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我儿时的记忆中,奶奶一直是不苟言笑的,这可能跟她老师的职业有关。她的学生,也就是小时候跟我一起玩耍同村的哥哥姐姐们,他们不止一次跟我吐槽。说奶奶她时常板着脸,怒目圆瞪时眼角的皱纹紧紧地挤在一起,像极了深秋时节脱落的枯树皮。
他们都有些怕她,我也是。
小时候,我爸妈工作忙,常常夜班,都是奶奶照顾我,管我吃喝,但我一想到枯树皮心里仍是存着阴影,不敢跟她亲近。
我家以前住在农村,老房子正好位于村子中间区域,村子不是很大,声音大点儿的人站在我家附近喊一嗓子,村头村尾就都听见了!
那时通讯不发达,有电话座机的人家不多,更别提手机了。同村通讯算简单的,不想走去通知的话,就使了劲儿把人喊应就行。晚饭饭点时候特别明显,村中此起彼伏的不止处处炊烟,还有各家妈妈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
我奶奶就比较不同了,一到饭点,她就自顾自地吃饭,从不等我也从不喊我,可能是年纪大了喊不动了吧,又或者比较矜持。我通常是在小伙伴们都被喊回去后,才满身大汗地跑回家。
每每回到家的时候,家门口总是漆黑一片,大门倒是敞开着。
餐桌上,奶奶已经动着筷子吃了起来,白炽灯悬在她的头上发着幽暗的光,一张暗沉的脸表情看不分明,像极了童话里怪怪的老巫婆。
我惯常坐的位置,米饭盛着小半碗,冒着热气,筷子也已经摆好,我有些心虚地靠近餐桌。
许是闻到了我身上的汗臭味,奶奶皱了皱眉不满地说道,“你这娃儿,瞧这一身的汗!”说完,她便利索地起身,去房间里拿了热毛巾出来。
她似乎有些不悦,嘴角紧紧抿着,“都几点了,还在外头野,都不晓得饿的吗?还知道回家吃饭呢!”奶奶板着脸,一边说话一边给我擦汗,从额头擦到脖子后背,没一会儿我身上被热毛巾搓得通红,像个煮熟的虾,倒是舒服了。
“奶奶,我不是很饿。”我怯怯地说着,嘴硬不承认,在玩面前,饥饿完全不是事儿。
话音刚落,消停好一会儿的肚子,不争气得咕咕叫了起来,我吸了吸腹企图压制,可它仍旧不停作响。当场打脸的感觉实在不好受,我紧张地红了耳根,小声辩解着,“我是刚刚感觉到饿……就立马回来了。”
“坐下吃饭。”奶奶抿着唇,收了毛巾,示意我坐下,“吃完饭把澡洗一洗,免得感冒了传染给我!”说完,拿着毛巾转身回了房间。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房门处,我这才如蒙大赦一般,坐下埋头扒拉着饭,安抚下我如擂鼓作响一般饥饿的肚子,也安慰我受到惊吓的小心脏。
洗完澡出来,我换了身干净衣服下楼,准备找隔壁的孩子再玩一会儿。
这时,奶奶已经在楼梯口的沙发坐定,有些笨拙地打着毛衣。她扁塌塌的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眼镜,老花镜两边绑着一根红绳,红绳套在脖子上,已经有些发黑。一双有神的小眼睛周围满是皱纹,见我下来,穿过镜片上方打量着我。
看着两米远处的门,和近在咫尺的奶奶,我的脚步突然有千斤重。不等她开口,我就识相地自己交代,“奶奶,我是想喝杯水来着,我这就去做作业。”
奶奶没有言语,继续手上打了一半的毛衣,强大的气场无声地阻止我出门。
回忆起那段小学时光,我就像孙悟空一般,束缚在奶奶的手掌心中。她不在的时候,我欢脱得上蹿下跳,她一出现,只一个眼神,就吓得我不敢造次。
我上初中以后,爸妈在城里租了房子,见奶奶的机会就少了,我也终于脱离了奶奶的“监视”,日子轻松了不少。
后来,奶奶托人给我寄了件毛衣,看着毛衣那颜色样式,大概就是我离开时她还在织的那件,织了快有两年了吧。我有些欣喜,脱了外衣试了试,深棕色毛衣紧紧地裹着我。确实小了,勒得我有些喘不过气,便压箱底搁置了!
不知不觉,多年过去,我也已经成家,在城里买了房,孩子也上小学了。而我跟奶奶,也从最初的三个月一见,到半年一见,再到现在一年一见,说过的话也是越来越少了。
近来,奶奶身体不好,我把她接到家里住段时日,方便她去城里医院复诊。
这天妻子出差,我下班早,回到家的时候,奶奶正一个人坐在客厅的窗边,颤着手慢悠悠地打着件毛衣。她花白的头发稀稀疏疏的,满脸的皱纹越发纵横,见是我,定定地看着。那停滞的一瞬,我差点以为她不记得我了。
“奶奶,我买了些草莓,你吃点,补充维生素。”
“我牙口不行,留着给我小孙儿吃吧。”奶奶声音有些哑,说完,又缓缓转身,看向了窗外。
我一向不擅长劝人,于是决定先洗菜做饭。忙活一阵后,饭菜终于搞定。抬头一看,外头天色有些暗了,儿子还没回来,我打算喊奶奶过来先吃点。这时,我似乎听到了客厅传来低低的笑声,好像是奶奶的声音。
我不敢相信地走近,从我记事以来,从未见过奶奶的笑容。顺着奶奶的视线,我看到了楼底下成群玩闹的孩子,围着一个足球在草坪里跑来跑去。孩子堆里个头最高那个,分明是我儿子。
奶奶看得专注,嘴角挂着一丝和蔼的笑容。
像是想起什么,奶奶一拍大腿就要起身,“呀!我去热一热毛巾,出了那么多汗,得擦擦,等下别感冒了。”说完,奶奶颤着身子就要往厕所去,我赶紧扶着。
脸盆里冒着热气,滚烫的毛巾刚拧干水分,门开了,儿子抱着个足球汗涔涔地进来,脸上有些脏兮兮的,衣服裤子就更别提了。
他刚放下足球换了鞋,奶奶已经先我一步上前,给他擦起了汗,“这娃儿,都是汗,小心别感冒了。”
奶奶身子虽然有些颤,手上的动作却是十分熟练,仿佛肌肉记忆一般顺手。
此时此景,如此熟悉!我呆愣在了原地,突然想,会不会,当年那个漆黑的家门口,也有个身影一直远远看着我。只是我光顾着玩儿,没注意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