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山魂》(261):竭力为公也委屈
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一阵从棒棰河面吹来的风,让鲍廷发觉出自个儿出了一身汗,后背前胸全都湿淋淋的发凉。他把无力的身子靠在鬼头石上,抬头茫然地望夜空,望那数不尽的绕着北斗转移的耿耿河汉,望那明晃晃的大角星,望那纱带般的银河和正圆的月亮,他哭了。上有天,下有地,天理良心,不该让他受这份冤枉。苦可吃,罪可受,什么艰难都比不过伤情给人带来的痛苦难忍。他郁结了一腔子话要说啊!
他用舌头把流到胡子上的咸滋滋的泪水舔到嘴里,像是品味生活的味道。能忍的都忍了,能捱的都捱了,可这口把兄弟给他的气,上哪儿出去?跟战老大这么个又愚又倔的人,真是说不清道不明,有口难辩呀!他闷得受不了,抡起手中的大斧,向鬼头石劈去,只见火星四溅,嚓的一声,那风化了的鬼头石被削去了一大块,咕隆隆滚向崖下,落进棒棰河里。夜空,久久地响着落石的回声。
远远的地方,传来了鸡叫头遍的声音。鲍廷发怅然地用手指肚儿摸摸砍卷了刃的大斧,踩着偏西的月亮送给他的长长的身影,步履蹒跚地往寒葱沟走;他深一脚浅一脚,像被人敲昏了之后刚刚苏醒的人,两腿不大听自个儿调遣,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连在路边觅嫩草嫩叶的一群本年的小狍子,都惊异地望着他……
寒葱沟这一夜也不安宁。先是战老大回到场子里,坐在当院地上耍酒疯,大哭了一场,把睡了的人都搅醒了;跟着,他吐得翻肠倒肚,累着人们找来鲍大嫂为他收拾,一直等把他安顿到工棚子里死猪也似地睡了,鲍大嫂才离开工棚子。
当院黑擦影儿里,有根火绳在烧着,旁边有个烟锅儿时明时暗地闪烁着……鲍大嫂无心跟人说话儿,头也不抬,横穿院心走着。
“他大娘——”抽烟的人把鲍大嫂叫住了。
鲍大嫂站下来,往黑擦影儿里看去,那是何贵蹲在一个椴木墩子上,便说:“亲家,咋还不歇呢?”
“咳——”何贵长叹了一声,磕磕烟袋锅儿,“大嫂,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春上去给局里到草原上买牲口。你没听战老大刚才借着酒施疯儿,说老鲍在那上头便宜了我……这是战老大的话?他那粗心大意的莽人,有这个心眼儿?唉,我落得背这么个黑锅……现下,咱们又真成了亲戚,这事儿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亲家,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看你呀,也就别往心上去。”鲍大嫂只好如此说。
“……宽心丸儿好施舍。鲍廷发听这话不恼?”何贵设身处地想过,“我眼下倒是挺可怜鲍廷发他,也是不易呀,他。真是不在其位,不知其苦,牵连着我时,我才入心呢!”
“亲家——”鲍大嫂听见何贵说这种怜悯人的话,反而受不了,眼窝子一酸,就抽泣起来。何贵不声不响地捏着烟荷包儿装烟。
这工夫,从城里返回来的鲍冲和冬青到了他俩跟前。“大娘!”冬青赶紧靠到鲍大嫂身边去。
鲍大嫂被眼下的事儿搅得顾不上问孩子们登记的情形,冲着鲍冲问:“你可见了你爹来?”
“在青松岗上见过他。”鲍冲回答。
“你个该杀的!你既见了他,怎不跟他一块儿回?你这忤逆的货,还不给我去迎迎他!”鲍大嫂骂着。
冬青也有点不受用了:“大娘,是鲍大爷不让我们跟他一块走……”
“孩子,他是心发躁。可你们,不该不关护他呀……”鲍大嫂扯起衣襟儿揩揩眼窝儿,“你们该知他多作难……”
鲍冲遵着妈的意儿,回身去迎鲍廷发去了。鲍大嫂嘱咐着:“跟你爹说,我把你战叔安顿睡着了。他醒了酒,就会烟消云雾散……”鲍冲应着,走了。
何贵吧哒两口烟,说:“嫂子,自个儿的戏,自个儿唱,别拿晚辈人出气。凡事都有个真儿,到头来,自会水是清的,泥是浑的。”
鲍大嫂没大在意听何贵的话,眼睛一直瞅着鲍冲的身影消失在工棚后,消失在夜色里……
鲍冲在鲍廷发撵过马立生的地方,迎上了鲍廷发。鲍廷发坐在道边烂了的风倒木上;那风倒木泛着绿色的磷光。
“爹——”鲍冲上前叫了一声。
“你返回来干啥?”鲍廷发眼也没抬。
“妈叫我返回来迎你。”鲍冲说。
“滚!”鲍廷发心如一团乱麻。鲍冲明白爹的心境,嗫嚅着:“妈说,她把战叔安顿睡了……”
“滚!滚!”鲍廷发没好气儿。
鲍冲无奈,往后退了几步,转了身,慢慢走着,等着爹消气儿。他没走上丈八远,就听鲍廷发喊:“你回来!”鲍冲默默地回到鲍廷发身边。
鲍廷发沉吟了好久,才悄声说道:“孩子,人,一辈子,有多少回高兴,有多少回难受,大概谁都记不清它。可人活着,都得有个奔头,有为自个儿的,也有大伙儿的;没奔头,就没了精神。光是知道吃饱肚子和生儿育女,那连猪狗都能办到。你爹我,就想为新生活拼一场,死了也痛快。你是我的亲骨肉,你给我一句实话:你看你爹是徇私不是?要是你爹真成了新国家的孽根,成了建设新社会的绊脚石,孩子,不用别人起我,你就该抬脚把我除了才是。你说,你看你爹是哪号儿的人?”
未完待续……
本小说背景为建国初期的东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