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自己画成了一个圆
网上流传一个帖子,说四川人迷之乐观,姑且不论考据的可信度,但是这句话倒是让我马上想到一个人——苏东坡。苏东坡去世前两个月,以一首诗小结自己的一生:“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很多人以为这首诗是苏东坡在回首人生时,慨叹壮志未酬的长长叹息,抒写羁旅漂泊的忧伤情怀,然后话锋转,又有了自我解脱的超然。这样理解,恐怕太小看苏东坡了吧。我以为这是一个有大智慧的人在洞穿生命、了悟了生死之后的人生小结。前两句语出《庄子》,“心如槁木”、“不系之舟”,那是生命的至境,内心如槁木般寂静,生命如不系之舟悠游。是经历了什么而达此之境呢?苏轼回答:黄州惠州儋州。这三个离京城越来越远的贬谪之地就是他修炼的历程,是啊,人生不过一场修炼,他以这样的方式修得了自身的圆满。
奇才总是带着异相吧,少年苏轼七岁即可吟诗,十岁已能作文,人称他是文曲星降世。说也奇怪,原本不爱读书的苏洵,自27岁得了这个儿子后突然迷上了读书,而且一读就通,弟弟苏辙大受影响,也读有所成,所以才有了后来的文坛“三苏”。
苏轼19岁时出四川入京应考,考卷上的文章《刑赏忠厚之至论》引起考官的高度注意,论才情本该位列第一,但是主考官欧阳修担心是自己的弟子曾巩之作,为避嫌,最后圈定为第二。他的才华一夜之间名动京城,一切都来得那么顺利,那么自然,像四月的风吹过江南,一时间有桃红柳绿的热闹繁华。苏轼在他的人生顺境里,做官、吟诗、作文、游玩,他的潇洒俊逸似乎是理所当然。
不过,才华过人与仕途顺利从来不是一一对应的关系,它往往还会成为仕途的阻碍。尽管苏轼以为天下人无一个不是好人,但他还是被嫉恨他的人惦记上了。他为了避开与新党在朝堂上无解地争执,请求外放,即便如此,他们搜集苏轼的诗作,断章取义,无端构陷,竟然告他有谋反之心。这罪名连皇帝都不相信,但这些寻章摘句的文字摆在一起时,真的让人百口莫辩了,皇太后、皇帝都保不了他,谋反,那可是杀头之罪啊!
最终救他的是他自己。入狱之后,他跟儿子约定,如果外面一切还好,狱饭就送肉,如果有杀身之祸,狱饭就送鱼。有一天儿子临时有事,委托旁人送饭,那人不知他们的约定,碰巧就送了鱼。苏轼一看,心想完了,不禁悲从中来,于是给儿子写了一封长长的书信,各种嘱托之外,特别提及对皇帝的悔愧之心,其言辞中肯、情意深切,令人动容。当然一个犯人的信是会被检查的,于是这信就到了皇帝手中,神宗读罢也大为感动。
一天晚上,苏轼的牢房进来一个人,苏轼以为到了上路的日子,该说的已经交代了,他只能接受现实。哪知来者并不跟他搭话,进来躺下就睡了,这下苏轼也摸不清他的意图,自管自也睡了。第二天早晨,来者对苏轼说:“恭喜你,你可以出狱了!”原来此人是皇帝派来的,皇帝说若苏轼夜不能寐,必然心中有鬼,恐是真的有罪。结果那晚苏轼照旧睡得鼾声如雷,这么坦荡的人怎么可能怀有谋反之心呢?这故事太有戏剧效果了,更像是民间杜撰,但是,能这么杜撰,那也是因为人们都知道子瞻骨子里存有一份潇洒达观。这著名的“乌台诗案”成为苏轼人生的转折点,从此,他的道路真是山高水长啊。
有时为他不平,那么多情率真,那么风流俊朗,却遭如此暗算,以至于流离失所,让人叹息。但是,他留下的诗文又让人怀疑这是不是上天对他对后世的另一种成全,如果他一直官运亨通,哪有这些文字传世?他的诗词化在了我们的日常里,抬头望月,人们脱口就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到了庐山,“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提及西湖,“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感叹历史,“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世间若没有苏轼,那就少了一份阔达的气象啊。
被贬黄州时,穷,他只能携家带口借住在寺庙里。微薄的关饷领回来,先分成三十份,每日使一份,若多几钱便投一罐中,等友人来时加个菜。有一次,家中已是多日不见荤腥,仅剩的一小块风肉悬于梁上,舍不得吃。每日吃饭,苏轼让两个儿子吃一口白饭,抬头看一眼风肉下饭。老二吃着吃着就告状了:“爹,他刚才多看了一眼!”听着这样的故事,我们多是开怀一笑,分明知道那是生活的艰辛,听着却不生愁苦,也许人的苦更是一种心态吧。后来朋友们在城东帮他寻了个坡地开荒,种植菜蔬补贴家用,这下,他成了真正的农民。他因此自号东坡居士,从此就有了苏东坡这个亮烈的名字传世。
黄州流放,使苏轼成为了苏东坡,他在这里重新审视了人生的意义。初到黄州时的诗句还是有一种惊慌在,“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后来他写出“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要有多么超然的心态,才能使内心从那么大的政治遭遇中抽离出来,不悲不喜。
一个达观的人在什么境地之下,总会把日子过得越来越好,朋友总会越来越多。东坡在黄州就是如此,他跟朋友们一起饮酒作诗之余,煮“东坡羹”,做“东坡肉”,酿“东坡酒”,他能把简单的生活过得美意。生活是思想的外显,东坡居士正在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儒释道三家的思想在他身上开始形成最和谐的融合。
再后来,朝廷对他的态度稍微宽宥一点,他可以周边走走,于是我们读到了千古绝唱《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是啊,历史皆为烟尘,当下还有什么纠结呢?在《前赤壁赋》中,他说:“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无需其他,当下就单纯地享受自然天地的恩泽吧。
正是精神世界的转变,使得他有了应对日后磨难的通达,这仿佛是命。
子瞻眼里心里是没有一个坏人的,他对人世就是有这样的一份坚信,无论来的是什么,不该其初心。他的夫人王弗生得玲珑剔透之心,不仅能跟才华横溢的夫君谈论词章,而且特别擅长识人,每每家中有人来访,王弗都会在屏风后悄悄地观察,听听他们的对谈,王弗大约就能断定来者的品性,每次所言,几乎不差,令苏轼大为叹服。
苏轼早年结交章敦,视为好友,一次章敦到访,王弗看后告诫苏轼,此人嫉妒心强,心狠手辣,万不可深交。苏轼念其才华,只想自己至诚相待,何来招惹?偏偏世事就是这么蹊跷,王弗一语成谶。
宋哲宗时,章敦做了宰相,皇帝年仅十岁,高太后垂帘听政,重新启用旧党,苏轼被启用,眼看时运即转,然太后去世。一个年轻的皇帝不是任由老奸巨猾的章敦掌控吗?也许是早年对苏轼才华的嫉妒,章敦不顾旧情,疯狂打压苏轼,一贬再贬,直至要把他贬去天边。
贬去惠州,东坡见这里的农民稻田插秧艰辛,于是推广秧马,建立水里推磨,把中原已有的科技介绍到了南方,减轻了农民的负担。心里装着别人,就不问纷争,只见眼前的美事,“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他照样怡然。何止怡然,他还写:“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这日子也太惬意了吧,再贬!
六十余岁的高龄,要流放到儋州,彼时,陪伴他的朝云已病死在惠州,他把家属留在了惠州,只带着小儿子苏过过海前往。儋州,那是传说中的瘴气之地啊,这分明是在要苏轼的命!
东坡辗辗转转,到达时暂租公房弊身,公房年久失修,他写道,夜里下雨,一夜腾挪,处处漏雨。当地官吏张中因仰慕东坡,派人稍加修整,当局得知后,结果导致东坡被赶出公房,张中还被追责。是有多恨才能对他如此凶残呢?人性中,恶一旦发作就不知道还有没有底线。但是我们的东坡是怎么做的,他自己动手搭建茅屋,自称为“桄榔庵”。他在庵中“食芋饮水,著书以为乐”。著书无墨,怎么办?东坡自己烧木炭制墨。沿海潮湿,易生瘴气,流行病一旦发作,百姓深受其苦。于是,东坡深入研究中医,配方治病,使一方百姓受益……如此东坡,再没有人可以打败他了,因为他在任何处境下都可以自助助人。
世上的事总是风水轮流转,皇权再易时,章敦也成为阶下囚,因为得罪的人太多,也被流放儋州。东坡被招回京,路上得知这一消息,他没有拍手称快,恰恰相反,他疾速给章敦的儿子修书一封,详细介绍了在儋州生存的经验。他的心里没有恨,只有慈悲。
黄州、惠州、儋州,经历这起伏跌宕的一生,苏轼早已视无常是常,所谓功名才华、政治风云,都是过眼云烟。他自称“六如居士”,哪六如,既佛家所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洞穿了生命本质,人生就通达了,每一个瞬间自成意义,一切遵从内心的热爱,家人、他人、艺术、自然、美食……爱不依赖于外在的给予,完全自性生成,拂去那些遮蔽的尘埃,面对初心,他获得了内心的圆满。“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终极的宁静和悠游从容,苏东坡,用一生把自己画成了一个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