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锌皮娃娃兵》——[白俄]S.A.|阿列克谢耶维奇||译—
第一天
“有好些人冒我的名来……”
作者的话
“我把自己最要好的朋友、情同手足的人,用塑料纸包裹着从战场上运了回来……一处是头颅,一处是胳膊,一处是大腿,……还有剥下来的皮……一堆肉代替了一个健壮英俊的小伙子……”
“聪明人!过了十年,都变成了聪明人。人人都想成为纯洁无暇的人。你们都给我滚……他妈的!你甚至不知道子弹怎么飞,你没有开枪杀过人……我什么都不怕……我才看不上你们的《新约》,你们的真理。我的真理是我用塑料纸袋装回来的……一处是头颅,一处是胳膊……还有剥下来的皮……你们都给我滚……”
“你别插手,这是我们的事。”
谁第一个开枪,谁就能活下来
我在战争中没有醒悟,是后来慢慢醒悟过来的。一切都倒转了方向……
子弹射进人体时,你可以听得见,如同轻轻的击水声。这声音你忘不掉,也不会和任何别的声音混淆。
有生以来第一次,我感到自己仿佛在梦中活动,奔跑、拖拽、开枪射击,但什么也也记不住。战斗之后,什么也讲不清楚。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玻璃……恍如一场噩梦。你被吓醒了,可什么事也想不起来。尝到恐惧的滋味后,就得把恐惧记在心里,还得习惯。
以前的你已经烟消云散,只留下了你的姓名。你已经不是你了,你成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见到死人已经不害怕了,他会心平气和或略带懊恼地寻思:怎么把死者从山岩上拖下去,或者如何在火辣辣的热气里背他走上几公里路。这个人已经不是在想象,而是已经熟悉了大热天里五脏六腑露在肚皮外的味道,这个人已经了解了粪便和鲜血的气味为什么久久不散……他知道,在被滚热的弹片烫得沸腾的脏水坑里,被烧焦的人头呲牙咧嘴的表情,仿佛他们临死前不是叫了几个小时,而是一连笑了几个小时了。当他见到死人时,他有一种强烈的、幸灾乐祸的感受——死的不是我!
我已经看惯了别人死,可是害怕自己死。
我们被叫做“阿富汗人”,成了外国人。这是一种标记,一种记号。我们与众不同,我们是另一种人。哪种人?我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是英雄还是千夫所指的浑蛋?
可是我把血留在那边了……我本人的血……还有别人的血……给我们颁发了勋章,但我们不再佩戴……将来我们还会把这些勋章退回去……这是我们在不真诚的战争中凭真诚赢得的勋章……
我害怕回忆这些事,我躲避回忆、逃离而去。
我剩下的只有我的家,我待产的妻子和即将出生的婴儿,还有从那边回来的几个朋友。其他人,我一概不相信……
——一位列兵、掷防弹筒子
阿富汗治好了我轻信一切的病
恐惧比勇敢更有人情味,因为害怕,你就会怜悯,即使是怜悯自己……你把恐惧逼到潜意识里去了。你不愿意去想自己会躺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地方,样子可怜又渺小。
我总想干点什么事……总想到什么地方去……演讲,说一说……
我们已经这样过了一辈子啦……
——一位摩托化步兵射手
人们在那边靠仇恨生存
可是我们怜悯人,那边一切都靠怜悯而存在……
救人、助人、爱人,我们为此来到这里。
人们在那边靠仇恨生存,靠仇恨活下去。
我从事的是一种美好的职业——救死扶伤,这个职业拯救了我,让我解脱了。我们在那边为人们所需要。最可怕的是没有能拯救所有人,只拯救了能拯救的人。
我们每个人记忆中都有自己的坟墓……
没人能过来为他们哀泣……他们在孤独中死亡。
杀人也可以成为嗜好,杀人也可以变为乐趣。
他们并非人人都是疯子啊?
很多人都成了疯子,最初疯子们住在普通病房里,后来把他们隔离了。他们开始逃跑,他们害怕铁窗,他们和大家在一起时感到轻松些。
士兵们把武器、子弹卖了……好让人家用我们的枪来杀我们……
应当怜悯他们,怜悯所有到过那边的人。
一个国家需要怎样地不爱自己的人民,才会派他们去干那些事呀?!
请你不要对我说:这场战争已经结束了。
——一位女护士
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这一切
恐惧、惊慌把人变成了牲畜。
如果伟大的事业需要我献出生命、献出鲜血,我会自愿地说:“把我也列入志愿者中去!”
我的朋友们躺在坟墓里,他们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骗去参加那场卑鄙的战争的。有时我甚至羡慕他们,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这一切,他们也不会再次上当受骗……
——一位司机
我们好像已经是死人了
他知道理想,但不知道人生。
妈妈,我回来是要告诉你:我活得太艰难了。你所教的一切,生活中都没有……你是从哪里找来的呀?……这还只是开始,以后我该怎么生活呢?……
我从没想过,我生活中会有一瞬间和他不在一起。
人生中有崇高,不是每个人都认为有了满冰箱的肉食,就是有了幸福。
白天夜里想的尽是自己的经历,我仿佛把自己切成碎块。这种痛苦,用任何一种语言、任何一种音乐也讲不清的。
我已经死了两年了……我没有任何病,可我已经死了。
我们好像已经是死人了……不过,谁也不知道,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
——一位母亲
我们在忏悔
我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总想说话。为什么突然如此?为的是永远不要忘记任何一件事……
也许再过十年,一切声音都会变调,说不定变得无影无踪。
这时就急不可耐了,希望快点和陌生的世界见面,免得热情冷却,激情过去。
我不存在了……我在同一时刻既在这儿又在那儿……可我还没有倒下,我挺立着。
喊声是什么颜色,有什么味道?血是什么颜色?在军医院里血是红色的,干沙上的血是灰色的,山岩上的血到了傍晚是蔚蓝色的,已经不新鲜了……重伤员身上的血好像是从打碎的玻璃瓶里流出来的一样,流得很快……人慢慢断气了……慢慢断气了……只有两只眼睛至死还闪着光,视线从你身上射过去……目不转睛到望着别处……
一切都付出了代价,我们为一切都付出了代价,全部付清了。
我消逝十次,再生十次,我粉身碎骨,再挺身而起。
谁愿意永恒不死?没有这样的人。
为一切都付出了代价,我们付出的比任何人都多,比你们更多。
我们什么也不需要,我们什么都经受了。
这个“给”字是用昂贵的“外汇”——鲜血换来的。
我们是来向你们忏悔的……我们在忏悔……请不要把忏悔的秘密忘记……
——一位军事顾问
为什么逼我回忆
这样的结束还真算不错,以失败告终。
我无法讲述发生的一切,那是一种幻觉。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剩下的事是我亲眼所见的。
我记得的事,只是整体中的一部分。
后来出现的事,是我能够讲述的。为谁而讲呢?
使我们变得相同的,是我们都可以杀人,而且也都杀过人。
我们各不相同,但我们处处相同,无论在那边还是这里。
问题是:偶像是个空壳,祭司坐进去,坐在里边教训百姓。——克雷洛夫
那个人已经不存在了,那个人不存在了。另一个人,也就是现在的我,只是顶着他的名字而已。请不要写出他的名字……不过我还是喜欢原来那个人。
“神父”,牛虻向蒙泰尼里问道,“现在你的上帝得到满足了吧?”——马克·吐温《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
现在我能向谁抛出这手榴弹一般的话呢……
——一位普通炮兵
这里造就的都是扭曲的人
我生你们,不是为了到头来分别埋葬你们的胳膊和大腿。
我们会像是一群白色的乌鸦。
——一位女公务员
我感到羞耻
空降兵应有一张恶脸、一双铁拳和一颗黑心。
良心——对于空降兵来说是无用之物。
妈妈,你买一只小狗崽,给它起个名字叫中士,等我回家以后,我就把它宰了。——一段某士兵的信
制度本身在愚弄人的意识,人家可以随意捉弄你,你没有能力抗拒。
最困难的是战胜自己,不怕疼。
士兵术语:
解除——我爱你,生活
清晨查房——人们,相信我吧
晚间查房——我见过他们的面
蹲禁闭——远离祖国
复员——远方的星光
战术训练场地——蠢人乐园
洗盘器——光盘(盘子像光盘那样旋转)
政治部副主任——灰姑娘(在军舰上称为乘客)
卫生营——空降部队的贵族
我是个不错的演员,因为我很快就学会扮演我应当扮演的角色。如果被人说成“婴儿”就是最倒霉了,这个词里含有阴柔、缺乏阳刚之气的意识。
“这是‘发疯的药’,一天三次,每次饭后一片。”
“效果呢?”
“您会变得像头野兽。”
有的人想喝醉,有的人想活命,有的人盼望获奖。
萨沙(朋友),你在那边,我在这里……
一位司务长,侦察连卫生指导员
我的小太阳
他应征入伍,我祈祷上帝,不是别把他打死,而是不要有人打他。
我真想再看一眼我的小儿子,再摸摸他……他们是不是给他找到了合身的制服?他躺在棺材里,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呀?
我现在常到他的坟上去,扑在墓碑上,搂住它:“你是我的小太阳啊!”
——一位母亲
如今我什么也不信了
抓一把故乡的土,装在衣兜里。
战争不会使人变好,只能变坏。
我永远不会回到参战前的那一天了,不会成为战争前的那个人了。
我觉得,现在我甚至可以考虑换一个祖国,离开此地……
——一位通信兵
忘掉你曾有过两条腿
新兵不过是一件物品罢了。
没有电视剧,没有收音机,没有报纸,这儿的娱乐就是按恃强凌弱的法则存在。
如果从膝盖以下截肢,那该多幸运呀!那我就是一个幸福的人了。我羡慕只从膝盖以下截肢的人……
最好是让所有在阿富汗战争中装上假肢的人,在红场上走一趟……像我这样,两条腿从腰部以下被截肢的人……
最难做到的,就是要忘掉你曾有过两条腿……四堵墙壁可以选择有窗户的那一面啊……
我在那边最担心的是被打死,把我的尸首运回家,那样母亲会痛苦。每次战役之后,我们可怜伤员,但不可怜死者,而是可怜他的母亲。
我的朋友为何阵亡?为这些脑满肥肠的投机者?这儿的一切都不对头,我总觉得自己是个陌生人。
——一位迫机炮手
人死的时候完全不像电影里那样
世界有两件东西,好像同一个:
第一是女人,第二是美酒。
比酒更甘美,比女人更香甜的,
对男人来说,是战争。
人死的时候,完全不像电影里表现的那样——一颗子弹击中头部,双手一扬,倒下去了。实际情况是:子弹击中头颅,脑浆四溅,中枪的人带着脑浆奔跑,能跑上半公里,一边跑一边抓脑浆。这是想象不出来的,他会一直跑到断气为止。与其看他那种样子,听他抽泣,哀求速死,想早些摆脱痛苦,真不如让他开枪打死自己轻松些,如果他身上还剩下一点儿力气的话。另一个躺着,恐惧悄悄地攫住了他的心,他的心开始打鼓,他大喊大叫……检验一下他的脉搏,跳得正常,于是你放心了。可是脑子在等待那个人体弱力竭……不等你离开病床,这个娃娃兵已经不在人世了……
“怎么,看我穿军装不妥?喂,给心灵烧焦了的人让出一条路来……”
看谁敢说不喜欢我的野战军装,看谁敢吭一声。不知为什么,我在寻找这么一个人……
——一位军医
你们不要叫我儿子的名字
你们不要叫我儿子的名字,他现在只能是我们的,我不会把他交给任何人……连他的名字也不会交给任何人……
——一位母亲
我把自己的一生全忘了
火光一闪……一片光亮,像光的喷泉,然后什么也没有了……漆黑一片,像是黑夜……我睁开一只眼睛,望着墙壁:我在什么地方?在军医院……接着我摸了摸自己,胳膊还在吗……再往下摸……用手碰了一下……怎么这么快就摸到底了……怎么这么短呀……我明白了:我失去了双腿。
死亡是比这个病更好的避难所,还不如粉身碎骨,化为乌有……自己看不见自己,让别人也看不见我……
医生们说我的记忆力能够恢复……到那时我就会有两条生命……一条是他们给我讲的,另一条是我自己经历过的……
——一位直升机驾驶员,大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