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雅库茨克无爱情
1
莫城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他推开门,发现冬青没有像往常一样扑到他的身上,然后舔他一身口水。“小哈!”他在沙发上坐下笑着扬声唤它,却仍没见到冬青的影子。
突然之间,他的心有点慌了,忙起身去卧室寻它。
看到冬青在床上熟睡的温顺模样,他提起来的一颗心才落下来。冬青老了,他怕冬青会在某一天就突然离开,那样的悲痛,他不敢再承受一遍。
他在床边坐下,看着冬青额间可爱的三把火,想到昨天晚上冬青不肯回它的小窝,非要和他一起睡在床上。直到很晚,冬青都在用自己毛茸茸的尾巴一直蹭他——这是它往日里讨拥抱的招数,但他昨晚加班太累,只轻抚着冬青的脑袋便沉进了梦里。
莫城想把冬青叫起来,他们应该吃饭了。只是当他手掌触碰到冬青身子的一瞬间却怔住了,冬青的身体不再是温暖柔软,而是冷的!
那一刻他脑袋不断在轰鸣,听不见任何的声音。他意识到,冬青真的离开他了。
他整个人瘫在地板上,眼泪开始汹涌,喉咙干涸,大口的喘着气却仍然呼吸困难,心里像有刀在搅动,那是一种极致的悲痛。
这么多年,冬青对他而言,是往昔的回忆,是伤心时的慰藉,更是他生命中重要的亲人,如今,它也不在了,他真的成了孤独的人。
他把冬青抱起,它僵硬冰冷的身体让他不由得再次眼泪汹涌,原来冬青昨天是在跟自己告别,可他却没能给它最后一个拥抱。
恍惚间他好像是回到了九年前的雅库茨克,在那座严寒的城市,他第一次见到冬青,还有那个似乎已经忘却但仍深藏在他在心底的姑娘。
2
那是2007年,哈尔滨和雅库茨克签署了两市建立友好城市的的关系协议书,与之而来的是两座城市也互相开启了公派留学的通道。
雅库茨克,这个世界上最寒冷的城市,年平均气温是零下八度,最冷的时候气温能达到零下六十多度,哈尔滨的严寒在这座城市面前根本算不得什么。所以即便是政府提供了全额奖学金和不菲的生活补助金,愿意去留学的人也寥寥无几。
那时候莫城刚大学毕业不久,不过是市团委的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小公务员,正想离开哈尔滨。刚好他大学时念的语种又是俄语,便申请了去雅库茨克的留学名额。
于是三个月后,莫城被公派去了雅库茨克国立大学留学一年。
走在雅库茨克硬如岩石的冻土上莫城才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寒冷。虽已是五月,气温却仍低至零下,尤其是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打在脸上,是刺骨的疼。
七月,是雅库茨克最温暖的时节,勒拿河才开始真正的奔腾起来。莫城站在支流汇入处望着汹涌奔流的河水,它们不断击打两旁巨大的像废墟城堡的石灰岩层,那激昂的气势让他觉得心潮澎湃。
远远的,有什么映入了他的眼中,那是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正向他奔跑而来。直到他看清那团东西的模样——白褐相间的毛色,眼睛形状花纹的面部,浅蓝色的眼睛,直立的三角形的耳朵,像镰刀一样翘起的尾巴。
“狼!”意识到自己遇到了狼的一瞬间莫城怔住了,还好片刻后他恢复了意识在脑海中不断寻求自救的方法。手边没有任何可以防御的东西,他只得一边慢慢后退一边寻找逃脱的时机。
只是,在他后退的过程中他渐渐发现了蹲在自己面前这只狼有点不同,从它的外貌上看确确实实像一只小狼,但它却吐着舌头、眼神里透露出的目光温顺可爱,脸上又是一副呆呆讨喜的表情,完全没有狼的威风凶猛,倒像是一只狗。
“汪汪汪”莫城试着朝它叫了几声,果然,面前这只看起来像狼的东西马上也用几声响亮清脆的“呜呜”声向他打了招呼。莫城长吁一口气,提着的一颗心才放松下来,他上前摸摸那个小东西的脑袋,“你个小东西,真是吓死我了。怎么就你自己跑出来,你的主人呢?”
小东西仿佛听懂了他的话,转过头去朝河岸叫了几声,一个梳着长发背着画夹的女孩闻声朝他们走来。
小东西看到女孩过来,一溜地跑了过去,不断蹭着她脚裸。女孩蹲下轻声对小东西说了一句话,小东西便不再晃动安静地卧在她身边。
来雅库茨克这么长时间,莫城对这座城市也多多少少有些了解,居住在这座城市的大部分是俄罗斯的少数民族雅库特人,他们的相貌类似于中国的鄂温克民族和蒙古族,和中国人没有多大的区别。这儿的官方语言是俄语,不过像在勒拿河流域的乡镇居民,大多数人依然也会使用雅库特语。
女孩刚才说的应该就是雅库特语,所以他才没有听懂。
莫城试着用俄语和她交流,“你会说俄语吗?”
女孩回答他,“当然!”
他伸出手,“我来自中国,我叫莫城,你也可以叫我俄语名字伊万。”
女孩粲然一笑,露出一线洁白的牙齿,“你好,我的名字叫卓娅。”
他指着卧在卓娅脚边的小东西说,“刚才我以为你的狗是狼,吓了我一跳。”
“狼?”卓娅笑了,“它虽然长得像狼,但其实很可爱,它叫冬青,还不到一岁。”
“冬青?”这个名字不禁让他挑了挑眉。
“对。”
他俯身笑着对小东西说,“你的名字好奇怪。”小东西斜着眼睛看他,表情呆萌,像一个小婴儿一样,莫城也不由得被它这幅模样逗笑了。
莫城之前从来没有养过狗,也没想过要养,一直以来他就从未在养宠物这件事倾注过精力和感情,可今天,他发现自己竟然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这样一只长得像狼一样的可爱的小东西。
他们在河岸畔坐下来,卓娅告诉他,冬青的犬种是西伯利亚雪橇犬,也常被人称作哈士奇。
原来这小东西是哈士奇,怪不得会做那么呆萌可爱的表情。莫城伸手刮了刮小东西的鼻子用中文说,“看你这么呆,你别叫冬青了,你就叫小哈吧。”
“你在和它说些什么?”卓娅问他。
他不好意思的笑笑说,“我给它起了一个中文名字。”
“什么名字?”
“小哈。”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就是小可爱的意思。”
卓娅露出大大的笑容,“莫,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他点头回应,卓娅拿过一旁的画板朝他晃了晃手中的画笔说:“莫,你也很可爱。我能为你和冬青合张影吗?”
“当然。”
他坐在河岸望着不远处在画板上认真勾勒的卓娅,她身上有这座城市独有的民族气息——既婉约温柔亦热辣奔放,是那么的让人感到舒服。
背后河岸里吹来的风灌进他的耳朵呜呜作响,他轻轻抚着蹲坐在他身边的冬青说,“小哈,你的主人是非常喜欢画画吗?”
冬青撇着一只眼睛看他,鼻头上堆满了皱纹,脸上是一种奇怪的表情,冲莫城哼哼了几声便把小脑袋依在他的脚边流他一裤脚的口水。
这让他感到好气又好笑。
“莫,冬青真的很喜欢你。”卓娅把画好的像给他看,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幅很好的画作。背景是奔腾着的勒拿河,远处是渐斜的落日,坐在岸畔眺望的他有那么一丝萧索的气息,好在脚下的冬青为他增添了不少温馨和蓬勃的生动。
“谢谢你。”他把画像收好又问她,“你是画家吗?”
“画家?哦,当然不是了,我只是喜欢画画而已。”卓娅腼腆了笑了笑,“我在国家美术馆工作。”
莫城告诉她:“我在国立大学留学,我们离得不算太远。”
“哦,那太好了。以后我们可以经常见面了,冬青肯定也会很开心的。”
“欢迎你和冬青来我们学校,我也很喜欢冬青。”
莫城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爱上这座城市了。
3
列宁大街成了莫城最常去的地方,有时他会在地区博物馆看一看早期原住民的文化和生活;也会去霍姆斯博物馆观看口弦艺人的表演;当然,最常去的还是国家博物馆,卓娅会带着他欣赏极富雅库茨克气息的工艺品和画作。
夜幕降临时,他们带着冬青常去一家名字叫做“乔丘尔木兰”的餐馆,在那里不仅可以看到雅库茨克的夜景,还可以吃到好吃的生冻鱼肉和驯鹿肉——配上原滋原味的伏特加,那是一种不同寻常的美味。月色洒下来,他们就着月光围着火炉和冬青游戏唱歌,冬青常常歪着脑袋在莫城的小腹上蹭来蹭去,总会痒的他笑个不止。
他们也经常会留在镇上去萨哈剧院观看演出,那是一个很小的剧院,演员们都是本地人,卓娅和他们大都很熟悉,偶尔他们还会被演员拉上台配合演出。
他们演出的时候经常使用雅库特语,莫城听不懂,卓娅就一句一句给他翻译成俄语,经常,他会看着卓娅翻译时手舞足蹈的样子出神,然后被她拍打着把思绪扯回。
那是莫城最难忘的一段岁月。
一月份的时候,雅库茨克的寒冷再也不能让他们这样肆意。零下四十度左右的气温、冰刀一样刺骨的寒风,让莫城除了正常上课之外很难走出室外。他告诉卓娅等过了一月份再来看她和冬青,卓娅叮嘱他在学校注意御寒,冬青却扭着头,目光尖锐,紧紧闭着嘴巴发出“呼呼”的声音,四肢用力跺着地,尾巴直直地伸着,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他过去摸摸它的头说:“冬青,不要生气了,我以后再来看你。”它仍是拉着脸没有任何的表示,他摇头笑笑只好作罢。
除夕那天晚上,雅库茨克依然寒冷,莫城打算一个人在宿舍煮点水饺然后看春晚转播,不过饺子刚刚煮熟卓娅就突然打来电话,。
“莫,冬青病了,很严重,你能过来吗?”她语气焦急,有隐隐的哭声。
他没有任何的犹豫,“好,你在哪?我马上过去。”
“我在美术馆。”
他把自己包裹严实冲进了夜色里,很奇怪,这次他没有觉得冷,他只是在祈祷,卓娅不要有事,冬青不要有事。
还好冬青只是受了凉,打些点滴就会康复。
“莫,谢谢你。”卓娅的脸上已没了之前的焦急和担心,挂着温和的笑。
冬青垂着头,眼睛里没了往日的奕奕光芒,尾巴耷在一侧,安静地靠在卓娅手边打点滴。
莫城淡淡的笑笑,走过去轻敲的小脑袋,“冬青,冬青,你快点好起来,我们一起去唱歌做游戏呀。”
“呜。”冬青抬起头轻轻叫了一声回应他。
“今天是中国的新年,祝你新年快乐。”卓娅突然对他说。
他着实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今天是中国的新年?”
她答非所问:“莫,你想吃饺子吗?”
他语气有点无奈,“这儿很难买到饺子吧。”
“美术馆有。等冬青打完点滴你和我一起回美术馆吧,我们一起吃饺子。”
“好啊。”
回到美术馆的时候,天色已经泛白,冬青好了一些,不再是病怏怏的模样。卓娅很快做好了水饺,看着那盘热气腾腾的水饺,莫城忽然就感动了,在这遥远的异国他乡,这份温暖让他热泪盈眶。
他把冬青抱起来,喂它吃饺子,冬青大概是饿了,一口气吃了挺多。他问冬青:“饺子好吃吗?”
“呜呜。”冬青叫的很卖力。
“莫,你有没有想过留在雅库茨克?”卓娅轻声问他。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望着窗外:“卓娅,我留不下,因为我是公派留学。留学结束后我必须要回到中国,这不是我能选择的。”
“莫,如果你要回去,请你一定要告诉我。”卓娅说完她便抱着冬青回了房间,只留莫城一个人在客厅里。
天色渐亮,雾气漂浮不定,莫城凝眉倚在窗前,看到整个城市被笼罩在厚厚的浓雾之中,他点了一颗烟,看着从自己口中吐出的烟雾缓缓消散在眼前,他不断在想自己来到雅库茨克究竟是对还是错?
一颗烟抽完,并有得到答案。他从自己脖间摘下已经戴了十几年的十字架放在桌子上,留下一张字条:卓娅,新年快乐,这是我送你的新年礼物。
4
三月,天气渐渐回暖,莫城终于可以走出学校透口气了。
卓娅给他带来电话:“莫,或许现在你可以来美术馆了,我和冬青很想念你。
两个月未见,他想是应该给卓娅一些快乐的惊喜的。
美术馆门前,他把卓娅和冬青叫了出来。
“送给你一个惊喜。”他故作神秘的说道。
莫城拿起身旁的热水瓶,然后迅速向空中泼洒。流淌在空中的水线立即结了冰,然后发出极大的嘶嘶声,映入卓娅眼中的是一道流畅的美丽的冰晶。
“啊!”她尖叫,随即又快速捂上嘴巴换成哧哧地笑,“莫,你怎么会想到这个的,我从来没有看过。”
莫城脸上笑意盎然,这样的游戏他幼年时在哈尔滨玩过很多次,但是哈尔滨的冰晶远没有雅库茨克的美丽。
阳光透过冰晶落在卓娅的脸上,她鼻尖的小雀斑似乎都在跳跃着,那么好看,像一首诗,像一幅画。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连空气中若隐若现的尘埃仿佛都是鲜亮的,所以,莫城盯着卓娅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冬青的叫声把他惊醒。
他蹲下牵把冬青举起来,像父亲逗乐自己的孩子一样在它鼻尖轻轻一划,“小哈,你有没有想我?”
冬青呜呜的叫着,一双浅蓝色眼睛里满是喜悦,前肢在他胸前不断的挠,挠的他的心都是痒痒的。
“莫,后天你有时间吗?”卓娅问他。
“怎么了?”
“我和冬青想去奥伊米亚康,去参加极地寒冰节。”她眼神里满是向往,“你知道吗?极地寒冰节俄罗斯是最美的节日,那里有最好听的音乐和最好的驯鹿比赛,去那儿是我从小的梦想。”
那是莫城第一次看见卓娅像一个小女孩一样纯真的可爱,他心底有东西在颤动。“好啊,那我们一起去吧,我也一直想去。”
奥伊米亚康在雅库茨克的北方,距离大概600公里,他们租了一辆车,沿着被人们称为“幽灵之路”的科雷马公路一路向北,这条公路在沙俄时期曾是流放犯人的命运之地,到处笼罩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氛。
莫城望着窗外的一片萧索,心有戚然。这辈子,这条路,他也只能走这一次了。
到达奥伊米亚康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斜阳懒懒地挂在远处的山头,山上满是白雪,晶莹闪耀如同星光的凝聚。
莫城走下车,有风吹来,冰冷刺骨,他禁不住打了冷颤,然后一条厚厚的白色的围巾就系到了他的脖子上。他回过头,遇上卓娅温暖如火焰的眼神,“莫,奥伊米亚康离北极更近,所以它回暖的季节要比雅库茨克晚。”
莫城看着那条白色雍容的雪狐围巾,这是刚从卓娅颈间刚刚解下来的,还有她柔软亲切的温度。
他淡淡的笑,从卓娅怀中接过裹得严实的冬青,望着它只露出的一双好奇的眼睛说,“我们进去吧,外面太冷了。”
他们借宿在当地的村民家中,那是一幢高脚木屋,极厚的墙壁和玻璃,有着火红火焰的壁炉。
晚饭后,他们围着壁炉,半躺在厚重的皮毛床垫中,喝着自带的伏特加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莫,你说明天会不会下雪?”
冬青卧在壁炉前,尾巴扫着莫城的裤脚。他问,“你觉得呢?寒冰节遇上下雪会更好看吗?”
卓娅点点头説:“我听人说过,寒冰节的那天如果下雪的话,观看的人以后会很幸福。”
莫城慢慢摇着杯中的伏特加,眼神有些恍惚,他的酒量本就不好,怕是有些醉了。卓娅的脸庞在壁炉的火光中也变得摇曳起来了,他痴痴的看着,然后温暖地沉进了梦里。
第二天,他被冬青温热的舌头舔醒,看见卓娅站在院子里激动地雀跃着。
见他醒了,卓娅冲他大叫,“莫,你看,真的下雪了。下雪了,代表我们以后会幸福的!”
太阳还没有升起,四周一片出奇的安静,莫城看着簌簌而下的落雪,仿佛都能听到雪花坠落到地面上摔碎的声音,还有那个笑容浓烈如火的姑娘,像一个快乐幼稚的孩童,他轻轻笑了。
极地寒冰节在雪山上举行,他们赶到的时候已经是十点钟了,虽然天空还在飘落着雪花,但人依然很多。卓娅拉着他在攒动的人群中挤来挤去,她对那些当地的原声音乐和可爱如精灵的鹿儿实在太过喜欢了。
音乐表演者大多都是奥伊米亚康的原著居民,他们吹奏着霍姆斯,用雅库特语在唱着本地的歌,莫城虽然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但曲律悠扬,歌声优美,他依然听的心旷神怡。
卓娅闭着眼睛,认真地倾听着歌声,她双手微微张开,脚尖轻轻踮起,身体随着歌声轻轻律动着,头上的北极狐皮帽上覆着一层白雪,像是雪山里轻轻飞舞的一只蝴蝶。
“哎,如果把画板带来就好了,好想为它们画一幅画。”歌曲结束,她睁开眼盯着刚刚演唱完毕的老人,忽然有些沮丧的说道。
“我有更好的办法。”莫城从背包里拿出一部已经做好保暖措施的相机,“看,它比你画的更快。”
卓娅的眼神有了光亮,“哦,你什么时候带的相机,太棒了!”
她拿着相机不住的拍,拍莫城,拍缱绻在他怀中的冬青,拍那些歌喉悠扬的老人,拍那些可爱的鹿儿,直到把胶卷用完才依依不舍的收起相机。
“拍照和画画一样,都是在用镜头记住时光。”她这样告诉莫城。
所以她爱画画的原因很简单,就是想记住快乐和美丽。
驯鹿比赛结束后,他们爬上半山腰,然后换上滑雪板,滑下来,一旁的冬青也和他们一样撒欢狂奔而下。那是飞翔一样的感觉,莫城的心飞腾起来,经久不落。然后他们又爬上去,放眼看去,一片壮丽的景色。
卓娅突然蹲下来,捧着晶莹的白雪,放到他的心口,轻轻地微笑。
她说,“莫,我喜欢这样的雪,还有这样的我们。”
那一刻,莫城忘了所有,他只是笑着,深沉而炽热。
5
六月天气虽然已经回暖了,但并不是去勒拿河漂流的时节,河水才刚刚解冻,河面上还残留着碎小的冰块,顺流泛舟而下的时候常会碰撞,很难控制好小舟方向,容易出现危险。
但他们还是去了,因为莫城要回国了,他们能待在一起的时间也不多了。
他们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漂到达了勒拿河柱状岩自然公园。巨大的石灰柱状岩像巨石一样映入进他们眼中,莫城看着那被深邃陡峭的沟壑隔离开的岩柱,它们被风侵蚀的厉害,石面沧桑,两块石头互相张望的模样让他觉得好像是涂山的望夫石。
那种可望却不可得的感觉,真让人高兴不起来。
可卓娅却不一样,她牵着冬青大惊小怪的,指着那些高过百米的巨岩激动的拉着莫城的手,“你看,莫,你看,它们好高啊!”
“莫,你看,它们怎么能长成这幅奇怪的模样啊,好好笑啊!”
“莫,你快看,那个岩石的形状长得好像冬青的模样啊!还有那个,长得像你深思的样子啊!”
莫城不说话,任由她像个幼稚的孩童一样激动尖叫。如果这样能让她开心,那他心甘情愿陪她把这些巨岩看到腐烂。
卓娅又把他带去自然中心的洞穴隧道,这些隧道最深的有150米,内部温度低至零下。他们没有带过多的御寒衣物,只得在博物馆借了两件皮大衣,卓娅还有一件漂亮的北极狐皮帽。
隧道里满是经过人工修饰的冰雕,亮晶晶的,五彩斑斓,折射出好看的光线。
卓娅对这些是真的喜欢,她说这些和美术一样,都是讲究构图、色彩的,这些精致的冰雕已经让她沉醉,她认真的模样真是可爱,头上戴着的皮帽两边各自垂下一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顶端处打了一个结,看上去像两条辫子。
不过莫城还是更喜欢隧道酒吧,在这里,伏特加都是装在特制的冰杯里——他喜欢这种清澈透亮的感觉。
卓娅喝了一杯酒后脸色有些潮红,她喝的太急了。
“莫,你有没有想过不离开?”她犹豫了很久终于开口。
酒吧寂静的厉害,他手里摇晃着酒杯,能听到液体碰撞的声音。
“卓娅,如果我不回去那留在这儿能干吗?”
“你可以到美术馆来,他们一定会留下你的!”
他笑了,就如父亲听到自己小女儿单纯的梦想时一样的笑,“卓娅,你不会明白,我的家都在中国,我的职业也在,我们生活的世界不一样,我只能回去。”
卓娅没有说话,沉默的喝着伏特加,放下酒杯,脸上有两行泪珠。
“这儿的伏特加太烈了。”她笑着说,“莫,那你就走吧。”
莫城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一刻,他是恨自己的无能和懦弱的,他甚至恨是自己为什么要来雅库茨克。如果自己没有来到这儿,如今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难过。
就连刚才还在笑憨憨的冲他们呜呜叫的冬青,似乎也嗅到了离别的气息,安静的地卧在一旁,然后可怜巴巴的看着他们。
晚上,在哲泰村,他们赶上了一年一度的恩萨赫节,来自萨哈各地的人们都聚集了过来,整个村子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热闹非凡。
他们围着篝火,吃着生冻鱼肉、马肝肉,穿着雅库茨克的传统服装,不断的唱歌和跳舞,不知怎么的,他们都笑出来了眼泪。
“我的中国朋友莫城很快就要回去了,我很舍不得他。今天,我想为他跳一支舞为他送别,希望他回到中国以后生活快乐。我会很想念他,希望他也会想念我。”
卓娅站在篝火中间声音哽咽,隔着火光,莫城看不清她的模样。
四周的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音乐从老人们口中的霍姆斯中缓缓流淌出来,卓娅缓缓起舞,身姿摇曳在莫城的眼中,是那么刻骨铭心。
可不久后,他们将要面对的却是天涯漫漫陌路殊途。
他的眼泪流了出来。
他想起那首幼年时爱听的歌:
夜深人静时,可有人听见我在哭
灯火阑珊处,可有人看见我跳舞
......
滚滚红尘里,谁又种下了爱的蛊
茫茫人海中,谁又喝下了爱的毒
6
早晨,风依然是彻骨的寒。
莫城说,“卓娅,我必须得回国了。”
“你还是要走?”
列宁广场上空荡荡的,只剩沉默和寂寥。
“莫,临走前让我请你吃一顿饭吧。”
他们很久没有去过“乔丘尔木兰”餐馆了,老板待他依然热情,鱼肉和鹿肉依然鲜美,炉火依旧旺盛。
莫城望着窗外雅库茨克的万家灯火,他心有悲凉,这是一场他不愿意面对的告别。
卓娅说,“你把冬青带走吧,让它替我陪着你。”
“我把冬青带走?为什么?”
“冬青很喜欢你。”
“可你是他的主人,冬青离不开你。”
“莫,你知道吗?我这一生都不会离开雅库茨克的,这是我的命运。也许不久后我就会嫁人生子,然后过起最平淡的生活。我会爱我的家庭,但我永远都不会忘了你。”她剧烈抖动着肩膀,脖间跳动着紧绷着的淡青色血管。
“可是,莫,我怕你忘了我。你把冬青带走,看到它也许你就会想起我。”
她眼眸含泪,“莫,如果有一天你再来雅库茨克,一定要来见我。”
“好。”他轻轻把卓娅拥进怀抱里。
卓娅,雅库茨克,我带不走的只有你。
卓娅,对不起。
登机前,他收到卓娅的短信,“莫,我爱你。”
他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很久,终于还是狠心删去了打了无数遍的“我也爱你”,然后回她一条新的消息:卓娅,我会好好爱冬青。我很好,你也珍重。
在偌大的机场,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他蹲在角落掩面痛哭。
手边是一张他和冬青的画像,身后是奔腾的勒拿河和渐落的斜阳,有那么一丝萧索的气息。
如果这是一场梦,他做的过瘾吗?
莫城不知道,但从此以后,雅库茨克就是天涯海角。
7
冬青已经离开了,那莫城以后会不会忘了她?
世事无常,也许会吧。
天终于亮了,莫城把冬青放在床上,拿出毛巾给它把身体擦干净,然后给它穿上喜欢的小斑点衣服。
冬青依然像是在熟睡的样子,也许,它只是想念多年未见的女主人了。它的灵魂应该是回了雅库茨克吧。
然后莫城带着它去了火化场。
冬青被推进火化炉中的时候,莫城眼前忽然又闪过它九年前在勒拿河畔向自己奔跑而来的那一刻,它像一只狼一样,帅气而且威风凛凛的,眼睛里却又是满满的温顺和可爱。
那天一个留着长发的可爱姑娘告诉他,它叫冬青,然后帮他们画了一张很美的画像。
冬青,多奇怪的一个名字!还有那个遥远的雅库茨克姑娘,他都要用一辈子去忘。
希望看完文章的你们能点一个“喜欢”,这是对我最大的鼓励。谢谢!么么哒!
文章首发于“青葱白纸”(qingcongbaiz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