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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l 猪仔的拳头

2022-05-28  本文已影响0人  红尘久客

“孩子,广州你是呆不下去了,这趟去南洋是避祸也好,是闯荡也罢,记住爹的话,出拳容易,收拳难啊!晓得吗?”

“我儿啊,你可要牢记娘的话,若非万不得已,咱家的拳法这辈子就烂在肚子里,千万别逞强懂吗?”

“爹!娘!孩儿记住了,请恕孩儿不孝,您保重身子!” 



血是赤色的,不管有价值或白流的血都是赤色的。

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在海丰矿场上空,横七竖八的尸体、奄奄一息的伤员与大刀长茅散落在矿山四处,无一不是标记着一场大厮杀的痕迹。

刘一苗的拳头沾满了鲜血,衣裳也染上斑斑血迹,满布血丝的双眼早已看不清哪些是自己流的血,哪些又是敌人流的血。

这些重要吗?还是说这血有必要这么流淌吗?

严宽抹去嘴角血丝,双足一蹬疾奔向前:“再来!”

掌风呼啸,宽厚的掌心来势汹汹朝天灵盖直拍而下,刘一苗右拳后发先至打在严宽手肘,手腕顺势一翻,拳背又迅捷打在严宽心囗。

严宽手肘酸麻又挨了一拳,大喝一声运劲吐纳即奋力一记标掌直插咽喉,刘一苗腰肢一扭避过,右膝一屈又矮身连环两拳重重打在严宽身上。严宽只觉气血上涌,喉头一甜又吐出一口鲜血。

“让我来!”霍四海一跃上前,单刀随身形旋转斩向刘一苗,“兄弟!接着!”呼的一声,长棍破空而来。

刘一苗连退数步一个转身接过长棍:“多谢山哥!”

张山使力抛出长棍又牵动身上伤囗,殷红的血液不断涌出,他只能瘫软坐下:“兄弟当心,这家伙的刀法要比严宽的铁砂掌厉害多了。”

长棍在手,刘一苗精神为之大振,转返侧身双脚并一脚立定,长棍平肩笔直指向霍四海。

“久闻刘家棍法泼辣勇猛,今日正好领教!”霍四海手腕一抖挽个刀花,双腿沉稳向前移动,一时倒也不敢贸然出招。

刘一苗则目视棍把,身形纹丝不动。他必须静下心,心浮气躁是高手过招大忌,更何况这是以命相搏。

他的命不能丢,若是丢了,张山也必死。

同治二年,刘一苗自广州与大批同乡登上运工船漂洋过海来到南洋,随后被分配至万山矿场成为苦力。

而张山便是刘一苗在南洋结识的第一个朋友……

昏黄的煤油灯下,散发着呛人的浓烈汗酸混合煤油气味。简陋粗糙的木板桌周边,吆喝四起人头攒动。

“来啊!想发财就赶紧!买定离手哈!”

围拢在桌前的人群尽管辫子都能拧出汗水,可手上还有筹码的又怎会在乎?即使输得两手空空的也不甘心离去,就像无主孤魂一般在场内游荡。

骰子停止摇动:“四五六啊!豹子,通杀!”

在场众人瞬间一顿咒骂,额头渗出的汗珠涔涔落下,那一张张油腻的脸庞更是无限懊恼悔恨。

刘一苗并不嗜赌,他只是喜欢呆在这里感受家乡的味道,然后回去木寮就莫名心里踏实能睡个好觉。

门外,歪歪斜斜挂着一片小木板,“福禄馆”三个字也写得歪歪扭扭。福禄馆对面也有一间木屋,门外也挂着一片写上“福寿斋”的小木板。

狭长的木屋里仅仅保留一条窄小通道,而两侧是相对宽敞的木床。屋内烟雾弥漫着萎靡的味道,木床上几乎躺满了嘈杂的烟客,手里的烟枪随着晃动闪烁着显眼的小红点。

张山掀开布帘立即有人上前招呼:“自个找位子哈,咱给你去准备准备。”

“我可不是来烧烟的。”张山没好气喝止来人后又大吼,“阿河!出来!”

“哈哈哈!哥您来了啊。”幽暗中一人支起上半身朝张山挥手,“来!陪我抽几囗,这玩意儿可来劲了。”

张山怒火更盛,大步上前将张河拽下床:“哥告诉你多少次了!这玩意就算弄不死你也让你永远赎不回卖身契!别忘了阿爹阿妈还在等着我们回家!”

“家?我们还有家吗?”张河一把推开张山又跌跌撞撞爬回木床,张山气得夺过烟枪即揪着张河辫子往外走,“你醒醒吧!不戒了这玩意你会连命都没有!”

这两处毗邻的赌馆与烟馆就设在南洋万山矿场内,而釆矿公司乃是广东豪绅林正万与荷兰人合资成立。

赌馆与烟馆的存在也并非单纯为苦力排遣思乡之苦,实则为了引诱他们将血汗钱花在赌馆烟馆,如此一来再无余钱可赎回卖身契,只能终生沦为矿区的廉价劳工。

如今让张山这么一闹,福寿斋的负责人赵大威又岂有放任之理?

“他妈的!又是你这家伙!你不爱抽就滚出去!别三天两头又在老子地盘闹事!”

赵大威原是林正万在广州招募的护院打手,仗着牛高马大又略懂些拳脚功夫,平日里自是惯了横行霸道。他一脸凶相拦下张山后抡起拳头晃动恐吓,“还不快滚!”

张山正憋着一肚子怒气又怎会有好脸色?手中烟枪朝他一扔,径直拽着张河气冲冲往外硬闯。赵大威慌乱中接过烟枪,不由恼羞成怒顺手拿起烟枪朝张山脑门砸去,“哟呵!当老子是孙子不成?”

砰的一声巨响,赵大威健硕的身子不知怎地往后弹飞撞向柜台,张山则早已将张河拽出了福寿斋。

“妈的!还楞着干啥!快拦住那家伙!”赵大威脚步尚末站隐已发号施令,一众手下方如梦初醒冲上前将张山拦下。

“你赶紧给我回去睡觉,走!”张山一脚踹开张河,回身挡在众人之前沉下马步摆开架式,脸上丝毫不见惧色。

“哟呵!练家子?我就看你有多能打,上!”赵大威虽然还搞不清楚自己是如何撞上柜台,但是仗着人多势众又怎会胆怯。

早已摩拳擦掌的一众打手听赵大威这么一吆喝,纷纷喝叱着冲向张山就是一阵拳脚相加。

刘一苗从福禄馆出来听得喧闹便随着人群凑前看热闹,正巧看见张山手起肩随,蹿蹦门转之间,或拳或掌连消带打将一众打手打得哼哼唧唧趴倒在地。

“一步几变手……洪拳!”刘一苗不由攥紧了双拳,一丝兴奋的目光一闪而过,随即又轻叹一声慢慢松开了双拳。

“真他妈一群废物!退下!”赵大威撸起袖子,右膝一屈而五指成爪,左腿则往后伸直而五指撮合成啄,“老子让你见识见识虎鹤双形拳的厉害!”

赵大威这一架式乍看确有猛虎下山,仙鹤临渊之势,张山却一眼看出不过是虚张声势,当下拱手说句得罪即转身离去。

“妈的!瞧不起我?”赵大威心头火起,一个箭步追上已将“虎爪”搭在张山肩膀,岂料张山沉腰斜肩即卸去其虎爪力道,失去重心的赵大威收势不及登时向前扑倒。

眼看一招单虎出洞便要摔个饿狗抢屎,张山及时伸手抓紧赵大威后领向上提起,刘一苗与围观者忍不住失声大笑,而惊魂甫定的赵大威羞愤之余猛地挣脱后,回身即以鹤拳啄向张山右眼。

张山左手迅捷一拨,右拳随着暴喝落在赵大威心口,尽管未使全力也叫他一阵气血翻滚连退数步即颓然坐倒在地。

“别再逼我出手,滚!”

赵大威回过气即踉跄逃窜冲入福寿斋,再现身时手上已多了一把大砍刀,“妈的!我就看是你的拳头硬还是我的刀利!”

提刀追上张山的赵大威毫不犹豫朝他后背挥刀就砍,刘一苗见状即时扔出手中早已准备的石子,“哎呀!”一声嚎叫,赵大威已砍刀脱手扑倒在地。

思潮起伏的张山听得声响回过头才惊觉险遭暗算,赵大威倒是捂着小腿理直气壮大呼小叫:“妈的!是哪个龟孙扔石头?”

“多谢兄弟!”张山朝围观者拱手谢过,正欲上前教训赵大威却听得一声大喝“回来!”

围观人群霎时鸦雀无声,双脚亦不由自主往后退缩一步。来人虽然身材瘦小兼面容猥琐,可他却是林正万的亲侄子林成,同时也是这座矿场的总管。

赵大威顿时如获大赦,连砍刀也顾不上捡起即转身向林成奔去:“林大总管,您来得正好,就是这家伙存心来砸烟馆!”

林成待赵大威近前压低嗓门阴沉道:“傻了你?信不信他能打死你?”随即又粗声斥喝,“明儿不用干活啊!都散了,今儿这事就这么算了!”

张山本也不想惹事,当下拱手向林成说句得罪即随着人群一块散去,刘一苗沉思半晌终是没上前向张山搭话。

赵大威兀自不忿嘟囔:“林大总管,这家伙三天两头就来闹事,这分明是没把您放在眼里嘛。”

“你呀,学艺不精就少惹这家伙,别尽给我添麻烦。”林成瞄一眼仍满脸恨意的赵大威淡然又道“你打不过他,可总有人比他还能打,对吧?”

晨光熹微,薄雾尚未散尽,微风里已裹挟着即将逞凶的烈日温度。

岩石上,一金发碧眼壮汉赤裸上身,随着声声呼喝挥动着双拳,结实的肌肉如铜人般泛着油光。

岩石下的人群虽然开工伊始却已浑身汗显,当中的老弱矿工不得不咬紧牙根,硬撑着宛如灌了铅的双腿在乱石中挑运矿石。

“好!简直是快狠准啊!”只见林成一脸崇拜之情,边走边使劲鼓掌大赞,“范德森先生不愧是荷兰拳王中的拳王啊!这一拳怕是一头大水牛也承受不起呐。”

那叫范德森的洋汉是矿场负责人,听着林成赞美很是受用将身子一侧,右腿朝天笔直立定:“呵呵,小林,和你们中国功夫比较,你怎么看?”

“哎,这哪能比呀,咱们那些功夫都是花拳绣腿,耍着好看罢了!”

范德森收腿虚晃两拳,洋洋得意朝人群叫嚣:“喂!你们这些猪仔,有懂功夫的吗?上来比一比!”

人群中一个挑着满担子矿石的汉子忍不住嘀咕:“他娘的,这林成就一狗腿子!”

这林成除了拍马屁讨好洋人是一绝,更大的本事便是耳朵灵光,那汉子的话自是逃不过耳尖的他:“哟,张师傅,听说你从前可是佛山南拳王,咋样,上来挑战范德森先生的铁拳如何?”

忍不住发声的汉子原来正是张山,他冷笑一声推搪:“林工头说笑了,我就一苦力,可不是什么南拳王。”

范德森听着倒是拳头痒了,从岩石跃下直奔向张山:“来,我和你比比!”

“不不,我就是一个只懂使蛮力挑石头的,真不是什么拳王,您就饶了我吧。”

林成阴沉着脸上前就一个耳光:“妈的,你不是拳王?不是拳王还有那个胆子扯啥个狗腿子?”  

张山放下扁担望了一眼矿山附近站岗的火枪手,强忍怒火陪笑道:“哎,我就一时嘴贱,您大人有大量就别往心里去了。”

“今儿个是一时嘴贱,那昨儿个就是一时手痒啦?”

张山心头一凜,又听林成绘声绘影:“范德森先生您有所不知啊,这张师傅昨晚可是一个打十个,还说自个打遍广东无敌手呢。”

范德森听着可乐了,朝张山呲牙咧嘴晃了晃拳头:“来来来!我就和你打!”

他说打便打,右拳犹如强弩射出的箭矢直击张山面门,而张山已无暇思索即夲能侧身避开,一股凌厉的拳风又接踵而至,张山双膝一屈,身形瞬间一矮又避开了范德森砸向太阳穴的摆拳。

“吼!”如雷暴喝中,范德森扬起右膝猛然向前撞击,张山双腕迅捷一翻以掌抵住膝撞,强大的撞击力度正好让张山借势往后退出范德森的攻击范围。

连环三击落空让范德森亦颇感意外:“咦!想不到你这猪仔真的懂功夫,来,我们好好打一场!”

张山甩了甩发麻的手腕,一眼瞥见林成滿是幸灾乐祸的表情不由豪气上涌,正想上前却让张河拦下:“哥,别打了,你忘了阿爹阿妈交待过别打架惹事吗?”

张河话一出囗自觉不妥又嗫嚅道:“最多都听哥的,我以后再也不去烧烟就是了。”

原来就不愿惹事的张山欣慰点头答应,松开双拳摇手服输:“你厉害,我刚才是运气好,再打真会没命啊!”

范德森正在兴致勃勃的当儿又岂肯扫兴,而林成更不会错过任何表现的机会,几个跨步上前推开张河便一脚踹向张山:“范德森先生瞧得起你才跟你打,你他妈以为自己谁啊?”

“我就是一个苦力而已,再说他的拳头连大水牛都能打死,我又哪敢和他打?”

张山硬是咽下了这口气,匆匆挑起担子退缩躲开,心里不免一阵悲凉:“想我从前在佛山也算一号人物,如今却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唉,窝囊啊!”

晨风倏然吹紧,厚重的乌云层迭滚动而来,瞬间吞噬了初升的朝阳,大地顿时陷入昏暗的包围。一道又一道闪电自云层窜出,隐没后又发出阵阵闷响。

范德森见天气骤变即收起双拳指向张山:“下次再和你这只猪仔打!”

林成心里不由暗自叹息天不作美,只得赶紧哈腰恭送范德森离去。

“这南洋真是鬼天气,听这闷电准是要下暴雨了。”走在张山前头的老汉说完又一阵猛咳:“我这把老骨头恐怕熬不到回唐山喽。”

“王大爷,还有咱们这群老乡呢,再忍忍就过去了。”张山加快脚步赶上前,“待会我试着和林总管说说,让你休息几天也好。”

张山话一说完,豆大的雨点已骤然落下。林成狼狈抱头不忘吆喝指挥:“别磨磨蹭蹭的,赶紧将担子挑到点上,否则谁也别想离开!”

“操!这家伙简直不把咱们当人看!”

风势挟着雨势无情吹打,微弱的咒骂声早已淹没在白茫茫的矿山上。

瓢泼大雨临近中午仍不见转弱,座落于半山腰的木寮在风雨中更显单薄了。

由几根树干与木板搭建的寮房,严格说来要比猪舍更为简陋破烂,一群矿工挤在里头俨然就像是圈养的猪只。

众人窝在架起的床板上看着泥浆顺着水流涌入,少不免又要大吐苦水:“人离乡贱呐,他娘的!这些家伙简直就是在收买人命!”

“瞧你说这话,咱们在家乡原来就他妈的命贱,要不谁会大老远跑这来活受罪?”

“咱们在家乡哪有这般没日没夜的干活呀?这简直就比咱乡下的老黄还命苦啊!”

“老黄?咱们可是同乡,你说的是哪个老黄呀?”

那汉子叹了囗气,正儿八经道:“就咱们村里耕地的老黄牛啊!”

“去你的!那头老黄牛在咱们离开村子前几个月不是被宰了吗?那才叫命苦吧!”

原来愁着脸的矿工一听都乐得大笑,纷纷起哄着说起各自家乡事物,在一片嘈杂声里也算是稍解乡愁了。

张河倒也不愁,蜷缩着身子就打起了呼噜,张山静坐一旁,满脑子尽是范德森迅猛的连环三击,双手亦不由自主地比划起来。

一阵猛咳打断了张山思绪,只见王大爷面容枯槁,躺在床板上剧烈抽搐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张山还没来得及上前,一道瘦削身影已快速上前:“王大爷,您是胸闷气滞吧,让我帮您揉揉。”

王大爷睁眼看清来人,又连连咳了几声才露出笑容:“哦,是一苗啊,咳咳,又得麻烦你喽,这老毛病真是折磨人呐。”

“您别这么说,我们都是离乡背井的人,理应互相照应,您就别跟我客气了。” 

张山趋前见刘一苗双手分别搭在王大爷左右拇指根部的太渊穴,手法娴熟地轻轻揉捏:“这位兄弟在家乡是学医的吧?”

“家父开医馆,我自小就搭把手,自然懂一些。”

“开医馆?”张山一听不由好奇心顿起,“你怎么不留在医馆却跑来南洋吃这苦头?”

刘一苗耸了耸肩又继续在王大爷手肘处的尺泽穴揉捏,原来猛咳不止的王大爷渐渐恢复了匀称的呼吸,不多时便传出了呼噜声。

二人相视一笑,张山率先抱拳道:“张山,广东佛山,扛米的,没想到来了南洋却挑石头,哈哈哈!”

刘一苗忙起身还礼:“刘一苗,广东揭阳,拉车的。”

“广东揭阳?”张河睁着惺忪睡眼湊上前,“你们那儿发生过一宗大案啊,听说广东提督的儿子就是在塘埔村让人给打死了。”

刘一苗淡然一笑并不接话,张山哼了一声:“我也听说了,那叫纳兰可福的混账东西仗着他老子的权势四处鱼肉乡民,杀了他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一苗哥,你是揭阳哪呀?这事你应该也听说了吧?”

对于张河的热情好奇,刘一苗只是轻描淡写道:“我正巧是塘埔村人,不过常年在外,所以不清楚这事。”

张山愤然直言:“哼!这种仗势欺人的家伙要是撞在我手上非揍他个半死不可。”

“哥,小声些,这提督可疼惜他那儿子了,听说还发出不少赏银捉拿凶手呢。”

刘一苗听罢不无感慨:“眼下西方列强践踏我中华大地,为官者又纵容家眷欺凌百姓,天下的主更是昏庸无能,若非如此,我等又何至于漂洋过海到此受辱?”

“一苗哥,你也小声些,这话可是要掉脑袋的呀!”

张山大笑推了一把张河:“你小子以为这里还是大清啊?这儿是南洋,大清律法可没漂洋过海到这来。”

众人听着亦纷纷围拢上前,其中一个汉子插嘴道:“我堂兄是揭阳县差役,所以那命案我最清楚了。”

那汉子话一出囗,众人都来了兴致,顿时七嘴八舌问起细节,他得意地将辫子往脖子一绕又清了清喉头:“咳,说起那纳兰可福可是真畜生啊,据我堂兄说,他是当街调戏小姑娘还把人家阿爹打得吐血,本来嘛,仗着他爹是提督也没人敢拦着他,哪知真有不怕死的就拦下他了。”

他顿了顿又囗沫横飞道:“嗐!那人可厉害了,就那么三拳两脚竟然将那畜生给打死了,听我堂兄说啊,那畜生的心脏都让他给打碎了。”

“你净瞎说,如果真有这么厉害,那人不就是武林高手了吗?”

那汉子哼了一声:“我堂兄就是这么说的,那畜生的一群手下也没能拿下他,后来也不晓得人跑哪去了。”

“我看你堂兄不是差役,是书先生才对吧?”

众人听了又是一阵大笑,那汉子也不气恼:“是你们不懂,这就是功夫嘛。”

说笑之间,雨势渐弱,按照惯例在雨停之后还是得继续开工。然而这一场豪雨有别以往,放眼望去四处山泥倾泻而浊水奔流,当中更存在极大的土崩可能性。

范德森身为矿场负责人自然也是有所顾虑。

“范德森先生很是体恤你们呐,念及大伙平日也是真辛苦,所以宣布停工一天,赶明儿开工你们可得加倍努力回报呀!”

林成探进半个身子往寮房瞅一眼,临走前又贼笑一声道:“不过呢,咱们的福禄馆和福寿斋可沒休息,你们用过饭还是可以到哪打发时间哟。”

“林总管!”张山一个箭步追出,“王大爷正发高烧呢,您看能让他多休息两天,再请个大夫过来看看吗?”

林成见张山追来原是吓了一跳,见他态度客气不由沉下脸斥喝:“谁他娘死得了就死,死不了就得干活,还请什么大夫?”

对于林成的嚣张跋扈,张山一腔怒火正欲发作,刘一苗及时按着他的肩膀,寮子内的众人更是敢怒不敢言,只好唯唯诺诺,连迭好话将林成送走。

“妈的!就会欺负自己人,在洋鬼子面前连骨头都他妈的酥了!”张山窝着一肚子闷气,但是也只能在林成背后嘟囔几句。

“山哥,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就别跟这种人计较了。”刘一苗听着王大爷又开始咳嗽发作,宽慰几句即踏出木寮,“我去山里碰碰运气,也许能找着让王大爷退烧止咳的草药。”

“等等,我和你一块去。”张山匆匆拎了数个土豆跟上,“阿河,你没事就歇着别乱跑。”

张河啃着土豆摆手含糊应诺,其余人等要么忙着想方设法生火煮食要么胡乱寻些干粮应付,自是谁也没闲心去理会二人。

一场大雨后,尽管满地泥泞,然而凉风吹拂,举目四望仍未开釆的山头是一片翠绿,二人吃过土豆后精神为之一振。

刘一苗领着张山一头钻入密林,前行不久但闻山猿谷鸟,哀鸣啾啾之外尚有淙淙水声。

“太好了,这里的山涧附近或许会有鱼腥草,走,我们下去看看。”

张山对草药自是一窍不通,而刘一苗也没多作解释,几个起落已越过一片密林,眼前豁然开朗而林木稀疏,山涧因豪雨湍急奔流。

“山哥,这就是鱼腥草了,可清血散热,对喘咳毛病很有疗效,是好东西呢。”

刘一苗俯身往地上摘下一心形叶片递向张山,一股浓郁鱼腥味让张山忍不住皱眉啧啧称奇:“好奇妙的药草,竟然真有鱼的腥味,你懂得可真多。"

“这是上天对我们的眷顾呢。”刘一苗一眨眼功夫已摘下一大把鱼腥草,“这南洋的天气倒是和广东有些相似,好些家乡的草药在这山里也长着呢。”

张山松开手中的鱼腥草笑道:“这些我都不懂,我只会一些拳脚功夫,你呢?也练拳?”

“学医学武都能救命,如果让我选还是学医好些。”

张山对此倒是颇不以为然:“人在乱世,学几招防身也好,改日我教你几招洪拳基本功吧。”

“原来山哥练的是洪拳,我小时候常听家父说广东有洪、刘、蔡、李、莫五大拳,洪拳还是排第一位。”

“呵呵,其实各家高低不在拳术而在人啊。”  

二人说话间已钻出密林,两旁灌木丛忽然跃出五个手持火枪的荷兰守卫,林成随后手持木棍慢悠悠上前冷笑盯着二人:“嘿嘿,张师傅,你们这是吃了熊心还是吞了豹子胆啊?竟敢在我眼皮底下偷跑!”

擅自私逃者,火枪可不长眼睛!

这是林成在每一批抵步的苦力面前都要重复警告的矿场规则,张山也曾目睹逃离者被枪击坠崖,却不曾想自己也成了林成眼中的私逃者。

“林总管你误会了,山哥不过是陪我到山里釆草药,真没想过要逃跑。”

林成这回却耳朵不灵光了,向火枪手叽里呱啦几句,五枝火枪霎时指向二人:“这可是你们自找的,乖乖的随我回去听凭范德森先生处置吧!”

“妈的!你这小人分明是公报私仇!”张山怒火上涌,忍不住破口大骂,“我们真要逃跑还站着让你这狗腿子来抓?没脑子啊!”

刘一苗挠头讪笑正想打圆场,林成已抢上前一棍横扫张山左腿:“你他娘的啥东西!还想揍我不成!”

喀嚓!林成手中握着半截断裂的木棍连连后退,心里不由咯噔一下,而张山却像没事人似的朝林成逼进:“你就是狗仗人势的欠揍小人!”

林成受此惊吓自是不轻,嘴上又是一连串叽里呱啦,那几个火枪手顿时把抢囗都瞄向了张山,刘一苗见状已不及细想迅速飞身将张山扑倒。

人离乡贱,更何况林成向来不把矿工当人看待,而杀一儆百又是他的管理之道,下令开枪自是亳不犹豫。几声枪响,张山只觉右腿一阵火辣,刘一苗则挡在身前不住向林成求饶。

林成见张山让火枪打伤,心中怨气已消去大半却也不敢上前,远远瞅着那鲜血淋漓的小腿冷笑:“你这不是犯贱吗!你!负责将他带回去。哼!待会还有得你受呢。”

“行,林总管就别动气了,这真的只是一场误会。”刘一苗趁着搀扶张山就势检查了伤处,所幸仅是擦破表皮而已,“山哥,你忍着点,我们不会在这里呆一辈子的。”

 

“张山私自逃离矿场,严重违反契约,按约可任凭处置!”

林成趾高气扬向矿工宣判后,回过头甚是得意道:“张山,你自个说吧,范德森先生该怎么处置你啊?”

“哈哈哈!契约?我呸!”张山虽然双手被反绑,右腿也挨了一枪,依然挺着胸膛毫不示弱:“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你真要认定我逃跑也别为难这位兄弟。”

“哟呵,还逞英雄?你他妈都自身难保了,你瞧瞧自个就像大闸蟹,咱们爱怎么吃你都行!”

赵大威趋前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张山虽然双手反绑兼腿上有伤,然屈腿缩肩,借势卸力推撞之间反将赵大威累得气喘如牛还跌得鼻青脸肿。

呼呼哧哧的赵大威气得喘着粗气耍泼:“妈的!你兄弟张河最好也和你一样这么能打!”

“吼!你敢动他就死定了!”张山愤怒大吼,冷不防让人从后一脚踢翻,“你这猪仔吵死了!”范德森大步跨过张山对着矿工斥喝,“妈妈的!你们都是公司买来的猪,想造反啦!”

张山的愤怒再也无法压制,虽然双手被缚仍然奋力一个鲤鱼打挺直起身子,借势一蹬即跃起朝范德森飞踢而去。

“啊!小心!”林成话刚出口,范德森已一个踉跄扑倒在地,“哎呀!张山你这是自己找死!开枪!”

火枪手并没有听命向张山射击,因为范德森斗大的巴掌已高高举起:“妈妈的!原来又是你这只猪仔?小林,你过来。”

一番耳语后,林成乐不可支连声叫好并让人给张山松绑:“我们范德森先生说了,就给你一个机会,只要打赢他就让你们自由离开,输了,我就吊死你们看谁还敢打起逃跑的念头!”

“这不公平!山哥腿上有枪伤啊!”刘一苗见识过范德森练拳,自然深知他出拳的力量,而洪拳讲究腰腿身手贯穿一致,尤其着重于下盘的扎马功夫。马步稳固则出拳更见刚猛,正是稳如铁塔坐如山,张山如今腿上有枪伤,自是削弱了拳法随步法的贯穿一致。

“不公平?好,我不用腿,公平了吧?”范德森蹦蹦跳跳摆开架式,丝毫不把张山看在眼里,“猪仔,来吧,!”

张山的怒火早已注入紧握的双拳,但是他并没有贸然展开攻势,右腿枪伤仍不断淌血,马步无法踏实间接影响了出拳的劲道,他不能浪费每一拳的力量。

先发制人,后发亦可先制,出拳制胜不在前后而在拳技。

范德森首先沉不住气,右脚大步跨出,左拳一个虚晃诱敌,右拳随即猛烈击向张山左侧脑门。张山也不躲闪,“喝!”左手掌缘斜切范德森右手肘内侧,一股刚猛劲道格开那条粗壮胳膊,右拳趁虚直击范德森面门。

范德森一拳落空已是万分错愕,再见一记猛拳袭来倒也迅速侧头避开,不料拳头瞬间化作掌形紧随而至,啪的一声便吃了记一耳光。

张山大喝一声又欺身上前,双拳分上下二路打向面门与腹部。范德森大骇之余忙屈臂护脸,张山上拳却陡然落下半尺与下拳同时重击其心口与腹部。

一股强劲撞击逼得范德森连退数步,饶是他体壮如牛也痛得龇牙咧嘴:“妈妈的!你这猪仔是真的能打!”

围观的矿工原来还在忐忑隐忍,如今见了他狼狈模样忍不住大声为张山喝釆,这一来却也彻底激怒了范德森:“吼!来!”

这一回,范德森收起了轻敌之心,双拳置于胸前环绕着张山转圈,而双眼始终紧盯着那双打得他措手不及的拳头。

“哈!”范德森一踏入打击范围即暴喝挥出一记刺拳,张山侧身一让,不料刺拳是虚,迅猛打向张山太阳穴的上勾拳才是实招。张山眼尾一瞄,猛地一个跌撞扑前,勾拳落空,张山臂肘已随身形重重击在范德森胸口。范德森却忍痛一把抱紧张山头颅,右膝随即连环快速撞击张山腹部。

“不是说好不用腿的吗!”刘一苗首先忍不住开了口,众人亦纷纷附和叫嚷“对啊!打不过就能不守信用啦!”

“住口!拳脚无眼,哪来这么多烂规矩!”林成自是护主心切,而范德森在恼火之余早已充耳不闻;他只有一个念头——必须不计一切打趴张山!

“喝!”张山腰肩发力一甩,范德森庞大的身躯顿时失去重心,张山趁此空隙猛一仰头狠狠将他撞开,左拳随之挥出。范德森顺势一个后滑步躲过,“妈妈的!我是拳王,不能输给一只猪仔!”

范德森猛吸一口气,迅速以前滑步逼进并挥出连环直拳,张山碍于腿伤难以灵活躲闪,当即凝神以防守为主,所幸洪拳着重于桥硬马坚,对迎面击来的拳头或格开或拨挡下,一有机会则反守为攻。

面对不急不躁不贪打的张山,范德森一时也占不得半点便宜,正烦躁时一眼瞥见张山右腿仍鲜血涔涔,冷不防便左腿横踢张山右腿伤口。

“卑鄙!”刘一苗看得真切,愤怒跨前一步正欲发作,脑海忽然闪过一募激烈打斗的影像,而后一身血污的自己黯然拜别年迈双亲。

临行前老父亲语重心长再三告诫:出拳容易,收拳难。

这话就如同一条无形的绳索紧紧捆绑着刘一苗。

 

“一苗啊,告诉爹,你练好刘家拳以后想干嘛呢?”

“阿爹,我以后要路见不平就出拳相助!”

“好!呵呵,我们练武之人本该如此,可这世道早已不是从前的江湖喽,难啊!”

“阿爹,那……我应该怎么做哩?”

“呵呵,孩子呀,你长大了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纳兰可福仗势为祸乡民,于塘埔村强抢民女并暴打护女心切的老爹,刘一苗若是不出手则老爹必死无疑,怎料纳兰可福外强中干,三拳两脚下来竟伤重毙命。

“他若没死,就是他派人来取你的小命。他死了,就是他那提督老子派人拿你抵命。儿啊,你一出手的结果唯有离开这儿,走得越远越好。”

刘老爹没有责备儿子,他相信这是儿子的命运。刘一苗同样没有后悔自责,因为若是不出手则余生不安。

此刻,若是隐忍不出手,二人是否就如牲畜一般被吊死在这座矿山?

“眼前就算是一条死路也要用双拳打出一条活路!若是放弃了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刘一苗想明白了,收拳即使再难,该出拳的时候还是得出拳。 

拧紧的心终于松开,刘一苗的拳头攥得更紧了;而张山遭范德森连环重击后终于不支倒下。

范德森趁着张山挣扎起身的空隙,居高临下一记重拳狠狠捶向他脑门,对于万无一失的一击,范德森向来使尽全身力气,“吼!你输了!”

拳头未至,一道人影斜地里掠过,范德森手臂一麻,力道顿时如泥牛入海,正惊愕间只听林成气极败坏大喝:“他娘的!那谁快滚开!不然老子毙了你!”

“哈哈!怎么?你怕我把你的荷兰拳王打得满地找牙不成?”

来者自然是刘一苗,他拧紧的心一松开,早已决心放手一搏,而若想活命就得尽快制伏范德森。

范德森回过神见刘一苗身形瘦削,只道自己一不留神才着了道,再听他口出狂言更是气炸了:“好!我就跟你打!”

“等着。”刘一苗心怀歉疚扶起张山,“这家伙就交给我,你歇会。”

张山抹去嘴角血丝,鄙夷睨视一眼范德森后细声道:“兄弟果然也练过,你得小心他左拳的力道。”

“妈妈的!你到底要不要打!”范德森让张山这一瞅不由恼火大嚷,“妈妈婆婆的,都快天黑了,快点!”

刘一苗扶着张山坐定仍慢条斯理问道:“我要打赢了你是不是就还让我们自由离开?”

“大丈夫一言说出,死马难追!”

范德森急躁之下一时走音之说又惹来矿工群起讪笑,他也无暇理会即快速前滑准备一击将眼前的猪仔撂倒。快而狠的右直拳击出,刘一苗非但不躲闪反而一个箭步迎向范德森拳头。

眼看即将撞上拳头的瞬间,刘一苗身形一矮自臂肘下方绕到范德森右侧,范德森见状急忙向左滑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仓惶间又打出几拳欲逼退刘一苗。

而刘一苗却前突后闪轻松避开,旋即趁范德森收拳之际顺势而上展开反击。呼呼!噗噗噗!在众人还没看清时,范德森已接连捱了几拳。

“妈妈的!”范德森剧痛之余不禁暗自心惊,没想到看似孱弱的身子底下竟然有如此刚猛力道。原来仗着体型优势的范德森在刘一苗贴身攻势之下,反而处处受制。

“步走四方、拳打八面,兄弟刘家拳打得好呀!”张山醉心于拳术,在佛山也没少与人切磋,对于刘家拳自是不陌生。

刘一苗不作正面攻击,正是避其长,攻其短。迂回逼近的同时亦灵活躲过范德森的连环刺拳,一逮着机会即发挥刘家拳短小精悍、擅长爆发短劲的特点给予连环痛击。

范德森毕竟是有无数实战经验的拳手,惊怒交加之余又拳拳落空反倒沉着于防守以减少消耗体力。

刘一苗自然不让范德森有喘息的机会,正如一只蜘蛛不会放过落入蛛网的猎物。

“喝!”双手成爪一抓范德森双臂,左脚立即踩上他的膝盖借力一蹬直拔而上,膝部猛地撞击范德森下颚。

咔嚓!血花飞溅,门牙崩落!

刘一苗双脚一落地即拧腰发劲一掌拍在他胸口,澎的一声响,又一记拂手击中他太阳穴。范德森顿时眼冒金星,晕乎乎中仿佛看见无数个拳头挥打而来,慌乱中忙护头后滑。

扑腾!岂料心神俱乱下竟把自己绊倒在泥泞中,张山见状不禁大笑:“兄弟的刘家拳刚猛又灵活,好啊!”

林成见范德森竟然不敌刘一苗,正想动歪脑筋却听得身后传来几声响亮的掌声。

“妈的!老子让你拍掌!”林成正想发作,耳听来者声如洪钟赞道:“这位兄弟好拳法啊!”

“哎呦!叔父!”林成不得不庆幸自己发作慢了半拍,转身已满脸欣喜迎上前,“叔父怎么不通知一声好让侄子去接您嘛。”

那身型健硕之人正是广东豪绅林正万,他咪眼微笑侧身一让:“阿成,还不过来拜见郑大人。”

“郑大人?”林成仔细一瞧蓄着络腮胡的中年汉子惊呼道:“哎哟!是甲必丹郑大人呀!”

郑广民少年即远渡南洋谋生,二十余年凭着勤俭刻苦奋斗,终于在马来半岛霹雳扎稳根基,成为海丰帮首领又获英殖民地政府委任为甲必丹,专司管理一切唐人事务。

此时荷兰人势力日渐淡出马来半岛,林正万自是希望通过郑广民的关系以巩固自身在南洋锡矿业的利益。

郑广民虽财雄势大,对同乡却极尽所能给予帮助,尤其致力于改善被称作猪仔的同乡所处恶劣生活环境。

“林老板,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郑广民对眼前这一幕不免心有愤慨,“你这矿上经常搞武术交流不成?”

“阿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林成一脸无奈趋前轻声道:“诶,这两位同乡平日躲懒不说,今儿个又趁大雨停工一块私自逃离矿场,让侄儿逮住又撒泼打人,你瞧范德森先生让他俩揍得多凄惨呀。”

郑广民瞄一眼周边几个火枪手冷笑道:“这两人莫非有神功护体?他们连火枪也没放在眼里?”

林成又加重几分无奈神情叹气道:“唉,这两人虽然蛮横,可我又怎么忍心真让他们开枪喔。”

“林工头!按照约定,我们可以自由离开了吧!”刘一苗搀扶着张山傲然望向林成,而吃了败仗的范德森早已带着一身泥泞,闷声不响径直离去。

林正万自然明白林成的所作所为,当下一脸歉意迎上前:“哎,一场误会啊,二位过番也不容易,离开这又能上哪去呢?再说你身手错,我大可为你为另作安排,如何?"

刘一苗之前虽不曾细想,听林正万这么一说倒是涌上一股豪气:“大丈夫何愁没有容身之处?难道留下当一个打手不成?”

“兄弟,我不能走。”张山望着人群中一脸焦虑的张河压底嗓门,“我不能扔下我弟不管,你自己走吧。”

刘一苗不假思索扬声道:“瞧你是能拿主意的,这样吧,我留下,让张河跟我兄弟一块离开,如何?”

“不行!他不会放过你的!”张山情急之下挣脱刘一苗的搀扶一瘸一拐走上前,“我留下!让我弟和他离开!”

郑广民心知其中定有蹊跷,稍作沉吟即笑道:“林老板,要不这样,我就用我矿场三个精壮伙计换他仨,你说行吗?”

“哎,郑大人言重了,这哪能换呀!”林正万这头说完又朝人群喊话,“那叫张河的,你过来。”

张河心里正慌着,一听叫唤立即大步流星冲上前:“大老板,这不关我们兄弟的事,我和哥向来都任劳任怨没别的说,您别惩罚我们呀!”

“呵呵,必须得罚!就罚你们三个跟着郑大人去吧。”

郑广民似早已心中有数,对林正万的安排也不推辞:“好,人我就带走了,回头一个也不少还你仨。”

“哎呀,郑大人客气了,这可是他们的福分啊。”林正万拱手堆笑一脸诚意,就像是做成了一宗称心的买卖,“往后还得仰仗郑大人多多关照呢。”

郑广民少不得又是一番客套话,须臾面向刘一苗正色道:“我是海丰矿场郑广民,你们可愿意到我矿上啊?”

对此突变,刘一苗与张山错愕之中又是万分惊喜,他们在此前虽然没见过郑广民,但是对他的仗义豪爽素有耳闻,如今有此机缘自是欣然点头。

林成倒也机灵,赶紧高调让赵大威前去镇上给王大爷请大夫,而林正万也适时关切慰问矿工们的近况,场面一时间闹哄哄犹如戏班子开演。

暮色落下,郑广民领着刘一苗等人告别下山:“林老板止步,改日有空再敍,告辞。”

林正万毕恭毕敬目送一行人转过山㘭方挺直身板,林成已迫不及待开口咒骂,“呸!甲必丹就英国佬的一条狗!有啥了不起的!”

“呵呵,阿成啊,话是这么说没错,可现在荷兰人是靠不住了,咱们早晚还得巴结那些英国人呐。”林正万眯着双眼又问“打败范德森那家伙是那里人?啥时候到这矿上?”

林成脑筋飞快一转已省起:“广东揭阳,那一批有三十几个吧,来了快一年了,说起来要比张山这批早了四个月左右吧……哎,这人都走了,叔父还问来干嘛?”

“广东揭阳……他耍的刘家拳可不是一般的刘家拳啊。阿成,你还记得纳兰提督大人让人给打死的儿子吗?”

“唉哟!哪可是广东大事,侄儿当然记得啦!”

林正万双眼眯得更细了,当年他为了此事也动用了自身的力量协助纳兰提督追查凶手,虽说查清凶手使的是刘家拳可最后仍是徒劳无功。

“这样吧,阿成,你明天一早就回一趟广州找提督大人,至于那家伙是不是凶手,提督大人派人来一看便知。”

林成一愣道:“这……可那小子已经跟了郑大人,这儿也不是提督大人的地盘啊,即便他真是凶手又能咋办?”

“咋办?那是他们的问题,叔父我啊不过是给个顺水人情,这事对我们也没坏处不是?”

  

两个月后,霹雳安顺码头,林成领着十余人从广州风尘仆仆乘船归来。

为首者长相尖嘴缩腮,估模约四十来岁,手中轻摇纸扇一幅气定神闲模样。其余人等虽样貌平凡,然个个杀气腾腾,码头上熙来攘往的人见了皆唯恐避之不及。

另一边厢,刘一苗与张山在海丰矿场工余之时便是切磋武艺,郑广民更是经常与众矿工打成一片,生活环境之好自是不在话下。

然而,谁也不曾想,一场风暴在一片祥和氛围中已悄然而至。

章光年一脸笑容把玩着手中纸扇望着林正万:“呵呵,这会可好了,林老板算是立了大功一件,我等也好对提督大人有个交代啊。”

“哦,这么说确定是那小子了?”

“嗯,丁九不会看走眼。”章光年双目微闭又叹了口气,“可这小子藏在甲必丹矿上,这打狗还得看主人,那郑广民好歹也是半个洋官,在洋人的地头是真不好惹呀!”

林正万听着却笑了:“章大人是有所不知呐,这地方上最近可是要出大事了,说不定正是天助大人您啊。”

霹雳王朝因苏丹突然去世引发王位之争,而争夺王位的两位王子各有土酋及华人商会支持。以郑广民为首的海丰帮向来靠扰大王子,长河帮马坤则倾向于二王子。

在两大敌对阵营中,长河帮经营的长河矿场为争夺釆矿区和水源与海丰帮时有冲突,加上帮主马昆与郑广民争夺甲必丹一职又失利,为此早有除去郑广民的心思。

章光年听罢林正万所述,心中却仍有疑虑:“倘若咱们助马坤除掉郑广民,英国人又岂会善罢甘休?”

“英国人讲的就是利益关系,这甲必丹是郑广民或马坤又有什么分别?最重要的就是各取所需,章大人这下可放心了吧?”

“哈哈!那好办!林老板只要把场面搅混了,我们就趁乱杀了那小子也顺道除掉郑广民,这也是各取所需啊。”

林正万多次巴结郑广民不果,不忿之下转而与马坤沆瀣一气:“巴结十个甲必丹,还不如扶起一个甲必丹。”这是林正万最后的省悟。

如今听得章光年如此说法自是大喜,只是大喜之余仍不忘提醒章光年:“这小子耍的刘家拳可不一般,章大人千万要当心呐。”

章光年手中纸扇一敲桌面,冷笑哼道:“随我而来的可也不是一般的高手,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那小子不就一双手两条腿,难不成还能有三头六臂不成?”

苦练二十余载铁砂掌的严宽、以北腿扬名立万的谭东升、连环十斩杀的鬼刀霍四海、鹰爪孙涛等人无一不是数一数二的高手;以众多高手对付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刘一苗,章光年自是胸有成竹。

马坤对林正万的巴结示好亦投桃报李:“我若当上甲必丹,这地方上的好处自然少不了你的一份。”

原来已云谲波诡的局势在马坤等人的推波助澜之下,两方势力更是剑拔弩张,几次零星冲突械斗下终于一发不可收拾。

战火一经点燃,马坤意气风发点齐人马决心一举铲平海丰帮:“兄弟们!咱们今日便将海丰帮连根拔起!从今往后,他们的就是咱们的!”

章光年亦率众整装出发:“提督大人有令,刘一苗这小贼必须死,但是绝对不能让他死得痛快,都听明白了!”

明白!轰然声中两方人马各自朝海丰矿场浩浩荡荡前进。

欲铲除海丰帮,自然得先拔掉海丰帮的根基!

天色灰蒙,曙光初露;海丰矿场一片宁静。

因为两方势力已展开交战,当地所有矿场在血雨腥风笼罩下不得不宣布停止采矿。

郑广民等不来英殖民地总督出面调解,只得四处斡旋以求和平解决争端。为防止长河帮趁乱破坏矿场,刘一苗与张山则自告奋勇组织矿工负起防御工作。

负责放哨的矿工只当是寻常站岗,在高脚亭里说说笑笑倒也自在。这天眼见天色渐明正准备替换之际,一支冷箭嗖的一声射入高脚亭。

放哨矿工正愣神间又射来几支冷箭,惊慌失措中忙抡起大锤敲锣警示,震耳的锣声刚响起二人已被乱箭射毙。

划破寂静山林的锣声惊飞了群鸟,也惊动了正在练拳的刘一苗,他迅捷攀上岩岗四下眺望,只见大队人马正如狼群一般蜂拥上山。

“备战!”刘一苗大喝一声跃下岩岗,张山听得呼喝霍地跳下床,衣棠也顾不上已抄起木棍飞奔大喊“兄弟们!抄家伙!”

也是郑广民平日对待矿工不薄,如今有人来犯,一众矿工立即抄起棍棒刀斧紧随张山往前冲,大伙都一条心誓要保全海丰矿场。

刘一苗几个起落已赶在前头喝道:“快!斩索!”

疾跑的人群中立刻散开四个手持斧子的矿工,他们一冲向山岗边的斜木棑即手起斧落,粗麻绳圪崩一声断开,无数木桩岩石在轰然巨响声中滚落山坡。

“快撤!有埋伏!”马坤惊呼躲闪,然木桩岩石势如山崩地裂,咆哮着铺天盖地而来,沙尘滚滚中只听长河帮众哀嚎惨叫四起。

章光年等人并不急于攻上山,是以远远尾随殿后,见此惨况不由倒抽一囗凉气并迅速掠向山侧躲开,待木桩岩石落尽方探头察看:“敌暗我明呀,还是让他们先厮杀一会,我等才上去收拾那小子也不迟。”

“他奶奶的!这些猪仔不讲武德,吓得我腿都不听使唤了,正好歇会。”

众人回头一看,丁九双腿果然止不住哆嗦,另一人也大笑道“我他妈还差点吓尿呢!要是就这么被砸死多不值呀!”

而马坤在惊恐之后取而代之的是愤怒:“上!今天就用他们的血来祭奠死去的弟兄!”

第一波的攻击虽然让长河帮死伤者众,然攻山的帮众在马坤带领下皆力争表现机会,个个稍作整顿即嘶吼着奋勇冲上山头。

刘一苗大喝一声率先迎上前,长河帮众见他赤手空拳只当是自寻死路,手中砍刀斧子纷纷往他身上招呼,刀光斧影中但见他左右闪避而趁隙出拳,所到之处霎时哀叫连连。

张山亦率领众矿工怒吼着紧随刘一苗往前冲杀,两帮人马一为夺矿场一为守矿场,顿时杀声震天,犹如一群猛兽为掠食而拼个你死我活。

马坤见刘一苗仅凭双拳竟然如入无人之境,心里难免既妒且恨:“想不到郑广民手下竟有如此能打的家伙,真他妈走了狗屎运了!”

“这位兄弟这么好身手,呆在矿场实在太浪费了,不如跟了我保你吃香喝辣,如何?”

马坤不喊话尚好,这一出声正好提醒刘一苗擒贼先擒王,当下出拳更为凌厉刚猛一路直奔马坤而来。

马坤见状亦是恼火掏出短柄火铳:“妈的!不吃敬酒那就吃子弹吧!”

砰的一声响,刘一苗早已借着人墙左闪右避冲到马坤身前,倒是那些人墙不幸都变成了枪靶子。

马坤怒极将火铳砸向刘一苗,随即一个跨步向前沉腰如猎豹扑出,五指亦如钩抓向刘一苗。

“豹拳?”刘一苗诧异间已向后仰倒,顺势一摆腰已绕到马坤身后。马坤不等刘一苗出拳又猛地向前腾跃,双足甫一踏实已转身怒吼狂奔而来。

“南派豹拳讲求攻防兼备,你一昧猛攻,难道不怕暴露破绽?”

马坤临近右足一蹬跃起:“攻!就是最——好——的——防——哎呀!”

哒的一声,马坤拳未至已让刘一苗抓紧手臂顺势借力将他甩落地面,“你要是能攻得让人无力还手,攻才是最好的防守!”

“哈哈哈!这位兄弟说得好!就让我试试你能否叫我无力还手!”  

话音刚落,一瘦长汉子凌空跃下疾奔近前怪叫一声又翻身腾空飞跃,只见他四指并屈如铁钩连环抓向刘一苗面门。

刘一苗见其来势汹汹即时脚下连踏退后,那汉子扑空又借势一个跟斗居高临下抓向刘一苗天灵盖:“𠹳𠹳!我等着你逼我防守!”

“喝!”刘一苗双足一沉扎稳马步大喝一声出拳迎上那汉子攻击,“嘿嘿!找死!”那汉子正是鹰爪孙涛,一双鹰爪练得可说是如铁钩般无坚不摧,分筋错骨自是犹如揑碎一块豆腐。

刘一苗的拳头在孙涛眼里就像苍鹰利爪下的兔子,他不由暗喜运劲于爪准备将其骨节一举捏个粉碎。刘一苗却在此时猛地旋身,而拳亦随身形旋转,鹰爪下的兔子瞬间变成转动的铁球。

孙涛顿感四指一阵麻痹,大骇之下急忙收招侧翻落下,刘一苗就势一个地堂腿将他扫翻,孙涛忍痛连连翻滚方直起身子。

“呵呵,你小子果然好身手,难怪连提督大人的儿子也敢动!”

刘一苗原以为孙涛与马坤同伙,如今一听方意识到来的竟来是两拨人马。

章光年背负双手停下脚步,阴冷盯着刘一苗:“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今日就是你的死忌。”

“杀人?我不过曾经打死一头祸害百姓的畜生而已。”刘一苗丝亳无惧直视章光年,“难道你们的主子也是一头畜生?”

“放肆!小子!你可认得我!”丁九一跃上前,身为纳兰可福近身护卫却护主无力,又无能当场擒拿刘一苗而被逐出提督府,丁九对此又岂能不引以为耻?

“原来是你这只助纣为虐的马骝,我还以为你改邪归正了,没想到还是死性不改啊。”

丁九一心只想将功折罪,当下冷哼一声便缩脖矮身小跳步趋向刘一苗,“哼!有实力才是王道!”

身子缩成一团,双手垂于膝的丁九就像一只猴子般绕着刘一苗纵跳绕圈,时而虚晃一拳时而作势扑上。如是绕了两圈左脚尖一点地即弹跳扑上前,双爪关节炸响就往刘一苗脸上抓去。

刘一苗双足一挪已旋身抢至丁九侧面,吸气吐纳间猛地摆腰甩出右臂,喀嚓!丁九一声嚎叫,肋骨犹如遭铁鞭抽打而断裂开来,锥心之痛让他瘫倒在地不住抽搐颤抖。

一招撂倒丁九让章光年等人不禁面面相觑,马坤倒是庆幸自己不过摔了一个疼而已,眼下既然有章光年一伙人缠上刘一苗,他自然乐得转身率领一众手下往矿场冲杀而去。

“我们可不是来打擂台的,大伙给我一块上!”章光年自惊愕回过神来立即下令,“别忘了提督大人有令,先废了他手脚再慢慢弄死他!”

严宽等人自持身份反而不约而同往后退一步,赵钱孙李之辈早已呼喝涌向刘一苗。

刘一苗见严宽等人并不随众人蜂拥而上,心里估量彼等定非泛泛之辈,况且又是为了赏银而来,一番恶战既然无可避免则唯有速战速决了。

霎时人影幢幢,刘一苗蹦蹿进退之间,但见他出拳如暴雨,劲若疾风而连消带打,被击中者莫不哀嚎连连。

章光年手下这伙人虽不是一流高手,但也绝非寻常打手,可一交手却统统不堪一击,他脸色愈发铁青瞄向严宽等人:“严师傅,你们莫非怕了这小子?”

“哼!不就是掺杂各家拳法的刘家拳罢了,让我去会会他!”

谭东升冷眼旁观,见刘一苗所打出的招式虽是刘家拳,但在变化上又融合各家拳法精髓,在变化上更为灵活随性之外似乎并无特别之处,当下身形一动即如炮弹疾射向刘一苗。

“让开!”谭东升临近即双足点地跃起,大喝一声连环飞踢刘一苗。那些吃了若头的拳师正叫苦不迭,听谭东升一喊即相互搀扶快速退开。

因地势身形关系,南方武术重在拳,北方则着重于腿。而谭东升素来以腿功自豪,虽自诩为北腿王,但是对于刘一苗轻易挫败丁九还是多少有些忌惮,故一上阵即施展平生得意之连环踢。

腿长臂短,刘一苗果断往后急步退开,立定随即展开双臂旋身如风车砸向谭东升。

“来得好!”谭东升一个侧翻俯身以掌代脚,双腿则随身形旋转亦如风车硬碰刘一苗双臂。嘭的一声,双方在巨大的撞击力下各自弹开,二人顿感碰撞处一阵火辣发麻。

丁九与孙涛见谭东升亦讨不了便宜,当下不约而同呼啸一声分别攻向刘一苗上下盘,而谭东升亦不落人后紧随而上。

不远处的张山陡然见章光年等人上山,从开始针对刘一苗已暗自留神,如今见三人围攻当即一阵乱棍打退长河帮众便提棍冲上前。

严宽眉尖一挑,大步跨出迎面便向张山拍出一掌:“少管闲事!”

张山二话不说,木棍撑地跃起右脚蹬向严宽掌心,这一脚却犹如使力蹬在铁壁上,严宽身形纹丝不动,而张山已被掌力震飞,落地连连后退方稳住脚步。

严宽瞄一眼张山右腿,颇感意外道:“能挡下我一掌还能站着,看来你的功夫也不错。”

“领教了!”张山木棍一插入地,暴喝声中身形一蹿已奔近严宽身前,拳如锤掌似刀指作钩,大开大合间或刚或柔向严宽发起猛烈攻势。

“不过如此!”严宽接连后退躲闪后忽地立定双足大喝一声,双掌赫赫生风逼得张山不得不转攻为守。严宽打出的双掌其实平平无奇,然浑厚的掌力却足以让张山左支右绌。噗噗!严宽双掌一前一后猛地打在张山胸口,张山又再次被震飞开去。

一阵汽血翻涌的张山只觉眼前金星乱冒,混乱中撞向正冷眼旁观的霍四海,张山不作多想顺势便手起肘落往他心口俯冲而去。

霍四海后脚跟往后一滑轻松避过,刀花一挽冷然道:“捡起你的棍再来。”

“山哥!你别插手,快去看住阿河!”刘一苗在丁九等人围攻下偷眼望去,只见霍四海手中单刀寒光乍现已隐入左臂后方,正有恃无恐等着张山出招。

孙涛趁着刘一苗分神一个跟斗翻腾落下,回身双爪齐出扣拿住琵琶骨,狞笑着正欲力贯四指以捏碎骨节,刘一苗忍痛吸气一吐伸展双臂,浑身肌肉亦抖动暴涨。

一股强大弹力瞬间涌入孙涛指尖将其撞开,然肩胛处已皮开肉绽,殷红的鲜血迅速染红了大片衣裳。丁九逮着空隙大喜矮身扑上前伸爪就是一阵狂抓,顿时又是一阵血花四溅。谭东升当然也没错失良机,纵身飞跃便一脚横扫刘一苗脑门。

刘一苗双臂一合绞住谭东升飞脚,喀嚓一声巨响便绞断了他小腿,扑倒在地抱腿哀嚎打滚的谭东升只疼得直冒冷汗,更让他绝望的是“北腿”从此算是废了。

随着一声暴喝,刘一苗双臂青筋暴起,双拳凸起拇指猛力打在丁九太阳穴上。丁九正准备用利爪开膛破肚,冷不防刘一苗竟然连环反击,只听得一声轰然耳鸣,眼珠暴凸如烂泥瘫软倒下。

孙涛眼见刘一苗身上浴血却愈战愈狠,打倒谭东升后转眼间又击毙丁九,他头皮一阵发麻就想逃跑,却让刘一苗一个回身拳如雨下打得如断线风筝坠下山崖。

章光年看着不禁咽下一口唾沫:“妈的!严师傅!你还不出手!”

刘一苗喘了一囗粗气后四肢略作伸展,庆幸两处受创并未伤及筋骨,再见张山与霍四海相斗已是险象环生,于是飞奔上前:“耍刀的!有种就冲我来!”

话音刚落,严宽身形一动挡住去路:“严宽,讨教了。”

一个练武之人,遇上高手可说是快慰平生的幸事。在他心里,刘一苗并非敌人而只是对手,此刻就纯粹为武艺上的切磋而已,是以出招前倒是不缺礼数。

刘一苗情急之下也不答礼,一个闪身已越过严宽,尚未近前只见刀光棍影中溅出一道血雾,他不由怒吼抜身而起扑向霍四海。

霍四海从容回旋单刀收起,往后一退道:“严师傅,请。”

严宽瞄一眼呼呼哧哧的张山即背负双手道:“这位兄弟伤得不轻,你还是先替他料理吧,然后我们再好好打一场。”

刘一苗心中一动,点头示意后即匆匆撕下衣裳一角替张山包紥:“是我连累山哥了,幸亏你闪得及时,这刀只伤及皮肉,不然……。”

“嘿,别婆婆妈妈了,这点伤不碍事。”张山说罢忍不住咧嘴笑道“他娘的!这一架倒是打得过瘾!不过,你可要当心了,他们打起来是不会点到即止的。”

刘一苗当然明白,即使远离广州也心知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刘一苗,领教了!”

“霍师傅,你也别闲着,上呀!”章光年见严宽竟然摆起了江湖比武的规矩,心里早已不耐,而随行的一干人等或死或伤,更是担心夜长梦多。

霍四海听而不闻,只是冷笑一声:“章大人别急,今天总有人会死。”

喝!严宽大步迈开,呼喝声中浑厚的双掌沉稳拍出,正是拳从心发,劲由掌发,出招看似刚猛如铁,然手腕运转灵动如蝴蝶翻飞,可这一掌却足以开砖裂石。

刘一苗则下盘扎实稳健,含胸蓄气而身形灵活多变,步走四方,寻隙弓腰发拳或甩腰拂掌,无一不是刚劲有力,短小精悍且充满爆发力。

“固守门派,死记招式,不如不练。”刘老爹将刘家拳传于刘一苗之初便不断如此告诫,“练武可强身,可真的不得不与人交手,甚至性命相搏之时,讲的就是灵活和一股狠劲,该怎么打就怎么打。”

刘一苗小时不明白,既然如此又何必一招一式演练?刘老爹大笑回答:“傻儿子,你总得先学着爬,将来才会走会跑啊!”

严宽发掌无论多猛多狠,刘一苗根本不去理会后着,就凭感官直觉或闪或连消带打,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因形势而化作可伤敌的出招所在。

“你打的究竟是什么拳法?”严宽愈打愈是疑惑,只觉神似刘家拳却又无刘家拳之形,说是地痞流氓的撒泼打法又看似有板有眼。

“就是拳法而已!”刘一苗头一偏避开一掌侧身扬起手肘猛地撞向严宽,啪!严宽闷哼一声忍痛不退反进,刘一苗却放倒身体顺势朝天一脚踢在他心口上。严宽顿感一阵窒息,体内真气仿佛也随着消弭于无形。

刘一苗亦不趁胜追击,在严宽调息时关切望向矿场,这才发現郑广民已率领海丰帮众与长河帮厮杀成一团,而马坤的长河帮显然已处于节节败退的劣势。

局势既已扭转,刘一苗终于松了一囗气。而严宽毕竟苦练了多年的硬气功,稍作调息已回气运劲于掌大喝一声奔向刘一苗。

掌至,拳出,双方是愈战愈勇,啪!啪!严宽一掌击中刘一苗胸膛的同时又捱了一记猛拳。二人喉头一甜吐出一口鲜血,然斗心却丝毫不减。

严宽抹去嘴角血丝,双足一蹬:“再来!”

掌风呼啸,宽厚的掌心来势汹汹朝天灵盖直拍而下,刘一苗右拳后发先至打在严宽手肘,手腕顺势一翻,拳背又迅捷打在严宽心囗。

严宽手肘酸麻又挨了一拳,大喝一声运劲吐纳即奋力一记标掌直插咽喉,刘一苗腰肢一扭避过,右膝一屈又矮身连环两拳重重打在严宽身上。严宽只觉气血上涌,喉头一甜又吐出一口鲜血。

“让我来!”霍四海一跃上前,单刀随身形旋转斩向刘一苗,“兄弟!接着!”呼的一声,长棍破空而来。

刘一苗连退数步一个转身接过长棍:“多谢山哥!”

张山使力抛出长棍又牵动身上伤囗,殷红的血液不断涌出,他只能瘫弱坐下:“兄弟当心,这家伙的刀法要比严宽的铁砂掌厉害多了。”

长棍在手,刘一苗精神为之大振,转返侧身双脚并一脚立定,长棍平肩笔直指向霍四海。

“久闻刘家棍法泼辣勇猛,今日正好领教!”霍四海手腕一抖挽个刀花,双腿沉稳向前移动,一时倒也不敢贸然出招。

刘一苗则目视棍把,身形纹丝不动。他必须静下心,心浮气躁是高手过招大忌,更何况这是以命相搏。

他的命不能丢,若是丢了,张山也必死。

烈日已当空,风砂正飞扬。

矿场上温度急剧升高,刘一苗连番激战下来已浑身汗湿,密布的汗珠汇集淌下,他似浑然不觉立定不动。

霍四海终究沉不住气,双脚一挪以腰带臂而肘带刀,动作柔和似探路缓缓靠向棍端。

刀棍相碰,霍四海劲力突发拨开棍把斜刺里迅猛斩去,刘一苗则旋身带棍横扫,棍长刀短,霍四海不得不回刀劈向棍把。刀未及,刘一苗又沉腰下棍左右交错击打挑点霍四海下盘,一时间刀来棍往以快打快。

人称鬼刀只因其刀法诡异无常,而刘家棍法施展开来密集如雨兼快速勇猛,霍四海连环十斩不论如何斩向刘一苗都让长棍以巧劲荡开。

霍四海的刀若是狂风,刘一苗的棍便是暴雨。

章光年看着二人打得难分难解,忍不住又看向严宽:“严师傅,你不上吗?”

严宽却听而不闻,他虽败在刘一苗手下却是心服囗服,一场相斗之后能让他对武学有所领悟,于他而言要比领赏银更是兴奋。

“严师傅,这事办砸了你就不怕提督大人怪罪下来吗?”章光年自然不会明白严宽心中所想,他只怕铩羽而归失去重用,一句狠话出却换来严宽一阵冷笑。

“嘿,你不过一个师爷,我客气就叫你一声章大人,希望你自个懂的掂量掂量身份。”

章光年向来就是个专捏软柿子的小人,见严宽语气有火即转向霍四海喊话:“霍师傅!你的刀太慢了!快!快!再快些!”

霍四海为了生活而甘为银子卖命,如今与刘一苗激战酣畅淋漓,习武之初的豪情壮志亦重新燃起,耳听章光年一阵聒噪不由无名火起,一个回身人似箭疾射向章光年:“妈的!让你见识什么叫快!快!快!”

章光年一愣,手中纸扇落地,眼中只见霍四海握着刀柄的手,而刀刃已贯背而出。

“哈哈哈!我刚才早想一掌劈死他了,还是霍兄想干就干啊!”严宽似乎一点也不觉意外,倒是刘一苗与张山对眼前的突变万分错愕。

严宽抱拳笑道:“我与二位无怨无仇,这次前来就为一碗饭而已,如今饭碗砸了,我也没有再动手的理由……不过,下回再动手就只为了切磋。”

“今天这一战,痛快!我霍四海算是明白了,这些年为了一口饭让人呼来喝去就像一条狗似的,简直辱没了练武之人啊!”

霍四海与严宽对视一眼,身形一晃又将谭东升等人悉数击毙:“他们与章师爷都是一窝的,留着也是祸害。”

刘一苗苦笑道:“我是真糊涂了。”

严宽与霍四海不约而同大笑道:“我们是一时糊涂了。”

“后会有期!”

“二位回广州?”

“南洋是个好地方,也许不回广州了。”

看着二人大笑远去,刘一苗也笑了:“是啊,南洋真是好地方,就和广州一样。”

郑广民此时也制服了马坤一伙率众赶到,望着章光年等人的尸首和远去的二人不解问道:“他们是什么人?”

“朋友,对,是朋友。”

后来,随着大王子成功继承王位,林正万叔侄则仓皇逃回广州,霹雳又重归安稳。

数年后,张山偕同张河返回家乡。

至于刘一苗,经郑广民派人打探得知,刘老爹与刘大妈于年前已相继去世。

焚香朝天祭奠之后,刘一苗再无牵挂,又数年之后离开霹雳前往马六甲开了间医馆,闲时也教人练拳强身。

自此,他乡已是故乡,而大丈夫又何处不能安身立命……

华人甲必丹是葡萄牙及荷兰在印度尼西亚和马来西亚的殖民地所推行的侨领制度,即是任命前来经商、谋生或定居的华侨领袖为侨民的首领,以协助殖民政府处理侨民事务,“甲必丹”即是荷兰语“kapitein”的音译,本意为“首领”(与英语“captain”同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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