看到了我的一颗真挚的心,她迎过来轻轻地抱着我,音乐继续,我们的舞步继续。“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就是我们一生的约定。 最后的日子

检查结果出来后,儿子也匆匆从美国赶回来了。我们一家人坐在医生面前,商讨容子的病该如何治疗。之前和容子沟通过,她不愿意动手术,也不要使用抗癌剂,只愿意使用一些相对有效的抗生类药物和营养补充剂。容子不想影响日常生活,也想不住院,只是决定定期到医院检查,接受注射等等。我们全家以及医生都尊重容子本人的意见。之后容子过得和往常没什么两样,照常做家务,负责我的饮食起居,只是休息的时候多了一些,然后会定期去医院检查治疗。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溜走,十月、十一月一晃而去。这两个月,看似忙碌却很空洞,这段时间我感觉时间都静止了。我和容子从来没有特意提到过她的病情。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容子不会离开,会这样一直走下去。忘了她的病情,更忘了死神就等在前方。后来,我从女儿纪子那儿得知,容子只剩下大概三个月的生命了。对于这件事情纪子一直瞒着我们,只是告诉了专程从纽约赶回来看母亲的哥哥。他们对我们只是说:“虽然是癌症,但是还是能治好的。”我没有多想,轻易地相信了。因为,这是我更愿意相信的结果。

一天,天气晴朗,我约上容子一起去海边散步。这是容子确诊病情后我们第一次去海边。海风拂面而来,我走在前面,容子跟在后面。踏着细软的沙子,我边走边思考,背后传来容子的感叹声:“啊,好漂亮啊。”

我回头一看,见容子在沙滩上发现了一片被海水磨得圆润的玻璃,她将玻璃捧在手里,轻轻地擦了擦,然后高高举起玻璃,透过它仰望湛蓝的天空。

“晕上玻璃色的云朵好美啊!”容子笑得特别灿烂,阳光洒下来,照在她像孩子般纯洁的笑脸上。她咯咯地笑着,那样的美丽与纯粹。

我叫她:“喂。”示意她快点跟上我。

“恩!”容子点点头,快步上前,挽起我的胳膊,靠着我的肩膀,依偎着我继续向前。延绵的沙滩上留下我们并行的足迹,那一刻我多么希望,我们可以一直这么走下去,没有分别,没有终点。

十二月中旬,接近岁末,容子突然意识到因为身体的原因,她的时间都花在休息和治疗上了,还没来得及准备过年的年货。作为一个称职的家庭主妇,容子开始担心了,决意要出去购物。她约上住在镰仓的女儿,要女儿和她一起去百货商场购置年货。原本有安排的女儿接到母亲的电话就匆匆赶了过来。正好快到圣诞节了,女儿还专程拿来了一棵装饰圣诞树。这颗圣诞树,在女儿纪子出嫁前的每个圣诞节,容子都会精心地装扮。后来纪子出嫁了,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女儿。她就把这颗树拿到她家,装扮给她女儿裕子看。

纪子蹲在客厅,从小盒子里拿出一个个小饰物挂到圣诞树上。我从一旁路过,一眼就看见了这棵小小的回忆树。

“今年打算装扮给妈妈看。”纪子说着。我也蹲下来和她一起往树上挂饰品。

这时候容子在楼上叫女儿:“纪子,你上来一下。”

“怎么啦?”

“你上来一下嘛。”

纪子起身上楼,留我一个人。圣诞小人,小挂灯,我一个接着一个往上挂,装扮完毕,接上电源,小灯闪烁起来。

纪子上楼一进房间,看到满屋都是衣服,墙上挂着满是衣服,地板上也是,还装了好几口袋。

“纪子,你看看,这都是妈妈以前好喜欢的衣服,这条裙子,你穿吧,稍微改改长短就行了。”容子招呼着她,拿起一件件衣服要纪子试。 妈妈,你这是干什么呢,今天不是要出门吗?”女儿问。

容子继续喃喃地道:“还有啊,这几包是打算送给朋友们的。”

“这么多都送吗?”

“恩,是啊,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想整理一下。”

这一句话,女儿哑住了,像个泄气的皮球瘫坐在地上。这两个月她和我一样,忘记了容子的身体状况,错觉让我们都以为容子就会这样一直走下去。但是如今容子整理起衣服,她才感觉到,母亲已经开始为自己离开的那一天做准备了。

女儿纪子考虑到母亲的病情,很不愿意让母亲出门购物,临出门前还劝了一会儿,“妈妈,您今年身体不好,就不要这么操劳地去准备了,家里就简简单单地过新年吧。”

“是啊,别去了,就在家好好休息。”同样担心的我也帮着女儿说话。

但是容子坚决不同意,“你这孩子,说好回来陪我的,好吧,你要是不去的话,我自己去。”

拗不过母亲,女儿最终决定陪着容子去商场。目的地就是容子最爱去的东京日本桥商场。容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拎上提包,然后举起右手笑着朝我敬了个军礼,“我去去就回!”

我了解容子,她决定的事情,是无法改变的,就算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于是我也不多说了。母女两人一边收拾出门,一边商量着中午吃什么,纪子说她发现了一家新店询问母亲要不要去吃吃看。

“好啊,好啊!”容子激动地赞同道。

我不放心,又追着嘱咐了一声:“纪子,有什么事情一定要随时打电话给我。”

那一天刚好是周末,我不去工作室,打算在家等着她们回来。容子走的时候已经帮我准备好了午饭,让我中午热了吃。我连声应着,却心不在焉。拿起报纸想看看新闻,但心里还是不安,眼睛虽然看着字,却没有进入到脑海中。

午饭时间到了,我却无心吃饭,继续心不在焉地看书。到了下午,我放下手中的书,静静地看着墙上的钟指针一圈又一圈划过,将天色一点点地调暗。早上装扮的圣诞树一闪一闪的,更加耀眼。

夜色降临后,终于,我听到了停车的声音。于是立刻冲到窗前观望,果然是母女俩回来了。

“我们回来啦。”门口传来容子的声音,接着就噼里啪啦地拎了一堆东西进来。我问女儿没事吧,女儿点头示意没问题。

容子往沙发上一坐,捶着肩膀说:“啊……累死我了。”

“说什么呢!”我立刻打断她,忌讳她说这个“死”字。容子笑笑,开始细数她买的各种东西。

“爸爸一定饿了吧,我在商场的超市里给你买了鳗鱼饭。”女儿纪子说着把盒饭往桌上放,然后发现我午饭一点都没动。

“爸爸,你怎么没吃午饭呢?”

“我不饿,所以不想吃……”我赶紧搪塞过去。

一旁的女儿纪子看出了我的心思:“爸,妈不在你是不是安不下心啊?”

“哪有这回事?”我有点不好意思,嘴上这么说着,但眼神出卖了我。

容子像个孩子一样诉说着一天的购物经历,“好久没去买过东西啦,累坏了啊,不过该买的都买齐了,这样我们就可以像往年一样好好过新年啦。”容子满脸堆着满足,像完成了一项大事业似的。

“回来的路上我和纪子还去吃了水果冷糕,真的非常好吃……”容子微笑着说,欣喜溢于言表,苍白的脸上也泛起了光泽。我们谁也没有想到,这次购物竟然成为容子最后一次主动外出。

第二天晚上,我和容子吃完晚饭,容子开始收拾厨房,我倒了杯茶,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我拿起杯子发现茶喝完了,于是又放下杯子冲她喊道:“喂,给我加点茶吧。”

容子没有答应。“喂”我又叫了一声,抬头看向她。容子的背影不太对劲,双手撑在水池边上,水龙头的水一直在哗啦啦地流。

“你没事吧?”我问,但没有立刻得到回答。

“我,去一趟洗手间……”容子声音有点颤抖,匆匆进了洗手间。

看着容子的背影,我心中不安,水龙头的水还哗啦啦地流着,溢出了水壶,那声音,像猫爪一样挠在我的心上。紧接着厕所传来“嘭”的一声。

我扔下报纸冲到洗手间,看见容子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容子,容子!你醒醒!”我大喊,但任凭我怎么叫,容子也没有睁开眼睛。

心急如焚的我赶紧叫了救护车,同时给女儿打电话让她尽快赶过来。救护车把我们送到了德洲会医院。好几名负责值夜班的医生护士们都在门口等着我们。

救护车一到,大家以最快的速度把容子送进了抢救室。医生护士们跑来跑去,看着眼前忙碌的医生护士们,我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这么多人都在极力抢救容子,如果今天容子无法得救,我也没有理由怨天尤人。”

看着医生护士们来来去去的为容子急救的那一刻,我才真正感到容子的离开就在眼前,也许就在下一秒。我脑子空荡荡的,耳朵也什么都听不见,此刻的记忆像打碎的玻璃球,一点一点地碎开,散在我的心里,割得我好痛。病房里的容子离我越来越远了,离死亡却越来越近。

应急救援进行到一定阶段,医生短暂休息一下,过来向我和女儿说明容子的病情:不知道这次发病和癌症有没有关系,根据现在的病情看来估计是脑血栓,而且已经到了心肺停止的状态。

当天晚上,容子没有恢复意识。医生客观地告诉我:“你的夫人从现在开始可能一直会处于心肺停止的状态。即便奇迹发生心脏开始跳动了,如果不能恢复意识的话,就极有可能变成植物人。”

一听“植物人”这几个字,我脑袋“嗡”地一声,如果真的那样的话我该怎么办?我要带着容子去乡下,去长野县或者山梨县,安安静静地不要被人打扰,就那样守着她直到她走的那一天……我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容子是在十六日晚上倒下的,我十七日原定去NHK电视台参加年末节目《对话总理》的录制。需要到总理居住的官邸,跟小渕恵三总理会面对谈。那天晚上容子还为我准备好了西服和领带。就在那晚,容子倒下了,一直昏迷不醒。如果我去东京录了节目再回到茅崎的话,我就无法守着容子,而且很有可能在我来回辗转的这段时间中,容子已经离我而去了。我不允许自己在容子生死未卜的情况离开。虽然事先已答应了电视台,但为了爱妻,我决定失约,取消原计划。

我和纪子一起在急救室外等候着,一直熬到了凌晨。突然,纪子问我:“爸,你今天要去东京录《对话总理》节目对吧?”

我吃惊女儿怎么会知道我的工作日程安排。女儿解释说前一天和母亲一起去日本桥购物的途中,母亲和她讲了很多遍,说我要参加这个节目,还为我准备好了上节目穿的西装。那是她认为我穿上很显年轻,很有风度的一套西装。

“现在你妈妈这种状态,我怎么可能去录节目呢。”我告诉纪子,却立刻遭到了强烈反对:

“不行,爸爸,您一定要去。”女儿拉着我。

“妈妈一直都很担心因为她生病影响到你工作,现在你要是突然说不去了,会给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带来多大的麻烦啊,就算是为了妈妈,您也一定要去!”

女儿的态度前所未有地坚决。的确,如果容子意识清醒能讲话的话,她也一定会要求我去的。在这样的时刻,也许我应该放弃我自己的想法,去做容子希望我做的事情。好吧,我决定,去录节目,完成容子牵挂的事情。

出发之前,我又进了病房。容子身上接着各种管子,鼻子里插着着氧气管。我轻轻地在她身边坐下,握起她的手叫她:“容子,容子,你醒醒……容子,容子……”她还是那样安静地睡着,不知道她能不能听见,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撑到我回来。那一刻我想,也许这一去就是永别了。

怀着沉重的心情,穿上容子为我准备好的衣服,我赶往东京。《对话总理》本来是一个谈话节目,但因为心事重重,我几乎都没怎么主动开口说话。坐在镜头前的我,很少抬头,容子怎样了,容子怎样了,心里的担心与焦虑一直盘旋在心中无法抹去。

两天以后,奇迹发生了,容子恢复了意识!她缓缓睁开眼睛,慢慢确认清楚,看到一直盯着自己的是女儿纪子时,容子第一句话就问:“你爸爸,去了吗?”

女儿立刻想到妈妈一定是问她爸爸有没有去录节目,于是赶紧回应:“《对话总理》节目是吧,去了去了,爸爸去了,现在电视上还在播呢!”听完纪子的话,容子的脸上浮现出放心的表情。

我亲爱的妻子,即便是在昏迷不醒的状态下还挂念着我的工作。从来不想给我的工作带来麻烦,从我们在一起开始,她就是这样一如既往地支持我的事业。这份几十年的情怀,让我不得不为之动容。这个陪伴了我几十年的好妻子,让我是如此之不舍。

(文章不是自己原创,却特别喜欢这篇文章,让人动人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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