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尖
我家阁楼的阳台上,南望是几排起伏的群山。东侧山坳里几乎每天出现似烟非烟似云非云似雾非雾的仙气,不论晴雨。群山中最远最高的山顶,有一间朝东的房子,看不清具体模样,每当日出,轮廓耀眼。有一天,根据我的位置描述,朋友推测应该是如意尖。不管叫做什么名字,作为远在天边而又近在眼前的日夜守望者,总该有亲密接触吧。
机会说来就来,带我走完徽杭古道的领队“梦梦”把我介绍给了九曲户外的领队“激流”。九曲户外正好赶在春节前夕来一次如意尖徒步,作为2018年收官之作。
1月27日,天刚蒙蒙亮,我已自然醒。寒冬腊月的清晨,薄冰,霜如雪。因为八点钟集合,我得乘公交车提前到达集合地富阳城东公交车站。
八点整,驴友们搭乘2111路公交车,二十分钟到达终点站赤松村。赤松村是山坳里的一个小世界,超市商店、村史画廊、地摊集市一应俱全。来不及细看,另一拨驴友随即抵达,登山开始了。
距离公交车站百米之外,赤松村的一条小巷是登山道的起点。一开始,不平缓、不规则的土路性格鲜明。“就这样开始了?”“一开始就噶陡吗?”驴友们兴致盎然。几分钟后,一个大拐弯处,有大石头上书“健康之路”四个红漆大字,九曲户外的驴友们取出俱乐部部旗先来一个合影。
路很小,几乎都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那种。盘根错节的树根布满山体,在山道上往往恰到好处地形成一个又一个踩脚的小窝。有驴友取出砍柴刀,修去容易钩住衣袖裤脚的细枝末节,就地取材制成一些小木棒,这使没带登山杖的驴友瞬间有了温暖的依靠。因为是新鲜力气,左弯右拐,差不多九点钟就攻克了第一个山头。
有白发老人把守的山头充满神奇。这时候周边的山景显然已经不重要。刚才即将到达山顶时驴友曾提到,这条山路是赤松村一位老人多少年来义务修成的,说不定这时候他就在山顶锻炼身体呢!果然,气喘吁吁的我们刚到山顶就看见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迎面招呼完毕,老人迫不及待,一跃而上一根大树枝,为我们表演引体向上。驴友们惊呼之余,赞叹并自愧弗如!有细心驴友则及时劝止老人,大家于是争先恐后跟老人攀谈。原来,五十三岁那年,老人突然消瘦异常。恐患不治之症,经查,急性胃糜烂。老人想到了爬山,并在亲人们一片异议声中果断行动修路上山。干劲冲天,几天下来,小路就向山顶延伸了不少。“用不了多久,就可以修到山顶!”喜滋滋的老人信誓旦旦。
正是这种信誓旦旦印证了老人的缺乏常识。谁说老人就不缺乏常识?谁都可能缺啥!“哪里想到路越修越长,山也越修越高,根本看不到顶。”老人笑了起来。他灿烂的笑容里不难看到当时的无奈和倔强。“总不能半途而废让人笑话吧?”我进入角色替当时的老人自问。
“后来终于修到山顶,我家里人都不敢相信,也对我佩服起来。”老人继续腼腆地笑,露出两颗洁白的门牙,活像一个在老师那里获得满分的小学生。就这样,健康之路修成通行。“多大啦?”“开年七十岁。”“大名什么?”“耳东陈,光荣的荣,家庭的庭!”老人把我引到一块水泥石头跟前,指着“高山景修生,问君何时还”说:“这是我写的,高山美景帮助修得人生,今天来到这里的你们何时能够再来?”下面三个小字:荣庭题。
十分钟后,大家沿着树枝上“如意尖”小木牌指引的方向出发。因为跟老人黏糊了几句,我瞬间被大部队甩出半个山脊,而断后的领队却在耐心等待。道别老人,回想起上山路上隔段可见的小小国旗,和零零散散的红布条路标,心头激情涌动。多暖心的老人啊,明明是在方便我等驴友,却偏偏低调至只为自己锻炼身体。
不知不觉,脚下略有滑感,原来我们是沿着山脊在下坡,路面铺满了松针和枯叶。头顶开始有阳光漏进来,顿觉神清气爽。回望左侧山谷,幽静明亮的赤松村尽收眼底;右侧是绵延起伏的山岗,苍翠无边。这样子走走,也是蛮惬意的。
下坡,上坡,再下坡。一路山脊,一路阳光,一路苍翠,一路松针枯叶,偶有树枝藤曼。久而久之,欢声笑语中开始夹杂喘气声。山路越来越陡,时有“断路”需要“攀岩”,或者需要向左或者需要向右“开辟”后路,而如意尖始终不见影子。土路边偶尔飘扬在树枝上的红布条,暗合了后来者对先前驴友经验的研判,使得不会走偏,哪怕在一个又一个分叉口。
终于,在一个下坡中,远远望见如意尖的影子。但是也发现,上如意尖的山脊特别长,而且特别陡。
在边走边歇中,肺部获得不断清洗,这为登临如意尖积蓄了能量(只能这样想)。当然,喘息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急促。在享受肺部清洗的过程中我多次想到了福娃,因为他就是如此熊样儿,走一会儿路就拉出舌头“嗨嗨嗨嗨”气喘吁吁。如果带福娃来,想必一定会很开心,舌头会露出特别长,没准会舌尖渗着口水珠儿?随着自己的呼吸声不断上扬,又觉得福娃不来是正确的:如果他实在走不动了或者跟我撒娇耍赖定在树根不肯走怎么办?我已经有个背包在身,加个福娃是受不鸟滴鸭!
不巧的是,正当相对平缓地带我咬开一个苹果细嚼慢咽时,山路瞬间陡了起来,甚至出现仅仅凭借两只脚已经无法胜任前行的窘境。“越来越陡了!”我喘息道。“手脚并用”,在我身后的“激流”以他似是而非的自言自语让我豁然开朗。慌乱者的世界凌乱,坚定者的世界简单。
看来手脚是必须并用了,还没吃完的半个苹果怎么办?食之无暇,弃之可惜。我跟山路妥协,脚步开始慢下来,让“激流”超过。要知道本来就气喘吁吁,加上吃苹果更加气喘吁吁了。我想起了故事中落水后舍不得一袋金子而最终连同金子一起葬身江底的那个财主。不断重复上山下山之后的胸闷气短是正常的,而惦记着没吃完的苹果硬撑上山是自找的。小腿不断紧绷,感觉开始打颤。不断加重的喘气声令我再次想起福娃,并有些自惭形秽。更要命的是一旁的树枝藤曼,居然落井下石绊住我的双脚,企图让我摔倒看我笑话。哼!难道我察觉不到这是在顽皮试探?最终并没有摔倒,说明还远未苍老。
苹果最终也没有被遗弃,而是被分期分批落入胃囊,只是在手脚并用时含在了嘴里。多么狼狈的爬行者!顾不上有没有人在注意自己,反正累的是我、乐的也是我,种种妙不可言,谁也抢不走的。盘根错节的树根,婀娜伸展的树枝,九曲回肠的藤曼,突兀坚硬的岩石,都被迫并足以辅助登山。而且,因苹果羁绊而生的胸闷气短恶心俨然末日来临,反倒助长我再次徒步的信心:南无阿弥陀佛!如果不再贪恋苹果美味一心一意上坡下坡吸气呼气有氧运动,我真实的状态一定不会是这个样子的。
连续二十分钟的陡峭历程,终于换来如意尖上的一览众山小。可是我不急,我得先看仔细如意尖上的房子长得什么模样。在四面来风中,架着颤巍巍的双腿,我看清了所谓房子其实只是一个简陋的亭子:“如意亭”。如意亭分两层,四周无墙,倒是正适合赏景。这时候我一眼就辨别出阳光下有两幢圆柱形高楼的华庭云顶,却始终无法辨明秀水山庄。路痴啊,路痴!外地人啊,外地人!难道你真的好意思打电话让家人举起被单让你发现?
在我淡定的慌乱中,“激流”顺手一指:“华庭云顶过去一点,那里应该就是秀水山庄。”哦对!此时我注意到了一排高楼在太阳光下熠熠生辉。那排作为国家级富阳银湖开发区门面的高楼对面,也就是与国道320一路之隔,秀水山庄像一个大隐隐于市的老哲人,安安静静地坐落在那儿。其实他跟华庭云顶是背靠背,中间隔着一座小山丘。站在家中阁楼阳台上,我的目光就是越过这座小山丘极目南望发现了如意尖。
如意尖如意尖上,风景旧曾谙;如意尖下,自古好人家。近年来,人们终于发现海拔536米的如意尖才是名副其实“杭州第一高峰”,而不是许多人认为的北高峰。越来越多的驴友,慷慨神评如意尖为杭州“最美山峰”。他们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在如今的杭州西山国家森林公园西部边缘,客居庙山坞箫箕泉的“外来建设者”元代大画家黄公望,为相赠挚友“无用”,以古稀之后的高龄,历经数年,数次登临如意尖,饱览富春江两岸绝世风光,终成旷世杰作《富春山居图》。在历史变迁中,传世之作虽曾罹难,仍因其无敌的光芒,化蝶为艺术价值丝毫无减的《剩山》、《无用师》两卷,千秋彪炳,万代不朽!
十一点整,挥别“激流”,相邀驴友。九曲户外军团去黄公望村聚餐,而我取道华庭云顶回家中饭。岔道口,见一石碑斜睡山体,上有地图标示却已相当模糊,只隐约可见部分线段、字迹及数字。我想起陈荣庭老人,我叩问自己可不可以,我希望行动正在来的路上。
如意尖下山的路明显平缓,但脚趾因抵触鞋尖而生疼,膝盖因人体自重而受压。不禁想起如意亭上“激流”取出护膝、嘱咐“下山必备”的情景。经验来自实践,绑紧鞋带戴好护膝实乃必须。户外活动需要标准动作,否则必将得不偿失甚至南辕北辙。就像山路中时刻需要善待路标,如果埋头逞勇,就可能错过正确的分流机会而误入歧途。虽然可以沿着更好的路况直抵西湖区双浦镇双灵村,那里却没有你的福娃;虽然可以悔改奔向属于自己的秀水山庄,却不能在饥饿刚好到来的正午时间端起饭碗。
饭后,发现陈荣庭老人通过了我的微信好友申请,并有一段语音。中气十足的老人关心我登临如意尖后会不会太累,同时盛情相邀去他家做客,并且饭后陪我爬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