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惊叫 一针见血——带你读《祝福》之七
踩点新年才过,她从河边淘米回来时,忽而失了色,说刚才远远地看见几个男人在对岸徘徊,很像夫家的堂伯,恐怕是正在寻她而来的。四婶很惊疑(惊什么?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这么能做要求又低的好手,难道有变故?疑什么?祥林嫂出来打工这件事难道有什么内幕没有告诉主家,现在惹得麻烦上门了吗?),打听底细,她又不说(不敢说,不能说)。四叔一知道,就皱一皱眉(反感,而非同情。第一反应是祥林嫂给我惹事了,而不是祥林嫂遇到麻烦了),道:
“这不好。恐怕她是逃出来的。”
她诚然是逃出来的,不多久,这推想就证实了。
此后大约十几天,大家正已渐渐忘却了先前的事,卫老婆子忽而带了一个三十多岁(祥林十六七,她三十多岁,可见她十六七岁就生了孩子,她的婚姻也应该是父母包办,她自己也是封建婚姻的受害者,现在是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已经在自觉维护当年害过她的封建礼教了)的女人进来了,说那是祥林嫂的婆婆。那女人虽是山里人模样,然而应酬很从容,说话也能干,寒暄之后,就赔罪,说她特来叫她的儿媳回家去,因为开春事务忙,而家中只有老的和小的,人手不够了。
不说来抓人,而说叫儿媳回去帮忙,从容的应酬和得体的说话给主家留足了脸面,在不伤和气的情况下搞定这件事,精明啊!再者,真要说实话得罪了主家,后面的工钱恐怕也就没那么顺利到手了,算计啊!
要人
“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那有什么话可说呢。”四叔说。
对夫权的承认,对祥林嫂的漠然。
于是算清了工钱,一共一千七百五十文,她全存在主人家(甚至都没有过手,此时的钱对她而言没有意义),一文也还没有用(要求实在是低,有吃有住,有地方容身,有机会体现价值,就够了),便都交给她的婆婆。那女人又取了衣服(心思何其缜密,一点亏都不吃,且断了祥林嫂后路),道过谢,出去了。其时已经是正午(为下文四嫂因为饿了而找淘米之人埋伏笔)。
“阿呀,米呢?祥林嫂不是去淘米的么?……”好一会,四婶这才惊叫起来。她大约有些饿,记得午饭了。
真真是讽刺到了极点。
“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论语》
孔子家的马棚失火被烧掉了。当他听到这个消息后,首先问人有没有受伤。孔子问人不问马这一语言细节中所展示和流露出来的是典型的人文情怀,给我们的启示是:人始终是最重要的,要以人为本。
四婶呢?不是说“阿呀,人呢?”而说“米呢?”,问米不问人,把祥林嫂放到何等地位?!是因为到了中午肚子饿才想起要吃饭,才发现米还没有下锅,才惊觉淘米的人不见了,才虑及祥林嫂!
一声惊叫,一针见血。
于是大家分头寻淘箩(寻的是箩,可不是人!)。她先到厨下,次到堂前,后到卧房,全不见淘箩的影子(找得还挺有逻辑)。四叔踱(精彩!这位“老监生”“土老财”的气度,无论何时都是要“俨然”地保持着的,即使肚子再饿,即使事情再急,也还是要“踱”,非如此不足以见出身份,不这样怎能够体现修养!)出门外,也不见,一直到河边,才见平平正正的放在岸上,旁边还有一株菜。
淘箩居然没有打翻,可见事发突然,根本来不及反抗,或者也没有反抗——无论从心理还是从生理上来说,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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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的人报告说,河里面上午就泊了一只白篷船(为什么不是乌篷船?有什么区别吗?绍兴民俗中,乌篷船是大户人家的私家船,白篷的是渡船——就是专门摆渡人的——由此可知,祥林嫂的婆家应该是租了一艘渡船来绑人),篷是全盖起来的(早有准备,十几天前的观察踩点想来是为了确定祥林嫂的活动规律。因为不知道去鲁四老爷家交涉会有什么结果,所以先把人绑了再说。知道祥林嫂临到中午要来河边淘米洗菜,就用遮盖好的白篷船守株待兔),不知道什么人在里面,但事前也没有人去理会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待到祥林嫂出来淘米,刚刚要跪下去,那船里便突然跳出两个男人来,像是山里人,一个抱住她,一个帮着,拖进船去了。样林嫂还哭喊了几声(只有哭喊,没有挣扎),此后便再没有什么声息,大约给用什么堵住了罢(哭喊也不行!)。接着就走上两个女人来,一个不认识,一个就是卫婆子。窥探舱里,不很分明,她像是捆了躺在船板上。
祥林嫂像牲口一样被抢走了。鲁镇上的人们看到了这个场景,但似乎只是推测和看,没有人去阻止。封建礼教本身蕴涵了一个极为荒唐的二律背反——既要妇女守身如玉,从一而终,又赋予夫家生杀予夺之大权,剥夺妇女守节的自主权。
注意细节!这婆婆和卫老婆子是先绑了人上船然后再走上岸来,去鲁四老爷家交涉的。这叫什么?这叫先斩后奏!先把人抢到手,再去要工钱要衣服,一样都不能少!
偏偏到了鲁四老爷家,这婆婆应酬从容,赔罪道谢,下手却如此果决狠辣!好一个心思缜密算计无缺的婆婆!好一个演技高超精明贪婪的婆娘!
她这样做的底气,就是封建礼教中对夫权族权的确认,她占住了大义名分,她有恃无恐了。
“可恶!然而……。”四叔说。
可恶!这婆婆明明先绑了人再来府上要人,装得那么像,让老爷我颜面受损!
可恶!这祥林嫂明明是偷跑出来的却瞒了我这么久,现在闹成这样,老爷我太没面子!
然而,照道理说,对方婆婆绑人天经地义,怪得着别人吗?
然而,日子还是要过,到哪里再找这么便宜又好用的长工呢?
这一天是四婶自己煮中饭;他们的儿子阿牛烧火。
没有闲笔,细节到位。这一句照应前文,祥林嫂一人担当了家务,鲁四老爷家竟然没有再雇别的长工短工了,所以没了祥林嫂,只好四婶煮饭,儿子烧火。
至于鲁四老爷,自然是“君子远庖厨”的,想来是在堂屋里“踱”着步子等饭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