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书街记

2017-04-19  本文已影响0人  徐孝先

打从徐州往北去,不足三十里的地方有一小城。小城不大,三面环山,中有河水穿城而过,这便是所谓萧城了。

入得萧城,径直向西南方向去,甫进老城区便有一条街。街道颇为狭短,南北走向,街中店面多卖旧书,故称旧书街。其实旧书街只是条巷子,最多不过十数家店面,本就拥窄的道路还被两旁店面违规搭建的棚铺占去了大半。不过萧城人叫了几代旧书街,也就无人去管它是街还是巷了。

旧书街脏且乱,地上永远有污水与垃圾,墙角永远一只盛着残羹剩饭的小桶。道路正中有几块石板已经碎裂,生满锈的钢筋不卑不亢地裸露在外。石板之下是下水道,站在石板旁,低头便可看到污水静静地流淌。有轻微的声音,似欲说些什么,不过气味并不好闻,不会有人在此驻足,也没人在乎它想说些什么。

时间走得太快,没人留得住它,然而斑驳的砖墙与墙角脱落下来的墙皮留住了时间,吱呀作响的木门留住了时间,坑坑洼洼的石板留住了时间,老街的每个角落都写着岁月和历史,安静又忧伤。

顾名思义,旧书街有许多旧书,常有的中学生来买下一学年的旧课本以备预习;亦有头发花白的老年人迎着灰尘与霉气,在一堆废纸似的旧书里找一张渴慕已久的棋谱或是摹本;有时还能见到带着金丝边眼镜的学者模样的中年人,慢声细语地挨户询问是否有古人读书笔记。总之,旧书街是陈旧的,安静的,它与外界格格不入,它孤独,苍老,萧索而且固执。时间经过老街时走得慢了,在这里,每本书每面墙都是一个故事。

我挺喜欢逛旧书街,但只是逛,有时逛上一天却什么也没有买,我只是打石板上走过,默默地看着堆了一地的旧书,心里轻轻地念:“《静静的顿河》,《倾城之恋》,《普希金诗选》,《脂砚斋评石头记(前八十回)》,《龙城画派笔法细讲》……”

为什么不买呢?一则没有钱,二则没有时间,我尚在读书,这两个条件都不具备,还有一节,我虽喜欢读书,却不痴,更多的时候,静静地看着这些五花八门的书,嗅着灰尘的气息,便足以令我心满意足了。不过有时我也买上一二本,或是《菜根谭》,或是《瓜饭楼从稿》,一本书能读上一个月。

流连旧书街足有半年时间,我才初次踏进老陈的店铺,说不出为什么,许是因为老陈的店面太破、他那个婆娘太凶了罢。不得不说,老陈的店面太破败了,两扇木头门还是几十年前的样式,其中一扇上还有一条巨大的裂纹,裂纹上粘了胶带,胶带早已不复透明,变成了乳白色。木门上镶着毛玻璃,玻璃与木头接壤的地方是一片绿褐色,不知是老陈的婆娘太懒还是根本擦不干净。门口是一张腐旧的桌子,老陈便每日坐在这桌子后收钱。墙壁更不用说,几乎已没了墙皮,房顶上还有烟囱爬过的痕迹。屋子小,暗,湿,霉,也没有多少书,难怪老陈的书店没多少生意。

有一件事倒值得一提,老陈的店面还用着布招牌,上面亦是布满尘土,待风停时可以看到三个字:大块斋。字是楷体,想来是取自“大块文章乐未休”之句,不过也不会有谁会注意看,这块招牌,根本就是块破布。

初踏进大块斋时,老陈正把一批新到的货上架,他一面忙活一面问我:“要什么书?”我回答他说:“不知道,我看看吧。”一听说我不买,他那婆娘的一双眼就没离开过我。

老陈上架的那些书都是些旧杂志,其中还有几本某所大学的校刊,我觉得挺有意思,就买了两本校刊,一块钱一本,交钱走人。出了大块斋,只觉空气突然清新起来,原来老陈的小店里头霉味实在是太重了。

书的内容倒没什么意思,翻了翻就放下了。过了几天,我又去逛旧书街,经过老陈的书店时,他冲我点了点头。他既认出了我,我也就不好意思再去别家,便再次进了大块斋。

第一眼见到的就是《笠翁对韵》,薄薄的小本子,书皮已经烂掉了,又用胶带粘合,看来已有年头。我拿起书,打开第一页,然而第一句话不是“天对地,雨对风”,而是一个娟秀的字迹写着:“鸳对鸯,凤对凰,我对你,日月长。”字是淡蓝色,我疑心上面还有墨水的香气,可惜什么也没有。

在无意中遇见一个美妙的故事,我爱极了这种感觉,这也是我喜欢买旧书的原因。

我买下了这本书,并从十二个娟秀的字中去窥见一个少女的心,想象出一个又一个故事,令我痴迷许久。

此后我便时常去大块斋翻翻书,渐渐的与老陈也熟识起来,然而我们之间几乎没有话,甚至连姓名也没有互通,我只是听过他婆娘喊他老陈。大块斋去得多了,我才发现这儿的书并非不多,而是多的不能再多了——旧书街的书店都是小本营生,为了生计,每家书店都卖一些大部头书,书的内容无非是网游、修仙,玄幻,色情,而大块斋里却见不到这样的书——大块斋里的书,从《山海经》到《围城》,从《荷马史诗》到《莎翁诗选》,应有尽有,却唯独没有“畅销书”。

我曾问过老陈为什么不卖大部头书,老陈淡淡一笑道:“没什么,就是不太喜欢。”

我没说什么,只是以后再去旧书街时,一定会在大块斋里买上一二本书,那些书,有的已经静静躺了两三年,终于有一双手去拭它身上的灰尘了。我也记不清在大块斋里看了多少书,那些书的内容也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那些日子总是感觉饿,早饭钱都买了书嘛。

展眼将要高考,课程一下子紧了起来,我也没多少自由时间可支配,再去旧书街时,有三家书店改成了二手手机店,不大的店里站满了五颜六色头发的少年,一手夹着烟,一手把玩着手机,用脏话大声聊着天。

我问老陈那些书店什么时候改成二手手机店了,老陈努努嘴,小声说:“卖书不挣钱,卖手机来钱快。”

的确,卖书挣不了几个钱,刚足温饱而已,老陈的生意更差,日子过得很是拮据,记得有一次我去买书,一旁有两个中学生买了一沓草稿纸。

老陈称了称,笑呵呵道:“五块四。”

中学生道:“五块吧。”

老陈仍是笑呵呵道:“这个,这一沓纸都赚不了四毛钱,五块四吧。”

中学生道:“五块吧,我们还是学生啊。”

老陈搓了搓手:“实在是利太薄,一斤纸才赚三分钱。”

中学生见老陈不让步,也不愿为四毛钱多耽,一脸嫌弃道:“行行行,五块四。”

老陈接过六块钱,找给中学生六个一毛的硬币,讨好似地说:“找你零碎钱,去开水房打开水方便。”

中学生拿过钱,一边走一边嘟囔:“拜托,现在是什么年代了,我们学校早就一卡通了好吗?”

老陈依旧搓着手,半天才来招呼我。

还有一次,我拿了两本书,老陈看也没看,说:“五块钱。”话音刚落,他那婆娘跳起来叫道:“那是三块钱一本的书!”老陈黝黑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嗫嚅道:“五块……五块吧……”

婆娘阴着脸,一字一蹦地说:“六块,不能再少了!”

我什么也没说,搁下六块钱就匆匆走了。下次再去大块斋时,老陈依旧算我两块五一本书,只是彼此都不发一言。

利益就像是病毒,半年时间不到,旧书街几乎成了二手手机街。除了几家规模较大的书店还在运营,就只有大块斋的门还开着。走进门去,有子瞻,有易安,有雪芹,有李渔,有雨果,有拖翁,有莎翁……

可惜很少有人进去了。

此后的两个月里,我只去了三次旧书街。第一次,大块斋的门口多了块棚板,上面堆满了网络小说,每本都有几千页,像一块块黑砖,老陈的婆娘站在一旁,对每个人行注目礼。

老陈见了我,讪讪道:“帮别人卖的,来,你来看,我这儿又来了一批好书。”

第二次去,老陈与他那婆娘正在吵架,我想了一想,转身走了。

第三次去的时候,大块斋已经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手机店,店面虽不大,但细细装修了一番,光线也充足了许多。我问老板原来的书店哪去了,老板一挥手,大大咧咧道:“你是说老陈的店?让我买下来了。”

“怎么不卖书了?都卖起手机了。”

“卖书能赚几个钱,现在谁还看书。”

“老陈呢?”

“不晓得,哎?”老板突然认真打量了我一番,“老陈收拾东西时留了个箱子在这,说是给一个高中生的,是你吧?”说着,他指了指角落里的一个箱子。

抱着一箱子书出来时,起风了,此时正直深秋,不知从哪飘来的一片枯叶落到了我的脚下。我蹲下去,把枯叶捡起来放到箱子里,再起身时突然意识到,那个时代回不去了。

街还是那条街,街名还是叫旧书街,只是不再卖书。现在想想,我有两年没去过旧书街了罢。

上一篇 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