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却人间无数

2017-07-30  本文已影响503人  左岸梅花

人生欢乐本有限,又走得最急,常常苦意挽留而不得。怅惘之余,人们总想在快乐的巅峰处再加一层热闹,让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方为尽兴。

这种时候,酒是必不可少的。

桂花飘香的夜晚,三五好友,沏一壶月光,备几碟小菜,把酒问盏,把灵魂中那个孤独的自己邀来,一起癫狂。解忧或许徒劳,但至少可以暂时忘却尘世的烦恼。

这个时候,没有酒是不行的。

中国是酒的故乡。不管贫富贵贱,还是通达潦倒,酒都是浇灌心灵之树的生命之水。花好月圆,高朋满座时,饮酒如泼墨,让快乐如瀑布一般飞流直下。人生的欢聚需要大快朵颐,需要酣畅淋漓。酒,则是烘托主题,渲染气氛的高手。而当饯行阔别,分手在即,酒又是绵绵密密飘洒的细雨。千里搭长蓬,没有不散的宴席。宦游沉浮中,纵心如青苇叶,层层有相思,而一味歧路共沾巾,总嫌简单与浅薄。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浮云落日,残照如血,回望故人的依依惜别,则更为动人。

台湾诗人洛夫说:“要是把唐诗拿去压榨,至少会淌出半斤酒来。”没错,中国的文化史,就是蘸着酒香写成的。对于诗人而言,苏轼把酒称为“钓诗钩”,而柳永更是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作为政治家的曹操是主张禁酒的,而作为诗人的曹操却把酒问盏,俯仰成诗“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酒与诗的缠绵,其源头,大概要追溯到人类的忧伤史。酒是液体的诗,诗是心灵的酒。在中国,人们爱酒爱到极致,就会给钟爱的美酒,赋予一个独特的名字,或诗意,或悠远。比如“杏花村”,比如“竹叶青”,比如“女儿红”,比如“古井贡”。

而“景芝”就是一个从远古走来的神秘佳酿。它是诗意的,更是历史的。它是苍天赋予齐鲁大地的一份丰厚馈赠,更是人间百姓心灵的守护神。当人们累了倦了,喜了悲了,借助酒,都可以暂时忘却眼前的苟且,舒展情怀。一杯景芝,让人飘飘欲仙,将目光投向浩渺的天空,让灵性得到片刻的休憩和遐思。

景芝镇地处昌潍平原腹地,东临潍水,西濒浯河。在景芝出土的74件文物中,酒器占据一半。其中,以薄胎磨光黑陶高柄杯最为著名。这些属于大汶口文化晚期的酒器,沾染过5000年的酒香,有多少柔软的嘴唇,曾经啜饮其上。哭过,笑过,梦过,爱过。悲也罢,喜也罢,都化为尘土,风干在历史中,如同未曾有过一样。而能流传千古的,唯有文人骚客酒酣耳热时,仰首赋诗,留下的璀璨华章。

景芝镇最早见诸于《元史.顺帝本纪》,据载北宋宋仁宗景祜年间,景芝地域数次发现灵芝,地方官向朝廷上表献瑞,故取皇帝年号首字和灵芝末字组成“景芝”这一地名。有“十里杏花雨,一路酒旗风”之说,历史上就是商贾云集,富甲一方的重镇。明代学者顾炎武所著《天下郡国利病书》中,把景芝镇、兰陵镇和颜神镇并称为“齐鲁三大古镇”。

让景芝镇美名远扬的,是景芝酒。“景芝古酿越千年,醉世神工代代传”。南校场烧锅遗址,是当年景芝“七十二座烧炉”中的古代酿酒作坊。至今还存留旧时石磨粉碎,人工踏曲,天锅蒸馏,陶瓮发酵等古法遗迹,展示出明清时候景芝酿酒古韵。

人类种植粮食,最初只是为了充饥。而当肉体的温饱得以满足后,人们的精神却常常被欲望之火灼伤。于是,杜康和仪狄发明了酒。酒,虽脱胎于粮食但已幻化成粮食的精灵。如果说粮食是温婉可人,朴实无华的,那么酒就是风情万种,摄人魂魄的。它已经远远超出了居家日用的范畴,指向了人的心灵。它犹如恣睢的汪洋,既能承载思想的舟楫,也能颠覆意志的航船。但它带给人的感觉,却远不是粮食所拥有的简单满足,而是胜却人间无数的精神飞天。

周作人在《北京的茶食》中说:“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

在我的童年记忆中,家家的日子都过得很紧巴。大人小孩,衣服上常缀有补丁。一日三餐,粗茶淡饭,为的是充饥,由不得可口。但是,酒是断不了的。那时候,父亲最爱喝的是景芝白干。长玻璃瓶,细嘴,压盖,上贴黄纸红字。父亲把酒瓶攥在手里,用牙一咬,瓶盖儿就开了。父亲有一个小锡壶,约三寸高,圆肚,细颈,壶嘴呈喇叭花状,是温酒用的。

夏日天长,父亲爱午后去沂河游泳。直到今天,我还能清晰地记得父亲游泳回来,头发湿漉漉的模样。这时候,太阳刚刚落山,奶奶已经开始忙着做晚饭了。叮叮咚咚的炒菜声,从厨房里不断传出。院子里的花全开了。凉风习习,花香阵阵。凤仙花,我们叫它指甲桃子,我和妹妹常把鲜红的花瓣儿摘了,掐出汁液来,染指甲。紫茉莉,奶奶叫它懒老婆花,太阳落了才开,一到晌午花瓣全闭上。懒老婆花结黑籽,椭圆形,样子极像小地雷,咬开它的皮,里面全是白粉,奶奶又叫它灌粉豆子。还有牵牛花,红的蓝的,爬满了墙。父亲盛一盆清水,左手端盆,右手撩水,弓着腰,弯曲双腿,走一步洒一步,屋里屋外,一朵一朵地洒。洒水完毕,父亲便拿起笤帚,开始扫地。屋里用小笤帚,屋外用大扫帚。庭院打扫干净后,父亲就把一张低矮的八仙桌端到院子中央了。八口人,八个板凳,八双筷子,四面摆好。父亲拿出他的小锡壶,又拿出一瓶景芝白干。左手掐住锡壶的脖子,右手倒酒。咕咚咕咚,咕咚咕咚,锡壶很快就被父亲灌饱了。闻到酒香,曾祖父手里摇着蒲扇,笑眯眯地就过来了。

祖父走的早,是打淮海战役的时候没的,连父亲都没见上面。父亲是在祖父参军后出生的,曾祖父给他取名“胜利”。从小不知道自己的亲爹长什么样,这对父亲来说,是天大的遗憾。于是,曾祖父就是父亲心中的父亲。曾祖父坐在上首,父亲坐在他的右边。祖孙俩,又像是父子。他们面前,一人一个白瓷酒盅。第一盅酒,父亲斟满后,双手捧过去,放在曾祖父面前。曾祖父端起来,并不喝,手一斜,第一口酒先洒在地上,名为“浇奠”。曾祖父一生信奉革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他的酒,不可能是敬天地鬼神的。那时候,我的心里一直纳闷,曾祖父喝酒前,第一口从来不喝,是在敬谁?后来我想,他的心里一定是住着一个人,让他念念不忘。再后来我才明白,那个人就是我的祖父。是曾祖父,引领儿子向往革命,并亲自把他送到了战场。但是他一定是盼望着胜利后,儿子能回来和他一起喝酒的。在他老人家的心里,其实,每一次举杯饮酒,他的儿子始终是在场的。曾祖父喝酒的时候很少说话,只是低着头,一筷子一筷子地夹菜。父亲呢,就把曾祖父爱吃的菜,不住地往他的前面推。喝一口酒,吃一口菜。好像曾祖父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酒里,都在菜上。有时候,父亲会端起酒盅,跟他碰一杯。那个时候,月亮就升起来了,又大又亮。梧桐树把它好看的影子投在地上,影影绰绰地,如梦如幻。一家八口,四个大人,四个孩子,围成一圈,坐在月光里吃饭。菜好的时候,父亲也会添两个酒盅,给祖母和母亲斟上。祖母向来不沾酒,给她倒酒,也就是那么个意思。母亲能喝个三两四两。当着曾祖父的面,母亲略显拘谨。往往老爷子一退场,她的劲头儿才来。

酒足饭饱后,我帮奶奶收拾碗筷。母亲擦桌扫地,摆上茶水。这时,父亲突然不再是白天的父亲,他开始变得通体发光,熠熠生辉起来。他突然使用了抑扬顿挫的腔调大声朗诵起来,“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雄浑的气势排山倒海,让我忘了呼吸。

有时,兴致来了,父亲也唱京剧。“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千杯万盏会应酬。”父亲的京剧唱得有板有眼,字正腔圆。即便是高亢处的婉转,他也拿捏自如,似行云流水。“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愿红旗五洲四海齐招展,哪怕是火海刀山也扑上前。”母亲带头鼓掌,我们也都跟着拍巴掌,兴奋得小脸都红了,一个个,像是刚下了蛋的母鸡。

父亲的吟唱是另外一种酒,很快就把全家人都灌醉了。月光下的小院宛如琼楼玉宇,我感觉周身麻酥酥,轻飘飘的。也许就是从那时起,音乐和诗歌,向我忽闪起了迷人的翅膀,引领我进入了一个胜却人间无数的诗意天堂。

臧克家有诗云:“儿时景芝酒名扬,长辈贪杯我闻香。佳酿声高人已老,沾唇不禁念故乡。”

斗转星移,几十年过去了,曾祖父,祖母和父亲已沉睡地下多年。不知道弥漫着花香的夜晚,九泉之下的他们,是否还会相聚,饮酒欢畅。在漫长的岁月中,我也经历过无数灯红酒绿的盛宴,啜饮过各种名酒佳酿,玉液琼浆。数不清的觥筹交错,曲酒流觞,都随流水落花逝去,在记忆中无迹可寻。唯有那些有月亮的夜晚,那个小院,父亲的景芝白干,在我的心灵深处飘散着醇厚的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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