矜持的错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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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天空一点一点从绯红过渡到淡黄。房屋，远山都披上了一层轻纱。
莺莺走出办公楼，温热的气息迎面扑来，她眯着眼，右手掂量了一下手里试卷袋，一只手扶在额头，除了满地金黄色，操场上空无一人。
学校门卫室，夕阳爬上了围墙，那个保安大叔坐在门口吃饭。看见她来，笑吟吟地操着一口夹生普通话，“小刘老师，周末还加班啊，辛苦了。”
她点点头，“叔，你也辛苦了。”
“试卷还提回去改啊？”大叔看她提着试卷，有点同情她连个周末都不能好好休息。
莺莺倒不觉得。她正好可以找借口躲避一下母亲催婚，她宁可一个人窝在家里看看书改改试卷。
她笑笑，“小升初，抓紧点。”
出了学校门口，右拐一百米就是公交站，莺莺刚才安安静静的世界一些热闹了。
公路上，叫卖声，引擎声，车鸣声……此起彼伏。
站台上，站牌被渐黑的夜色氤氲，楼房成了剪影。等车的男男女女一脸焦急排起了队伍。莺莺站好队，她前面是个男生，浓密的黑发，黑色衬衣勾勒出坚挺自信身材。
远远的，2路车闪着灯不急不缓驶来，队伍立刻有了小小骚动，莺莺被动地跟着向前。为免与前面的人有身体直接接触，她把试卷袋紧紧抱在胸前，即使如此，在踏进车门那一刻她还是被后面的人裹挟着向前撞去。她来不及叫出声，眼前一黑，就撞上了前面那个人，试卷也掉在了地上。
“喂喂喂，不要挤。”她急得终于叫出了声。她得赶紧把试卷捡起来，绝不能让人踩。可是她单薄的声音很快淹没在人群里，她眼睁睁地看着试卷就要被人踩。
“请大家不要挤，按秩序上车……”关键时刻，莺莺前面传来清朗声音。
人群似乎安静了点，莺莺趁机捡起试卷，还好，除了袋子上有一只脚印，里面安全无恙，她松了口气。抬起头就看见站在她前面那位男生在维持秩序。
他挥着手，二十七八岁样子，宽阔的额头，剑眉如漆，“大家不要挤，安全第一。”
干净的声音一下子驱散了周围喧嚣。
“对对，”有人附和，“都挤着我孩子了。”
队伍恢复了正常。
“没事吧？”他询问目光投向莺莺。
她摇摇头，露出浅浅酒窝：“刚才不好意思。”
他回过头，往车里走去。
车内已经开始拥挤，莺莺抱着试卷亦步亦趋地跟着往里走。
最后一名乘客上车时，车内已经挤得满满当当。车顶小风扇有气无力地吹着，窗户只能半开原因，车外的风在窗户边犹豫不决，车内空气里散发出各种难闻气味，饿了大半天的莺莺像条沙丁鱼被挤在中间，闻着这些混浊的空气她觉得自己这条鱼就要搁浅缺氧。她上下班都是坐公交，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狼狈，她多想有一股源源不断清风从头吹到脚，但她被挤得根本无法动弹，风快凝固了。
车厢内越来越热，莺莺的额头开始冒汗。
2
随着车门“吱”一声响，莺莺提着试卷见缝插针般挤过人群下了车。她心慌，恶心，乏力，她知道这是低血糖犯了。
犯的真不是时候，对面小巷进去两百米左右就到家了。早知道，她赶上一趟公交也好。她想。
多想无益，她得赶紧缓缓。
“你怎样了？不舒服吗？”她正扶着站牌缓气，耳边传来声音。
她缓缓抬起头，刚好路灯亮了。那人剑眉星目站在橘黄色灯光下，浑身像发着光般。是莺莺刚才不小心撞着那人。
莺莺摇摇头。
“哪里不舒服？”那人还是不放心地问。
莺莺实在不愿意麻烦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她自认为只是轻度的低血糖，休息一会儿就会好。
“我是医生，”那人清咳一声，“我看你不舒服，是低血糖犯了吗？”
莺莺心里一动，无力点点头。
那人赶紧把莺莺扶到一旁石墩坐下，“那你先坐会。”也不等她回话，匆匆走了。
莺莺心里刚升起的暖流又沉到心底成了冰河，素昧平生的路人，凭什么要帮你？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好人？
摸摸额头，又凉又黏，她无力地看着对面小巷，明明离家那么近，却如咫尺天涯。
“嗒嗒嗒……”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停在她面前，“喏，赶紧吃。”胡思乱想中，莺莺看见一块剥好了的巧克力递到了她嘴边。
没有犹豫，她张开嘴就吃。
“不急不急，”那人又递过来一瓶饮料，“再喝点饮料。”
莺莺抬起头，那人长身而立，满脸关切。她想起刚才自己小心思，真是小人之心了。
她站起来，苍白脸上有了渐红色，迎上那人目光：“谢谢你，要不，要不，我给你钱吧。”说完，就去翻袋子。
袋子里除了公交卡，就两张五十元，她有些尴尬地顿住了手。
那人低眸一笑，“值不了几块钱，不用谢。还有，出门在外记得带点含糖食物和饮料，平时饮食规律适度锻炼。”
莺莺没想到，这人买食物送她还有医嘱，医者仁心，她真要好好谢谢人家。
“要怎么谢他呢？他也不要钱，要不，哪天有空请他吃顿饭吧。”莺莺想。不过，想归想，莺莺一个二十四岁的女孩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男孩是怎么也说不出这种主动邀请话来。
那人看着她还是笑，“真不用谢，举手之劳而已，不必记在心里。”说完，转身就走。
莺莺看着他坚挺背影渐渐消失在灯火阑珊处，嘴里溢满了甜。
回到家，母亲已经备好饭菜，看她一脸疲倦，心疼不已：“周末还加班。”
父亲笑着揶揄，“回家还是一个人。”
母亲顺势而说，“是该找个人了。”
父母催婚已是家常便饭，她装作没听见，她脑海里浮现刚才给她买巧克力的人。
3
周一，莺莺迎着朝阳刚走出烟火气腾腾的小巷就看见2路车已到对面公交站。每天她都会提前五分钟到站，可是今天，车子竟然比她还提前了。错过了这一趟车，她得再等二十分钟。
路上车水马龙，容不得她跑，莺莺恨不得自己有对翅膀飞过去。公交车鸣了一声喇叭就要走，莺莺急得直招手，嘴里喊着，等等我，等等我……
莺莺气喘吁吁地上了车，车内一二十人齐刷刷看着这个长相清秀的赶车女孩。
莺莺的脸迅速发烫。她站在讲台上公开课都没这么红过脸。她理了一下被风吹得凌乱的头发尴尬笑笑，默默扫了公交卡，低着头往最后走去。
车子闷哼一声又出发了。
她在最后一排坐了下来，把试卷放在膝盖时，听见旁边一声似曾相识的清咳。她侧过头，又惊又喜。
“好巧，”那人说，“你是九校老师？”
莺莺点头，“你也是去上班？”
“对，就在康泰医院，离你们学校不远。我叫魏哲。”
莺莺知道那家医院，离学校也就五六百米远。
“前天的事真谢谢你，魏医生。”
魏哲突然想逗逗这个女孩，饶有兴趣问：“你要怎么感谢？”
莺莺没想到魏医生这样问，她刚平静下来的心咚咚地跳。
魏哲一眼不错地看着旁边这个女孩，她的脸飞起了两朵绯云，长睫毛忽闪着，嘴巴欲言又止。
“逗你呢，”魏哲笑出声，口气温柔，“以后不要说这些话。”
以后？他们还有以后？莺莺说不出心里感觉，她睁着一双惊慌失措的眼睛不知道要看哪里。
魏哲说完这话也愣了，明明才第二次见面，怎么就说出这么唐突话来？在她眼里，他是不是轻佻了？
“我……我的意思……意思是说以后坐车有可能会遇上……”找了这么个牵强理由，他觉得自己快笨死了，为缓解彼此尴尬，他只有偏过头假装看窗外的风景。
马路上，人流，车辆，稍逝即纵。魏哲心里其实对自己有点小小的失望，他只是无意识地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他为什么不敢承认自己内心呢？人生能有几次相逢？
莺莺瞄他一眼，垂下头，正襟危坐，一动不动。
两人都没了话说，空气里弥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
“吱……”车子缓缓停下，莺莺学校到了。
“魏医生……”莺莺站起来看着他，嫣然一笑，“我到站了。”
魏哲看着她的笑容，恍恍惚惚的，时间怎么这么快，他们这才说几句话她就到站了，他都还没来得及问她叫什么名字。
“再见。”
再次相见。魏哲想。
“舍不得她啊？”坐魏哲旁边半天没说话的同事洋问。
魏哲被他说中心事，盯着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洋哈哈笑，“眼珠子都贴在别人身上了，喜欢了就说出来。”
魏哲气馁，“只是第二次见面，姓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刚才怎么不问？”
怎么问？他开不了口。刚才一句冒昧话吓得那个女孩跟个受惊兔子一样。
4
魏哲和洋换了班，正要去吃午饭，就听到急诊门口一阵急促脚步声。
他回过头，是她满脸焦急搀着一名十一二岁男生进来，男生一副昏昏欲睡样子。
“怎么啦？”魏哲看见她，迫不及待地问。
莺莺看见他也是一怔，不过，很快转怔为喜。
“魏医生，学生发烧，快帮我看看。”
魏哲赶紧安排学生坐下，将体温表塞在学生腋下，开始望闻问切。
莺莺一边安抚着学生，一边紧张地看看魏哲。
魏哲放下听诊器，胸有成竹，“细菌性支气管炎，不是很严重，开点药吃。”
莺莺听说只要吃药，吐了口气，“谢宇，没事啦，吃点药就好。”
谢宇睁着一双惺忪的眼，点点头。
趁莺莺去药房拿药，魏哲给谢宇倒了杯水。
“你老师真好。”
谢宇点头。
“教你们什么？”
“语文。”
“她姓什么？”
“刘。”
谢宇惜字如金。
“刘老师有没有……”魏哲期期艾艾的，不知道该怎么去问一个孩子。
谢宇提高了警惕，刘老师带他来看病，他才是病人，这个医生怎么光问一些老师的问题？
谢宇装作很累的样子趴在桌上。
魏哲不死心，捅了捅谢宇，“你们刘老师有没有……交朋友？”
“自己问去。”
洋在旁学着谢宇，“自己问去。”
魏哲还要问，莺莺回来了。
“刘老师，”谢宇用异样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我们赶紧回学校，我想躺会儿。”
病人需要好好休息，这个道理莺莺还是懂，“那跟医生说谢谢。”
“刘老师，”魏哲站起来叫，“记得叫孩子多喝水。”
莺莺扶着谢宇刚走几步，猛然想起什么，“谢宇，稍等，我还要买瓶胃药……”转过身又对魏哲说：“魏医生，麻烦你帮我照看一下学生……”
“刘老师，我跟你一起，我不要跟医生一起。”谢宇说。
魏哲来不及理会谢宇，听见刘老师要买胃药，心里咯噔一下，“什么胃药？哪里不舒服？”
“没有不舒服。是我常备药，肠溶胶囊。”
魏哲开好药单，脱下工作服，“你扶着学生去门口，我正好去吃午饭，顺路给你带药。”
莺莺要说什么，魏哲已经去了药房，她对着他的背影出神了会。
医院门口，魏哲将胃药拿给莺莺。
“多少钱？”莺莺问。
魏哲笑，“没多少。”
“那也得把钱给你，上次都没给……”
“以后再说……”魏哲丢下这句话慌忙就走。
“刘老师，这医生喜欢你，你喜欢他不？”谢宇石破天惊地问。
莺莺被说中心事，佯装生气，戳了一下谢宇脑门，“你一个小孩懂什么？你病糊涂了吧。”
5
公交上，洋气得有点牙痛，吸了口气：“明明喜欢别人，为什么不告诉她？”
“我……我……”魏哲有些口吃了，“以后再说吧。”
“以后再说，以后再说……我就不明白了，一个大老爷们，学习工作都是一等一，遇见自己喜欢的女孩怎么还畏手畏脚了？”
“你一个男人要主动点，不要不好意思。”洋口苦婆心道，“你不说，我替你去说。你闷在心里她怎么知道？”
他阻止了洋，灰心道：“还是别说了，她应该有喜欢人了。”
洋睁大眼睛问：“她喜欢谁？你怎么知道？”
“你看，”他用手指着窗外说，语气充满酸味。
马路上，莺莺和一男的并肩而行，男的高大帅气，他们聊得很是热乎。
不知道那个男的说了什么，逗得莺莺发出银铃般笑声，眉毛弯弯的。
魏哲看呆了，他遇见她几次，从来没有看见她笑得如此娇艳明媚。
看他们有说有笑，魏哲心里蛮不是滋味。
洋也替他难过。不过，他还是鼓励说：“这可能是她一普通朋友也说不定。你与其在这里患得患失，不如主动点。”
“你不说，别人怎么知道你心思？喜欢一个人你就要大胆说出来，即使失败了，也无愧于自己的心，幸福靠自己争取。有些事一旦不说就会错失，就会留有遗憾。”
魏哲看着洋真诚的眼，有点动摇了。
“她每天早上不是和我们坐一趟公交吗？明天你就告诉她你喜欢她，单相思永远没有结果。”洋说。
魏哲想想也是，他总得有这么直面自己的一天。
第二天，鼓足勇气的魏哲并没有看见莺莺。
以后好多天他们都没有遇见。
魏哲想起那个和她并肩而行的男孩，心里难受了好一阵。他摇头，还好没说，原来真的只是一厢情愿。
日子不咸不淡地走着。
一个月后，魏哲难得地回了趟老家。他的母亲催他无数次了，叫他回家相亲。
再回医院时，魏哲身边多了个女孩，俩人很是般配。
魏哲带着她坐公交，笑着跟她说一些曾经的见闻。
医院门口。
莺莺带着学生来看病。
“魏医生呢？”她问洋。
“他和相亲对象去玩了。”洋看着她的眼睛说。
相亲对象？她的心里重重一击，眼神暗淡，强颜欢笑：“哦，那恭喜他了，我以为他没有对象呢。”
她去外面培训学习一个半月。这一个半月，魏哲的影子老是在她眼前晃啊晃。回到学校第一天，她见隔壁班有孩子生病，自告奋勇带来看病，只为和他说说自己心里话。她再也不想保持什么女孩矜持了，她有好多话想跟他说。
“你有没有对象？”洋试探着问。
她摇头。
“一个月前，我们坐公交看见你和一男孩有说有笑的……”
莺莺惊异地看着洋，摇着头，眼里漫过水汽：“那是我的高中同学，他来我们这办事，受高中班主任之托来给我送几本书。这一个半月，我去外地培训学习了……”
洋不知道说什么了，用手指指她，又无奈放下来，叹了口气，“你们俩啊……”
回到学校，莺莺看着桌上那些书，一本本打开，可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又一本本合上。
想起魏哲上次给她买的胃药，耳边是他语无伦次的声音：“我们以后再说……”
哪里还有以后？有些人一旦错过就失去了。
她有些微微胃痛。打开抽屉，胃药原封不动放在那里，是魏医生上次给她买的，她还没给钱呢。
她手忙脚乱把药瓶拿出来，一张纸条飘飘悠悠掉地上了。
她捡起来，上面赫然写着：小刘，我喜欢你，你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