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
大约是在还尿床的年纪,也是在蛙声一片的盛夏,爷爷曾指着闪闪发亮的夜空,告诉我那条又长又亮的玉带叫银河,点缀其间的是星星,他还和我讲述了牛郎织女的故事,以及天上的许多传说。这是我第一次,对浩瀚宇宙有了一个模糊的概念。
爷爷是一名老师,他的足迹,遍布了城里、镇上,村里的学校。他退休前最后的任教单位在镇上,于是,我的童年就是在小镇上度过的,也是在大山里、田野间野蛮生长。
尽管生活简单,但那是我最为感念的岁月。
青年时期的爷爷,练就了十八般武艺,他懂声乐,会吹笛子,会拉二胡,还写得一手好字,但他极少显露,我之所以发现,也不过是一时兴起,无意而为。那时,我嚷嚷着要学乐器,爷爷就给我买来一只笛子,在我面前吹起了一首很悲伤的曲子,我趴在他的腿上,呆呆地看着他,他的眼神平静如水,蜡黄的手指灵活地控制着每一个音符,笛声悠扬,我听得入了神。只是我却无缘倾听他的二胡琴声,听姑妈说,她也只听过一次,我曾在老宅那只布满灰尘的木箱子找到了爷爷收藏的二胡,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是等待它的主人再次奏出它专属的乐章。二年级的时候,我突然喜欢练字,也是因此,我才得以看到爷爷用毛笔写下的真迹,他的字苍劲有力,又不失南方人的秀气,那阵子,我每天晚上都会和爷爷练习书法,但坚持不了几天,我弃了笔墨,和小伙伴们簇拥着上树捅马蜂窝去了。
爷爷知我天性,从未逼迫,否则我一定抗拒,现在想来,我没有继承爷爷的才气和专长,是多么可惜又不孝。
而我小时候最能坚持的,就是跟同伴们炫耀爷爷为我和弟弟一手打造的木轮车了。我的童年是没有芭比娃娃的童年,有的就是家里的大人给我们做的弹弓,陀螺,木手枪,还有我和伙伴们最喜欢的木轮车,它就像小自行车一样可以行走,一辆车可以坐两到三人,我常常和小伙伴们把各自的车堆到最高的公路,然后一冲到底,再大汗淋漓地爬到原位,再往下冲,就这样反反复复,尽管满身尘土,却也乐在其中。这时候,大家的玩具都会被拿来默默比较,爷爷做的小木车永远都是最结实最精致的,这一度让我风光无限。
殇退休之后,爷爷和奶奶回到了大山里的家。在学校,他是受人尊敬的老师,在家里,他就是一位勤劳的农民,爷爷不论做什么,都是最优秀的。他和奶奶不辞辛劳,栽种了许多蔬菜和粮食,也养了许多家禽,以致家里的牲畜存粮总是比邻里亲族的还多。父辈们常常叮嘱二老少操劳,多休息,但爷爷总说,你们每次回家就能吃到自家的土特产,安全健康又省钱,本身就是大山子孙,有土地有森林,想要什么,就去地里挖,去树上取,总不能一块姜一把青菜还要到市场上买吧!
尽管我们嘴上说着不要太辛苦,但每次回家,虎狼般的胃早就出卖了我们,临走还一箱箱地搬空二老为我们预留的特产,这无形中给了他们更大的激励,爷爷奶奶花在地里的时间更多了。
后来我渐渐明白,对老一辈人来说,每寸土地都是上天的馈赠,是蕴藏无限生命力的财富,也是祖辈们留给后人最宝贵的传家宝。几千年来,是土地无私地养育活着的人,也是土地宽容地收留离世的人,而不论这个人是善是恶。人啊,总是来于尘土,又归于尘土,所以,不论是在别的土地上度过了怎样的岁月,爷爷最眷恋的还是生他养他的故土吧!
爷爷奶奶的爱情,我能写成一本书。从小就看到他们真心相爱的样子,那种感觉真的太幸福了。他们相濡以沫一生,可以在我们晚辈面前,毫不顾忌地给对方挠痒痒,锅里只剩一碗粥的时候,爷爷宁可自己饿着,也要留给奶奶,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吵架的样子,因为有一方很生气的时候,另一方就保持沉默,让对方把气撒完就好了。他们去哪都是成双入对,爷爷身体不太好,但奶奶出门劳动,他也会跟着去。赶集日的时候,爷爷奶奶会给对方买最喜欢的东西,然后一起享用。
我开始体会到,最好的教育,是爸爸爱妈妈。爷爷对奶奶的爱,对家人的付出,以及他自身的品行,深刻地影响着父亲,让父亲学会了作为男人的责任与担当,这也间接地给我营造了一个幸福的小窝。
是的,我从不怀疑,在我不长的小半生里,充满了爱与欢乐,而今,失去了爷爷的爱,是我最大的遗憾。
殇爷爷是在五月的一个清晨因心梗离世,在我赶到家的时候,这座三十年的老房子挤满了宾客,出殡那天,蜿蜒的山路皆是人潮,有许多连奶奶都不认识的人也赶来送行,很多人都说,如果不是爷爷的离世,都不知道我们家有这么多沾亲带故的人。
时至今日,仍然有人为爷爷的突然离世感到惋惜,而我完全相信,人死之后,整个一生都会被重新评价,这种评价完全不依赖于你是否腰缠万贯,身份地位是否显赫,而是取决于在你有限的一生里,和他人分享的爱与温暖有多少。
在多少人印象中,爷爷就是一个善良无私、德高望重的老者。他性情温和,在世的时候,一直都秉持着不怒不争的态度,家里从来没有和人闹过矛盾,但凡是邻里亲族起了争端,首先想到的都是让爷爷来解决。
有一件事是让我永生难忘的,很多年以前,家里通了公路,走山路的人就少了,路也渐渐荒草丛生,但没有交通工具的老人孩子回家时仍然选择走山路。让我想不到的是,在骄阳似火的日子,古稀之年的爷爷奶奶背着五十斤重的除草剂,一路喷洒在野草遍地的山路上,他们扛着锄头,把这段承载着无数人脚印的蜿蜒小路重新修整,爷爷还自己出资出力,在山腰上搭建了一个小凉亭,供往来的路人休憩。
当我得知此事,除了满是震惊,却也颇有所悟:我偶尔觉得自己已是个良善之人,看到弱者会同情,看到不公会愤懑,看到美好会歌颂,但常常仅限于此,我何曾为这个世界做过什么?可是真的有这样一群人,他们没有多伟大,也没有轰轰烈烈感天动地的光辉事迹,甚至生前死后都是默默无闻,但他们却实实在在地用行动,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回馈社会。他们深爱家人,同朋友肝胆相照,亦不求回报地为周边的民众带来看得见的便利,他们生前受人尊敬,死后同样受人缅怀,正是这样的人越多,人间才会越值得。
我的爷爷,当之无愧属于这类人。
而今,那座凉亭仍旧矗立着,每到大年初一,在这座亭子上小憩,已经成为我和家人的惯例。
三年过去了,本以为我会渐渐忘记他,但关于他的记忆却愈加清晰,我记得我梦游跑到床底睡觉被他抱出来的事,记得他从山里给我带回的野果,也记得他的叮咛和嘱托……
尽管爷爷不在了,可他在我心底种下的星辰大海还在,在繁星闪烁的夜晚,我还是习惯抬头,寻找夜空中闪闪发亮的银河,我也越发相信,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而爷爷,永存我心。
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