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山路
她说曾经在殡仪馆工作,刚入职的时候,同事就打趣地跟她说,以后她不能参加喜宴了,因为普通人觉得这个职业霉气,握手都是不吉利的。她想了一下,决定隐瞒自己的职业。可是她说自己不讨厌这个工作,死亡与生俱来的,如同人体一个无形的器官。相反,这个工作其实让她对于死亡有了更多思考,她认为在帮助别人。
这些事情,是认识后我俩在网上聊天时她说的。使我想起刚认识她时,她讲的一则故事,印证了我对人生的一个看法:每个人的选择都是有迹可循的,并不是特异独行,也许开始只是一厘米的偏离,在惯性下无可回避地完全偏移。
我与她的第一次见面很神奇,是在斯里兰卡的埃勒,一个充满雨水的季节。每去一个新的地方,我都会用跑步去观察周边的环境,5-10公里不等。小镇不大,一条主要的公路,还有一条上山的路,我往山上的方向去,越跑越陡,下起毛毛细雨,又冷又潮湿,于是准备折返下山。这个时候,我就看见她从山上走下,两人对看了一眼,她向我摇手打招呼,并用英文喊:“Are you Chinese?”我用中文回答:“对的。”这就是我们的遇见,毫无任何征兆。
斯里兰卡的雨季,游客不多,我记忆非常清晰那天是立冬,于是我们决定晚上一起吃饭。雨水下了一整天,我们约好在一个餐厅见面,整个晚上只有我们俩客人。晚餐点了当地传统的食物curry and rice,其实就是米饭,配上咖喱、鹰嘴豆、南瓜、煎炸等七、八碟不同配菜,还点了两瓶当地的姜汁饮料。
我们的话题都是围绕旅行中的所见所闻,不知道是由于高兴还是好奇,我忽然问起她旅行中最危险的一次经历是什么。她愣了一下,我感觉自己太冒失,这是大忌:旅行中不应该打听别人隐私。可是,她还是跟我说起一段经历,至今让我印象深刻。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做了很多危险的事情,那时在当下做的决定都没有导致严重的后果,我比较幸运。”她皱了一下眉头,继续说,“但也真有一次非常难忘的经历。”
我往椅子依靠,准备好听她的故事。如果可以,我更希望手上有笔,可以写下一些。我这个人有很喜欢听路上陌生人的故事,好奇心十分旺盛,只要吸引我的人,我都对他的故事好奇,因为人的想象力非常奇妙。
“那是我辞职后的一次云南旅行,住在一个台湾女人开的旅馆,她大约40来岁,中性打扮,应该有很丰富的户外经验,常常与我分享旅行的故事。有一天她说要翻越碧罗雪山,问我有没有兴趣一起去。”她停了几秒,在包里找东西。
“你介意抽烟吗?”她拿出烟说,“我说事情的时候,就想抽烟。”
“坏习惯。”我耸肩回答,但是把桌子上的烟灰缸移到她的边上。
“有坏习惯的人才正常。”她笑着说,点着烟后,她吐出一口烟雾,故事正式开始。
“当时我对于户外有点概念都没有,但被她说的路线吸引,就迷迷糊糊地答应。那时候,我才买了人生第一个睡袋。”
我点头表示明白,她继续说,“路上的一切都很新鲜,可以说是无知者无畏。可是在旅程的第三天夜里,发生了一件事情。”她停顿了一下,点了一根烟。我知道不用问,她会继续说下去。
“因为路况不好,我们到达德钦村已经是下午4点,台湾女人说要继续赶路去20公里远的老窝村,为了节省时间,我们决定骑马,还配一名向导,他同时也照顾马。那是我第一次骑马,我就这样骑上了一批马,走在大山里。我对于前面的路况完全一直所知,我只能一直配合。”
说道这里,她灭掉旧的烟,续上一根新的。
“由于只有一个向导,于是他牵着台湾女人的马走在前面,我的马上跟在他们后面。你能想象,黑夜走在大山里的感觉吗?路上的唯一光亮是那位向导手中的电筒,他说马的视力非常好,让我不用担心。可是把自己的生命寄托在一匹黑暗中行走的马,是没有说服力的。我完全看不见路,加上都是泥路,马偶尔还打滑,有上有下的山路,感觉自己随时会从马上摔下来,一直把腰挺得直直的,生怕自己一歪就失去平衡。”
“听起来真的很刺激。”我说道。
“山上偶尔会看到零星的灯光,是远处山里居民房子里的光。我想不起来有没有在路上遇到其他人,因为我那时候非常紧张。走了差不多4个小时,导游说应该还有半个小时,我也就安心了,虽然腰酸背痛,觉得再忍一下就好。结果半小时后,我们还是没有到达目的地。向导说‘平常都是4个多小时,今晚可能走慢了一点’,简直是无解。”她神情一变说:“你知道吗?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渐渐感觉前面什么都没有,原本台湾女人骑的马上系着一个铃铛,在夜里,边走边叮叮地响,即使晚上听着有点瘆人,但起码不会觉得自己是一个人。可是,恍惚间铃声消失了,只听到风声与树叶摩擦的声音,还有我的马匹走路的声音,我全身起鸡皮疙瘩,觉得走入了一个异度空间,被完全隔绝在一个黑暗的世界里。我努力张望前方,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到铃铛的声音,完全懵了。
“的确挺恐怖。”我应和道。
“可是马还在走着,我孤单单地坐在马上,头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我陷入了寂地中。可是,我能够做什么呢?”她叹了一口气,“我只能什么都不做,继续坐在马上在夜里行走。无数的可能从我脑中闪过,我紧紧握住缰绳,生怕会从马上摔下。”
“这种状态维持了可能几秒,可能几分钟,我忽然听到有人在远处呼唤我,一声声的飘来,好像是台湾女人,也好像是陌生的。我脑海里记起一个鬼片的情节,说在夜路不要理会那些远处的呼喊,不然会被鬼拉走。可是,此时此刻即使被拉走,我也必须要回应这个声音,我不想一个人呆在无止境的黑暗中,于是我回应了。”
本来有点入戏的我,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傻,今天她能够跟我在这里见面,一定不是什么鬼神故事。
“后来,我们到了老窝村。”说道这里,我想故事已经说完了。可是,她又点了一根烟,继续说:“当时的恐惧只是瞬间的,现在回忆那几秒,总感觉自在那个夜里丢掉了一些东西,好像心智被打开了,从此走上了到处旅行的道路。幸运的是,之后我没有遇到更恐惧的事情。”
“意外往往只给人一次机会,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危险。”我调侃道。
“对,正因为如此,热爱生命就是要拼命折腾。”她做出这样的解释。
第二天,我们就各自去往不同的城市,偶尔通过软件联系,知道她现在还在路上,而我正在家里写下她的故事。如果是我,又会是怎么的结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