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弈
1.
领秀城住宅D区投用后，不知什么原因，沿街门头房闲置了好长一段时间。
每天上班经过那一排空荡荡的商铺，很奇怪这么好的位置竟然招商如此不利。
那段时间，我们部门也虚位以待，正招聘一名具备出色沟通协调能力的员工，面试了若干人员，一直没有确定人选。
当时，学校搞了一项工程，叫做“国际一流企业大学对标”，需要对标专员，处理事务，并与国内国际知名企业大学对接。
反复面试，终于招了一位具有知名企业销售主管经历的员工。我觉得这是好事，可以减轻大家的工作压力，可没想到竟然带来一些不愉快。
2019年的春天似乎很调皮，玩似的，匆匆打了一个招呼就来到了春夏之交。
学校大门口的监控虎视眈眈，拍下每一名迟到人员，定期曝光名单，这真是很讨厌的一招！
那是个周一的早晨，唯恐迟到，疾步穿行在通勤路上。不经意间，发现那一排空置商铺突然全部开业了。特别是，一下子开了两间相邻超市，中间只隔了物业公司一道铁门，形成打擂台之势。
东边那家取名为“玉鑫超市”，是一家连锁超市分店。西边那家名叫“便民服务部”，是一家夫妻店。
2.
玉鑫超市紧靠小区大门，占据了优越地理位置，兼具品牌知名度高、进货渠道可靠、管理模式成熟的优势，开业之初即推行会员制，累加积分，捆绑客户，一时门庭若市，形成排队结账盛况。
便民服务部在位置上处于劣势，且散兵经营，管理随意，在商业竞争中处于非常不利的境地。如何让居民过连锁超市而不入？那几乎是个无解的命题。
开业之初，凭着一股新鲜劲，便民服务部勉强还能保持客流，可一个星期之后，就相形见绌，呈门庭冷落车马稀之状。
我不喜欢在学校食堂就餐，习惯在超市随便买点速食聊作午餐。主要原因是我有社交恐惧症，非常不习惯与大家一起在堂食大厅边吃边谈。经常是别人兴高采烈谈天说地，我一句话插不上。好不容易遇到机会，逮不着似的说上一句，又非常生硬不合时宜，一下子把天聊死。
我得承认，多人同时交流和聊天，本身就是一种社交能力、语言能力、人缘、智力等的综合博弈，我确实没有意愿，也没有能力游刃有余地参加。因此，我宁愿带饭、或从外边买饭，也坚决不去食堂凑热闹。
站在两个超市门口，有些犯难，该去哪家呢？我这人有个特点，习惯于同情支持弱势一方。可看到玉鑫超市人流涌动、便民服务部门可罗雀，还是想当然地走进了前者。
在玉鑫巡视一圈，看了看商品标价，发现门口结账的队伍还是那么长，就有些不耐烦，不由自主拐进了便民服务部。
便民服务部老板娘又矮又胖，不过看面相倒是挺喜气。环视周围，没有看到老板，估计是进货去了。店里只有两三个客人，甚不景气，与玉鑫的热闹对比强烈。
但我特别喜欢这种毫无压力的购物环境，选了肉松面包、酸奶，无需排队，随意与老板娘唠唠嗑，付钱走人，很熨帖！此后，我基本不再去玉鑫超市，将便民服务部作为了购物首选。
可便民服务部不能满足于如此经营啊，这样下去，关张是早晚的事。
3.
对标专员在众人的企盼中终于入职了。这是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中青年男性，名叫顾刚，中等身材，眼神犀利，暂时在我的办公室工作。
当时，对标方案还没有出台，我与主任在对标思路上略有不同。我倾向于广泛调研，搞一个比较完善的对标体系。主任的想法是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找一两家著名高校直接对标就可。我一直试图劝说主任按我的思路来，语言说服不了，后来就编制了一个对标指标发给主任，一下子就把他的观念扭转过来了。
对标当务之急是先把方案做出来。可是整整一个星期，顾刚连方案初稿都没有拿出来，却三番五次找主任讨要方案思路。主任一开始很有耐心，反复与他沟通讲解，后来就有些不耐烦，认为他有畏难情绪，思路打不开，工作缺少主动性。
不过，顾刚很善于搞好同事关系。我自己一个人一间大办公室，深居简出。午餐时，大家都知道我的习惯，没有人叫着我一起去食堂。可自从顾刚来了以后，每天中午，不同部门的女孩子过来找顾刚聊天，约着一起去吃饭，要么去食堂，要么去饭馆，一向安静的办公室变得吵杂又轻浮，这让我很不适应。
更让我不满的是，他们把我当作空气，旁若无人地嘻嘻哈哈，甚至打情骂俏，给我一种非常强烈的被排除在外的感觉。那种被孤立、被冷落的感觉是我从小时候起就非常痛恨的！毕竟，我还是一个主管，比他们层级高，简直不拿我当回事嘛！
以前，中午休息时分，是我最享受的时刻。如今，竟然成了我的地狱，这让我无法忍受，对顾刚的不满情绪迅速酝酿着。
4.
便民服务部终于开始大刀阔斧地自救了。
一天早晨，我发现便民服务部门口空地上，摆了十几个方形大塑料筐子，装满了各种时令蔬菜。各种颜色的菜品充满生机，煞是喜人。小区的大妈大爷们撅着屁股，或者蹲下身子，头几乎钻进菜筐里，挑挑拣拣，人声喧腾，一改往日的萧条冷清。
一个身材和老板娘差不多高的中年男人，熟练地招呼客人。一旁停着一辆五菱面包，车厢里还堆着几个没有卸下来的菜筐。老板原来如此其貌不扬，夫妻俩真是一对矮冬瓜，我边走边思忖，不禁笑了起来，心里却不得不佩服老板勇于求变，积极自救的能力。
想想自己，呆在学校里十几年，安于现状，不愿脱离舒适区，一直不敢真正面对社会的考验，不敢与自己的懒惰、怯懦决裂，只能得过且过，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还不如这个开着五菱面包打拼的小矮子呢！
让我没想到的是，仅仅过了不到一个星期，玉鑫超市便如法炮制，也在门口摆上了十几个菜筐，客流又被玉鑫吸引过去了。
我走进便民服务部，边挑选商品边注意两口子的表情，发现两人都有些泄气，结账时一言不发，再没心思搭理我了。
如此这般，每天早晨两家超市都上演着“蔬菜大战”，谁家菜价低菜品好，大妈大爷们就流向谁家。总的说来，还是玉鑫占了上风，每天下午都在门口整齐地高高地码起一堆空菜筐，仿佛胜利者的旗帜。
我从一旁匆匆走过，经常看到便民服务部老板紧皱的眉头，还有晒蔫的卖不出去的蔬菜，门口的空菜筐也码得歪歪扭扭，不像个样子，一看就管理不善。
5.
顾刚平素与我交谈很随便，只有请教问题时才略有尊敬之意。平时总不拿我当外人，好像上辈子就是我的上级或是我的哥们似的，这让我有点厌恶，难道真的已经熟悉到了这个地步吗？
后来，仅仅因为顾刚一句话，就彻底惹毛了我，也改变了他的职业走向。
那天，顾刚向我借计算器，我说我没有计算器。
他立即用非常不屑，非常不敬的口气讥笑我道，“卧槽，你在这里混了十几年了，连个计算器都不趁吗？！”
那种口吻让我的火气“腾”一下起来了！心想，这是什么时代了？谁还用计算器？电脑上、手机上不都有计算器吗？再说了，就算我没有怎么了？轮得到你来消遣我挖苦我？
不过，虽然气得够呛，我只是笑了笑，回了句，“确实混得太寒碜了！”
考虑到他负责的对标工作毫无进展，甚至很多工作开始转移到我的肩上。从那次他因为计算器怼我开始，我就下了决心，准备清理他。
很快，三个月试用期到了，主任把我叫过去，就是否留用顾刚征求看法和意见。
我首先肯定了他在沟通协调上一些比较出色的做法，接着，从工作能力和为人处世上谈了不少缺点和不足，建议不再留用，重新招聘专员。
下午，人力资源部就通知顾刚做好离职准备，办理相关手续。第二天早晨，顾刚提着他的那点东西，一个人孤单地离开了。平时那些往上湊的女孩，没有一个来送行。我一看这情景，连忙追出去，陪他走过诺大的校园，一直送到大门口。路上，非常推心置腹地与他交流了职场的心得。他对我千恩万谢，觉得我是他短短三个月里遇到的最好的同事，我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毕竟，他其实是被我赶走了。
6.
玉鑫超市在竞争中占尽上风，我以为两个超市似乎应该保持这种相对平衡。可是商战不相信眼泪，玉鑫看来决意要把便民服务部彻底干倒。
隔三差五，玉鑫便与供货商合作，在门前空地上摆出很大阵仗，开展方便面、礼品类大型促销活动，把玉鑫搞成了区域商业中心。便民服务部在玉鑫强大攻势下，全无招架之力，似乎已被人遗忘，只有若干散客、老客光顾，情景之惨淡让人目不忍睹。
即便如此，便民服务部并未关张，反而在2019年中秋节期间，推出香烟捕捉机、儿童摇摇车。便民服务部再次焕发生机，特别是香烟捕捉机，晚上十二点之后依然传来玩乐声。
我依旧习惯性地去便民服务部买东西，成了他们的熟客。不过我从来不玩香烟捕捉机，有些事情，比如赌，我绝对不会沾。
2019年国庆节期间，事情的发展再次出乎我的预料。便民服务部西边相邻的一个书店关了张，几天后，摇身一变，开了一个生鲜蔬果超市。
这导致超市蔬菜价格的再次下调，玉鑫超市甚至退出了蔬菜销售业务，便民服务部也把蔬菜区压缩到最小，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在门外空地摆过蔬菜摊。
今年初的疫情对超市经营又是一个严峻考验，三个超市一度全部歇业，今年三月份才陆续恢复营业。
一年多的商场厮杀，便民服务部两口子依然面带笑容挺过来了，这让我佩服得不得了。
前段时间，我照例进了便民服务部，买了几样东西，条件反射似地说了个金额，问老板两口子，“26对吧？”
两口子齐声答曰“对！”
我便扫码付钱，刚走出店门，转念一想不对，多算了4块钱，老板两口子竟然装傻不说破。
转身回来，说算错帐了，老板夫妻俩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又扫码还给了我。
走出超市，我笑了笑，并没有生气，因为我觉得犯不着。
后记：前段时间，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一开始没听出来是谁，对方自我介绍后才反应过来是顾刚。他很热情地邀请我出去吃个饭，感谢我的照顾。我没去，一是觉得没必要，再一个感觉这可能是个圈套。他也许回过味来，感觉出我可能是他离职的幕后推手。我若听人摆布，说不定那就是个鸿门宴。其实，本质上，我觉得并没有构陷他，实在是他太不会做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