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经（2）

天还没亮，牛棚下仍是鼾声如雷，只有青牛精警惕地看着牛栏外的天空。

牛棚外飒飒作响，像是一阵秋风，正在绕着牛圈转动，寻找着最后一束逃过收割的牧草。

第一次听见这声音的时候，青牛精就知道，牛圈外面的响声，绝不是秋风。

——那是磨刀声。

隔着牛圈，青牛精仿佛看见锐利的刀锋，在石头上轻轻碾过，万千石粉，簌簌而落。

它见过那把尖刀，被一根红绳吊住，晃晃悠悠地挂在那汉子的腰上。

晃晃悠悠的刀锋上，一半白，一半深青，没有残留血迹，却带着浓郁的血腥气。

狡猾的青牛精，一如既往地混在牛群里。被头顶炸响的鞭子驱赶，它只好硬着头皮，从那副挂着四五个大铁钩的肉铺前，跌跌撞撞地走了过去。

肉铺旁边围拢着七八个人，但青牛精眼中，却只看见了那个貌不惊人的汉子。

汉子挽着裤腿，精赤着上身，只在腰上系了一根粗大的红绳，吊住那把触目惊心的尖刀。

他枕着手臂，倚着卧牛石，在秋阳下眯着眼睛，懒洋洋地扫过面前的牛群。

那汉子的目光，只是从它身上一扫而过，并没有多做停留。那目光里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让这头混在牛群里的家伙，全身的血液都有些灼热。

在返回牛圈的路上，青牛精隐约有些不安……

自己好像有很长时间，没看见那个翠绿的少女了。可当它想起自己那根被掰断的牛角，转而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感到十分的懊恼。

第二天清晨，它又看见了那个失踪多日的人，依然穿着翠绿的衣裳，只一把就推开了牛圈沉重的大门。

终于结束持续了多年的动荡岁月，走出了为那只独角提心吊胆的阴影，居安思危的青牛精，却敏锐地捕捉到了身旁少女最近的改变。

以前的少女，不管前方是栅栏，还是脏兮兮的水坑，她总爱薅住它颈子下的毛，口中大呼小叫，让它径直地向前冲。然而某一天，闷着头走路的青牛精，走了一会儿，疑惑地转回了头。

树荫下，围拢了一大群人，铜刀、酒器、药草，以及不知名的玩意，散落了一地。

聚集在树荫下的族人，以及那个来自村寨外的客人，都已经停下了交谈，将头扭向了这里。

身后的少女，两条羊角小辫，已经合成一束，扎在了身后。

她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并没有兴奋地冲上来，也没有抓住那个陌生客人的手臂，询问那个曾经问过了几百遍的问题。

她头微低，向树荫下施了一个礼，然后便牵着一头雾水的自己，安安静静地向寨门外走去。

青牛精一开始很惊讶，不过它很快就把这个问题抛在脑后了，和那种被抓着牛角的黑暗岁月相比，这种并驾齐驱的日子，让它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当很多年后，想起这段自己少年时代，曾经最落魄的时光，青牛精却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忧伤。

作为牛群中最孱弱的一头牛，它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一只妖怪？

它曾经的理想，只不过是能像他的其他兄弟一样，在山野间放纵四蹄。

肚子饿的时候，只要低下头，就能吃到一口清新甘甜，没有沾过蹄印的青草。

因为那双扳着自己牛角的手，它却只能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兄弟，一头接一头地呼啸着，越过慢吞吞的自己。

它羡慕这种无拘无束，自由奔跑，每天都在追逐着新鲜牧草的生活。这种羡慕持续了很多年，直到它后来吃惊地看到，这些远比它更健壮的兄弟，被那个嘴里咬着刀子的汉子，一头接一头地从牛圈里牵出去。

往日吵吵嚷嚷的牛棚，慢慢变得一片死寂，那些被牵出去的兄弟，再也没有重新回到牛圈里。

当冰冷的月光，照着空荡荡的牛棚，青牛精每夜都竖起耳朵，警戒着牛圈里的一切风吹草动。

白天的时候，除了一半白，一半深青的刀锋，它眼中再也没有第三种颜色。

而在夜里，看着牛棚下睡态如故的同类，它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孤独。

这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像一把凿子，在接下来的夜里，几乎掏空了它的身体。

那时候，它脑子里思考的唯一的问题，就是下一个，或是下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

没过多久，它就不需要再思考这个问题了，因为偌大的牛圈里，就只剩下了它一头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