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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短篇小说《金鱼先生的献礼》

2022-04-04  本文已影响0人  林卓仪

昨晚,是我第二次梦见他了。

他从将近二十条慌乱的金鱼游出,眼睛瞪得大大的,游到我手掌心中,无力地呐喊着些什么。

是委屈,还是愤怒?我说不清,他刚刚才经历过开水的炙热。

我伸出一只手掌,朝上下两层的鱼缸中伸去。上下层正中央打通了一条笔直的隧道,隧道里面灌满了热水,很快,热水被周围的冷水降了温,我也弄不清是什么水,可能是普通的的纯净水吧。

他仍在游动,试图跟我对话,可我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剩余的十九条金鱼里,有少部分掌握了他逃脱的秘诀,从隧道里离开了上层,奄奄一息地躺在鱼缸外的瓷砖上。为什么会是瓷砖,我也弄不明白,毕竟这只是我无数荒诞梦境中的其中一场。

“傻不傻,明明钻进隧道里就可以离开,就算不离开,水温已经降下来了,过不了多久就会恢复如初了。”

我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朝隧道里倒进开水,唯一确定的是,我并没有打算弄死他们。

他们翻着白眼,肚皮朝上,侧着身子倒在玻璃板上。这样诡异的场景,让我在梦中联想起现实中金鱼先生也是这样离开我的。我已经反应过来,自己在做梦了,但我还不想醒。滑溜溜的,他的鱼身滑溜溜的,顺着我的掌心滑进了垃圾桶里,与厨余垃圾们作伴。

“嘿,救救他们。”

他颤颤巍巍地摆动着鱼身,虚弱、疲惫、像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女人。虽然造成他们现状的直接原因是我,可我救不了他们。再一次感受到溺亡其中无力感,在水中。

“别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他游走了,回到了属于他的上层,此刻水温已经恢复如初。

“上一次,你想告诉我什么?”

我反应过来,他就是金鱼先生了。

“......”

听不见,什么都听不见,我再一次陷入静谧的恐慌中。

救救我。

是谁在呼救?

我很喜欢他,喜欢他在窄小逼仄、独属于他自己的玻璃缸享受地徘徊,巡逻;喜欢他用轻盈优雅的鱼尾在水中摇曳生姿,荡开一圈圈无意义的涟漪;喜欢他永远待在桌子上,等待着我丢下书包给他投喂鱼食。

忠诚,美丽,优雅,还有比他更好的情人吗?我瘪了瘪嘴,嘲笑自己的愚蠢无知。是谁规定的呀,谁说了,爱情只能发生在人与人之间呢?这样不是更浪漫吗?所谓浪漫不就是自我满足的幻想吗在现实中看似实现了吗。

对吗?

指尖轻轻地敲了敲玻璃钢表面,他每一次都相当配合地四处乱窜,满足我无聊的支配欲,到底谁更可怜一点,我不愿承认。

周围的人们,不再具备基础的人形了,抽象成一根根、一条条、一圈圈的彩色线条,朝我耀武扬威,龇牙咧嘴。

“畏惧我吗?”

或紧绷,或松弛的线条冷声发问,我没忍住笑出了声,畏惧,怎么会有人畏惧如此可爱的小东西呢?我倒在肮脏冰凉的瓷砖上,后背的肌肤隔着一层单薄的T恤衫与它紧密相贴,天花板上是晃得我眼疼的暖光灯。

七月份从厦门灰溜溜回家时,妈妈捂着红肿的右脸坐在床沿边上抽噎。

“我宁愿去死,也不希望你现在回家看到我这幅样子。”

真可笑,这个疯女人,明明是她连续打了四十个电话逼我从旅行中回家的。现在又哭着喊着希望我不要回家,说什么疯话呢?不知道为什么,玄关处没有沾血的菜刀像暴徒一样占据了我脑海中的全部空间。

难怪被扇巴掌,疯女人。

我的情绪总是过于复杂,以至于我早已放弃去分辨它们,如果硬要用一个形容词去描述它们的话,那就是灰色。

“鱼怎么死了呀?”

我看向站在房门处抱着篮球朝我质问的弟弟。

“死了吗?”

怎么回事呢,今天。

我冷笑一声,回到自己的房间,看见他的尸体漂浮水面上方。头脑像是把内容物倒了个干净,所有行动皆出自本能。他被我丢进了垃圾桶,没有举行葬礼,没有鲜花,更没有哭声。真好啊,至少你解脱了不是吗?

昨晚,是我第一次梦见他。

“没有水,你会死掉的。”

我愤怒又溺爱,像一个把孩子宠坏的坏妈妈。任由他一次次离开莲花池,而我不辞辛苦地将他抱起丢回去。

“没有水,我也能活下去。我不需要水。”

“可你他妈的是条鱼啊......”

看见他光洁裸露的小腿,我震撼到失声。他什么时候,有了人形的。他的同伴们在莲花池中欢快地扑腾着身子,水花溅落到我身上。

我醒来时泪流满面,声音嘶哑,嗓子发疼。我打开微信,看见了她给我发的微信。强烈的情绪之下,我卖掉了所有的电子设备。她将我送到学校后,我收拾完宿舍的行李,给爸爸打了电话,从学校里逃了出去。

我再也不想回来了,我只想从宿舍楼上跳下去,想了无数次了。就这样,我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坐上爸爸的车,离开了学校。一整晚,我都没有睡着,我已经将近半年时间没有在晚上成功入睡过了。

但那一晚格外不同,我整个人都浸泡在将自己生吞活剥的巨大恐惧中。害怕退学失败,害怕复读失败,害怕她出现在我面前。她一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听到她的声音,我就浑身僵硬,从肉体到灵魂全都动弹不得,只有泪水止不住地下滑。

最可怕的是,次日一早她还是拿着菜刀冲进了房间。

那几天不知道为什么,暴雨连绵不绝,气温低得瘆人。房内开着暖气,我穿着黑色的羽绒服,披着冷硬的棉被,呆坐在木板床上,像死人一样的惨白双手抱着同样没有温度的双膝。我习惯了黑夜的拥抱,畏惧白昼的问候,那一晚尤其严重。

好害怕,

我好害怕。

那几天,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只要足够痛苦,眼泪是掉不干净的。无论是走,还是坐,无论是躺,还是趴。我一刻不停地流泪,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所有的苦涩哽在喉间,菜刀割断了我的声带。

无法计量的眼泪,彻底摧毁我的痛苦,让我明白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如果现实中你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的话,就不要花费无用的精力去搞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了,那只会徒增痛苦。就这样,我穿着黑色的羽绒服,在晴朗明媚的早上回到了学校。

我伸出五指遮掩住太阳,阳光顺着指缝溜进了眼里,好温暖。我已经不想去分辨了,到底是因为阳光太过温暖,拯救了我,还是因为我哭得太狠,过于疲惫,放弃了挣扎。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

星期六的下午,我在家里冲了个澡,去衣柜里拿更换的衣服。那件我曾经最喜欢的黑色呢绒大衣,静静地靠在角落里。一看到它,我就不受控制地难以呼吸,胆战心惊地回想起她穿着它,拿着菜刀,出现在我面前的样子。

最终,我用剪刀剪破了它,丢进了楼下的垃圾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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