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余满福

余满福

文/春生

余满福十七岁那年，老爸死了。

村东头的操场地见证了余满福拽住棺材板不肯撒手的一幕，他自个倒没哭，引得村里老人跟着抹眼泪，连樟树叶里成群的麻雀也跟着叽叽叽叽，没完没了。

从那以后，他就是没爸没妈的少年了，虽然他的心理年龄停在了八岁，他妈跟了一个腆着大肚子顶着大脑门的男人走的那一年。到底是他天生发育不全，还是他妈的出走刺激了他的自然生长，没人说得清。

老人们纷纷叹息，“这孩子命苦。”

余满福倒不觉得，只不过舍不得爸，天天去村东头望他爸的墓地，跟他爸聊天，不止跟他聊天，还跟樟树顶上一群麻雀们聊天。

“你们也同意，是不是？”余满福自己点点头，“我得出去看看。”

他是个无牵无挂的人，老爸死了，等于他的最后一个亲人没了。爷爷奶奶在他爸年轻的时候就死于一场天火，田垄上棚子里守着一群鸭鹅，半夜里睡得香呢，一阵雷电，点着草棚，化为乌有。他妈是从外头人介绍来的，就像凭空出现的一个人，也凭空消失。

因为他妈是凭空出现的，他想着有一个世界，大概就像动画片里的仙术达人画一个圈，可以钻出去，又钻回来。

要说人傻多福，真不假。出了村，十里地，进了镇里。余满福就撞上了王业。王业是谁，是王栋梁的爸，王栋梁是谁，天生智障，二十岁了，还分不清冬瓜和南瓜。王业正当壮年，满头白发，这白发是一根根添出来的。看到余满福那一刻，王业忽然明白了自己的使命，该白的头已经白了，该做的事也该开始了。

余满福挺开心，整天王叔王叔的叫着。王业开一家洗车行，生意倒不错，但整天愁眉苦脸，不为别的，为了王栋梁。等他死了，王栋梁该怎么办。但是天上又掉下一傻小子，这事儿就有意思了。

“叔，你知道我妈去哪儿了吗？”

王业搁车行门口嗦一根烟呢，那小人来了，一半头发飞着，一半儿头发绕在一起跟麻花似的，说着话呢，一边口水滴答着，整个人灰扑扑，一双黑灰球鞋，前大脚趾处还破俩洞。王业在自己的坑里且闹心着呢，他老婆乳腺癌熬了两年走了，临走死拽着他的手，戳着他的心窝子“老王，咱栋梁这辈子只能指你了，顾不好，甭想来见我。”

怎么顾啊，他心里头也不知道啊，老婆在的时候，两人好歹有商有量，一起宝贝，现在可好。“叔，叔，我问你话呢。”余满福一路走，一路问过来，就没几人搭理他。他倒不在乎，反正走。可这回不一样，他问对人了。

“你爸呢？”

“我爸在冯村东头，樟树底下。”

王业给他问住了。这么一傻小子，能自个跑出来，王业看到希望了。冯村到这里，要过三座桥，两条岔路，一条大马路。余满福找妈的事情不着急，教会余满福自己做事养活自己更重要。王业自问，自己有那么伟大吗，见鬼。他是为了栋梁。如果他能教会一个余满福，就能教会两个余满福，三个，四个，五个，依次类推，无数个余满福，也就是无数个王栋梁，他们都能靠自己活着。王业扔了烟头，张罗余满福进车行。

“余满福，你要找你妈，先要自己学做事，等你做好事，赚了钱，再去找你妈。”余满福嘿嘿傻笑，“叔我会做事，我跟我爸下田锄地。”王业也笑了，这是他老婆死了以后第一次笑，“那你学得快。”

谁能想到，余满福一头扎进王业车行，天天跟一堆肥皂泡跳舞，有时候跳得忘形满身满脸都是，忘了车的事儿，被王业骂几回，哭几回，他也不在意，冲了泡泡嘿嘿傻笑，拿毛巾里里外外仔细地擦，一根头发丝儿也逃不过他的眼睛，他那视力杠杠的，但要说他视力杠杠的，不如说余满福的世界只认一件事情，擦车，就是擦车，半个指甲缝也不放过。慢是慢了点儿，人家出活儿。不久就出了名，谁都知道王业车行招收智障人员，十里八乡的都赶了过来，余满福倒成了余老大，每天跟一众小弟，玩水，玩泡泡，玩毛巾，爬上爬下，还挺乐。当然也有王栋梁。

王业的车行没以前赚钱了，有时候他会发愁，但一照镜子，白雪覆顶，瞧，没法再白了。再一扭头看到余满福王业就开心，比看到王栋梁终于区分了冬瓜和南瓜还开心，回了家见了老婆照片，他也不怵了，倒头就能睡。余满福二十岁的时候，已经是车行的一名小主管了，他还是会时常回到冯村东头樟树底下跟他爸聊天，跟树叶堆里叽叽喳喳的麻雀们聊聊天。

“你们也说说，我钻错圈了是不是，我妈肯定钻的另外一个圈，不过王叔这个世界，我喜欢，你们也喜欢是不是？”余满福自己点点头，“就是。”

2024年4月17日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